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
他挂断电话,像在魔窟里走了一遭,脑门直冒冷汗。
千金问金永继找他干嘛,他和父亲商量好瞒着母亲,敷衍:“没事,就想来看看我。”
“奇怪,他不是很忙吗?而且昨天刚见过面,怎么又想来看你?”
灿灿扭头望着父亲,景怡拿起车钥匙上前牵住他的手,对妻子说:“我们先走了,不然遇上堵车就该迟到了。”
上车后灿灿忧心道:“爸爸,大伯家有很多监控头,我可能暴露了。”
景怡也料想如此,摸摸他的头输送安定:“别怕,爸爸来应付,不会让他找你的。”
说完掏出手机联系金永继,说待会儿想去他的公司找他。
金永继心知肚明,见到他先按兵不动,热情地拉住他,请到沙发上落座。
“景怡,昨天客人太多都没时间招呼你,今天我们哥俩得好好谈谈心。”
景怡轻轻甩开他,像抖落肮脏的灰尘,淡淡问:“你想跟我谈什么?”
金永继轻笑:“景怡啊,你还记得大伯大伯母和我爸妈创业的情形吗?”
“记得。”
“金家祖辈都是平民百姓,既没有后台也没有资本,我们的父母白手起家,历经千难万险才把一家小公司发展成国内一流的房企,要不是他们辛苦创业,我们这会儿也跟穷小子一样天天为生计奔波,勒紧裤腰带,毫无尊严地憋屈过日子,一辈子都不知道荣华富贵是什么滋味。”
他在暗示景怡:他们是利益共同体。
景怡也不客气地给他敲警钟。
“你想提醒我感恩是吗?那我也提醒提醒你,你还记不记得二叔和二婶是怎么死的?”
“血海深仇哪儿忘得了啊?现在我手下养了几十个保镖,二十四小时轮班保护我和家里人,就怕再被穷凶极恶的歹徒盯上。”
景怡又问:“那些歹徒为什么行凶?”
金永继顾左右而言他:“你别为凶手找借口,杀人犯法,这是常识。”
“说得好,那么为了逼走拆迁户制造火灾,烧死二十多口人,这算不算杀人犯法?有因就有果,我们全家都在忏悔,你和永盛却拒不认错。”
景怡对他不满已久,首次当面声讨可谓义正辞严。
金永继和他观念相左,反而觉得他强词夺理,冷脸怨责:“你别教育我,那火灾是拆迁公司干的,关我爸妈什么事?说起来他们也是无辜受害者!大伯和大伯母当时受了刺激才落下心病,我理解他们后来的自保心理,但不接受他们用什么因果报应来美化杀人犯的罪行,你是纯正的知识分子,学历比我还高呢,怎么也这么愚昧?”
“愚