陆步侯起初在听到这一句的时候却是一怔,只是细细一想,心中倒是也明白过来,想来这位暗一所说的夫人应该便是他那位“大嫂”。
其实他心中对沈唯的身份也早有疑虑,若是不细究的话,他这位大嫂好似也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可你若是真得细细探究一回的,还是能摸索出许多不对劲的…而其中最令他好奇的却是这位对她的心思。
当日杜岐山的事,旁人不知,他却是知晓的。
陆步侯想到这便又抬了眼朝陆起淮看去,眼前的年轻人起初好似有些怔忡,而后脸上却又浮现了几分笑意,还不等他说话,陆起淮却已起身往外去了。他眼看着陆起淮离去的身影,心下一时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感受?
他和陆起淮交涉也有一段时间了,自是知晓他是个什么性子。
可如今陆起淮这幅模样哪里有平日的样子?他抬头朝暗一看去见他也是一副见惯不惯的样子,便也跟着摇头笑了笑。他什么话也不曾说,只是眼看着桌上摊着的这张纸,无奈得重新收拢起来,而后是跟着男人的步子一道往外走去。
…
而此时的文渊馆外头,沈唯眼看着面前那一道布帘却又起了几分踌躇。先前来得时候义无反顾只是想立刻见到陆起淮,可真得来到了这个地方,只要穿过这一道布帘,她便能见到陆起淮,可她却又有些犹豫了。
她也不知道真得见到了陆起淮要说些什么。
她只是突然有些想见到他。
水碧也不知道为什么原先夫人走得风风火火,可真得到了院子却又不再往前了,她偷偷觑了一眼沈唯的面色,而后是压低了嗓音同人说道:“夫人,您怎么了?”
沈唯耳听着这话也未曾开口,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而她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那道布帘,跟着是又收回了目光说道:“没什么,先回去。”
她这话说完便打算转身离开,只是还不等她动身,那道布帘却被人掀了起来,陆起淮就站在那道帘后笑目盈盈得看着她,沈唯倒是未曾想到陆起淮会突然出现,她怔怔得看着他的身影,一时也忘记了动作。
陆起淮见她脸上这幅怔忡的模样,眼中的笑意越深。
他也未曾说话,只是落下了手中的布帘朝沈唯走来,等走到沈唯跟前,他也未曾理会水碧的请安只是垂眼看着沈唯的身影,口中是温声一句:“来了怎么不进去?”他这话说完察觉到她有些微微发白的脸颊便又皱了眉握过她的手,等察觉到上头指尖的寒意是又跟着一句:“怎么也不知道带个手炉?”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替人搓起手来。
沈唯骤然被人抓住了手还是有些不自在,虽说如今她对陆起淮的亲近倒也不是那么抗拒了,可前几回都是四下无人的时候,这会…她拧头朝身侧的水碧看去,眼瞧着她半垂着头好似一副未瞧见的模样,可若是细看的话还是能从她那张微垂的脸上看出几分忍笑的痕迹。
她想着往日在几个丫头面前何曾有过这样的时候?遂又抽了抽手,只是陆起淮看起来没用多少力道,可任凭她怎么抽也抽不走。
沈唯索性便伸手拧了下他的手背,眼见人终于抬了眼朝她看来便又瞪了他一回。
陆起淮被人这般瞪了一回,一时还有些未曾反应过来,等看到她脸上半是含羞半是带怒的模样便又与人笑道:“好了,别生气,这儿又没有外人。”如今这文渊馆上上下下皆是他的人,自然也就不必怕被人看见。
这也是为什么先前沈唯敢这般过来的原因。
可话是这么说,如今到底是在荣国公府,他们两人又是这个身份…若真说一点都不在意,却是不可能的。
陆起淮见她这般便又叹了口气,他不再替人搓手,只是改为握着她的手说道:“外头天寒,我现下也无事,不如你去里头坐会?”
沈唯耳听着这话刚想点头便瞧见那块布帘又被掀了起来,这一回出来得却是陆步侯。
陆步侯眼看着两人握在一道的手,面上的神色也未曾有什么变化,甚至在沈唯变幻莫测的面色中笑着走过来:“外头天寒,你们进去,我也该回去了。”等这话一落,他也未再说旁的,只是朝他们点了点头便往外头走去。
陆起淮见人离去也未曾说道什么,只是握着沈唯的手往里头走去。
倒是沈唯,她虽然早些日子便已从陆起淮的口中知晓现下陆步侯正在替他做事,却未曾想到今日会在这碰到他,还被他撞见这一幕,只是眼看着陆步侯先前那副容色倒好似半点也不曾意外,她想了想还是问了句:“你…和他说过吗?”
纵然她未曾说个明白,可陆起淮还是听出她话中这个“他”字说得是何人。
他仍旧牵着沈唯的手往里头走去,屋中并无旁人,陆起淮是牵着人先行坐下,等替人倒了一盏茶供人驱寒,而后才看着沈唯说道:“陆步侯心智本就高于常人,只怕他早就对你的身份有所疑虑了。”
纵然沈唯掩实得再好,可又岂能真得把所有人都瞒过?但凡是有心想探寻一二总能瞧出这其中的不对劲,当初的他不也是如此?
不过眼看着沈唯拧眉不语的模样,陆起淮便又温声与人说道一句:“别担心,现下府中除了陆步侯也无人对你的身份起疑,只是…”他说到这却是稍稍停了一瞬,而后才又抓过沈唯的手握于手中,口中也是跟着一句:“总有一天,他们得知道。”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一直落在沈唯的身上。
沈唯知晓他这话的意思,倘若他们真得要在一起,她的身份自然是瞒不过陆家人的,这也是她心中的踌躇之处。这一年来的相处,她也早就从起初的局外人逐渐成了这局中人,无论是谢老夫人也好还是陆觅知也罢,甚至是韦桑柔、魏嬷嬷等人,她心中早就割舍不掉这些人了。
若是让他们知晓她的真实身份,她实在有些不敢想象他们会如何?
陆起淮看着她这幅模样却是又叹了口气,他伸手把人带入怀中,手撑在她的头顶,指腹却是轻轻拂过她的眉眼,待又过了有一会功夫,他才垂眼看着她的眉眼说道:“沈唯,你要相信我,我不会让你有事的。”他的声音略有些低沉,语调却很轻柔,落入沈唯的耳中倒是让她的心也跟着一静。
沈唯此时倒也未曾抗拒他的怀抱,她只是微微仰着头看着陆起淮,却是过了许久才看着人点了点头。
陆起淮见她点头,眼中的笑意却是又深了几分…还不等他说话,身后便传来一道轻微的动静,他神色暗敛,知晓暗一这是有要事禀报便先松开了沈唯的手,而后是朝身后淡淡说道:“什么事?”
暗一耳听着他话中的不喜,心下也有些微怵,只是想着先前外头禀来的话还是朝人半低着头朝人禀道:“主子,蒹葭宫的庄妃殁了,据来传话的人说是柳梦闲亲自动的手。”
他这话一落——
屋中的其余两人却皆是一怔,就连陆起淮也难得皱了眉,他转身朝暗一看去,口中是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暗一闻言便又恭声回道:“柳家好似有意送柳穗进宫。”
这个时候送柳穗进宫,意思自然不简单,想来柳家如今是已经打算放弃赵盱和赵准统一了战线,打算再重新培养一个储君了。陆起淮想着当日随口那一提,倒是未曾想到赵准真得动了心,也是,赵准一直认为自己英勇盖世可与长生天比肩,重新培养一个子嗣,于他而言还有很长的一段岁月。
陆起淮想到这便也收敛了面上的神色,只是挥了挥手让人退下。
等到暗一退下——
沈唯才皱着眉开了口:“柳家这是打算放弃赵盱,重新培养一个拥有柳家血脉的储君?”
陆起淮知晓沈唯的聪慧,因此耳听着这一句也未曾有什么奇怪,只是牵着人的手点了点头:“看来柳家那两位已经和赵准统一战线了。”柳家那位老太爷和现任家主是个什么性子,他再是清楚不过,和赵准也算得上是一丘之貉。
沈唯听他这般说道,原先皱起的眉也未曾消落,口中是跟着一句:“柳梦闲就没想过反抗?”在她的记忆中,这位柳皇后也不是个善类。
不过也不等陆起淮说话,她自己却已给了自己回答,说到底,柳梦闲如今的一切也都是柳家给的,若是没有柳家,她什么都不是,既如此,她又能反抗什么?何况无论是赵准也好、柳家也罢,根本只是为自己的利益所算计。对于柳家而言,只要未来天子是他们柳家的血脉,究竟是谁坐上太子又有什么关系?
她想到这,却是叹了口气,口中也跟着一句:“只是可惜了赵盱,他的性子不错,如今这样的结果,于他而言也实在是有些太过残忍了。”
这世间——
无论外人拥有再厉害的刀刃其实也伤不到什么,可亲人的背叛却是致命的。
赵盱如今腿伤未愈,又被至亲背叛,也不知他会怎么想?
陆起淮耳听着这话,一时也未曾说话,他只是伸手握着沈唯的手,不知过了多久才开口说道:“如今这个结果于他而言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沈唯知道他这番话的意思,她也不曾说话,只是把目光放在陆起淮的身上,而后是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陆起淮察觉到手上传来的热度倒是又朝人看去一眼,眼看着她面上如故的神色,他也跟着收敛了心中的思绪,而后是在沈唯的注视下温声说道:“别担心,我没事…”若是赵盱真得可以放下一切,远离这汴梁纷扰,那么他们至少也就不用站在敌对的一面。
虽说他恨极了赵准和柳梦闲,可说到底,赵盱是无辜的。
当年的他其实也不过是一个稚儿。
他想到这便又握过沈唯的手,而后是朝木头窗棂外的天色看去,口中是跟着一句:“等明日,我去看看他。”
…
翌日清晨。
陆起淮起了个大早朝太子府去。
今日是除夕,可这偌大的太子府却不曾张灯结彩,看起来竟是要比往日还要冷清几分,门口候着的小厮正窝在避风处搓着手避着寒,眼瞧着那挂着“陆”字木牌的马车过来倒是醒过神来迎了过去。
等到马车停下,陆起淮便掀了车帘走了下来,小厮见到他自是又躬着身子问了一声“安”。
陆起淮耳听着这问安声也未曾说话,他只是掀了眼往前看去,眼瞧着这冷清清的一片,就连那大红灯笼用得也仍是旧的便又皱了一回眉。不过他到底什么也不曾说,只是撑着伞侧头朝小厮看去一眼,口中是跟着一句:“我来见殿下。”
陆起淮是太子府的熟客了。
何况这两个月来,也只有这位陆大人时不时来府里探望太子,因此小厮在听到这话后便笑着与人说道:“殿下这会正在雅舍,小的引您进去。”他这话说完便引着陆起淮往里头走去。
等走到一间雅舍前——
小厮是先去通禀了一声,没过一会功夫,他便出来请陆起淮进去了。
陆起淮见此自然也未曾说什么,他只是把手中的伞递给小厮,而后是掸了掸大氅上的雪才往里头走去。屋子里摆足了炭火,他刚刚走进去便觉得那股子暖风迎面而来,他向来不习惯这样的热度,一时便觉得有些不舒服。
不过他也未曾止步。
等走到里头,陆起淮便循了一眼屋中的景象,而后是瞧见了一个身穿鹤氅的年轻男人坐在轮椅上,此时他正握着一只狼毫半低着头写着字。
那年轻男人正是赵盱,他早先便已听到了声音,这会也未曾抬头只是同陆起淮笑说道:“你先坐会…”等这话说完,他是又继续握着狼毫写起字来,约莫过了有一刻的功夫,他才放下手中的狼毫,而后他是先擦拭了一回手,跟着才摇着轮椅到了陆起淮的对侧。
赵盱笑着接过陆起淮递来的茶盏,而后是握着茶盏朝陆起淮看去,口中是笑着问了一句:“大雪天的,你怎么过来了?可是有什么事?”
陆起淮耳听着这话,却是过了有一会功夫才看着赵盱说道:“今日是除夕,我备了些年礼过来。”
赵盱闻言,握着茶盏的手却是一顿,连带着脸上的笑意也有一瞬的凝滞。他半垂了眼朝桌上看去,果然瞧见那桌上放着一些年礼,他无声得笑了笑,而后是握着手中的茶盏饮了一口茶,跟着才说道:“今年的冬日来得好似特别早。”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从年礼处收回,而后是落在轩窗外头的光景,窗外白雪苍茫,瞧着便是一副银装素裹的模样。
两人靠坐得这处毗邻轩窗,这会那外头风雪便透过半开的轩窗打进屋中,甚至还有些打在两人的身上,可他们却没有丝毫要去合窗的意思。
不知过了多久,赵盱才收回了眼朝陆起淮看去,眼看着他握盏不语的样子便又笑着说了一句:“多亏玄越来这一趟才让我知晓今日却也到了除夕佳夜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面容和目光都含着笑意,连带着声音也很是温和…可落入旁人的耳中难免与那外头的风雪一般,在这寒冬腊月起了几分萧索之意。
陆起淮在听到这话的时候,握着茶盏的手也是一顿,却是过了有一会功夫,他才看着对侧的赵盱开了口:“您如今不过是在养伤,外头又有门禁。”他原是想宽慰人几句,不过他本就不是一个擅长言谈的,何况赵盱这个伤…倘若真得传出去,只怕日后这太子府是真得门可罗雀了。
他想到这,目光却是又朝赵盱的腿看去。
赵盱眼看着他看过来的眼神也没有丝毫不自在,他仍旧端坐在轮椅上,待把手中的茶盏置于一侧后,他便把手撑在膝盖上…那里仍旧没有丝毫知觉,这两个多月,能试得法子,他都试了,可还是没有什么用处。
起初的时候,他也曾萎靡不振过,可日子过去那么久,他却也看开了。
这世间事事皆是如此,你只要慢慢去习惯,总能习惯的…比如早年的时候,他并不想当太子,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而如今,他自然也能慢慢适应去当一个清闲散人,何况,这原本就是他所希望的。
赵盱想到这,眼中的笑意却是又深了几分,他收回了撑在膝盖上头的手,而后是重新朝陆起淮看去,口中也是温声一句:“想来无需多久,那外头的门禁也就没有什么用了。”他纵然身在府中,可对于外头的事却也不是不知晓。
比如赵睁的禁闭,比如庄妃的死,比如…柳家的做法,这些他都知晓。
陆起淮耳听着这话,目光倒是也从赵盱的膝盖处收了回来,他亦放下了手中的茶盏,眼看着赵盱一如旧日的目光,却是过了有一阵功夫,他才开了口:“殿下好似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感到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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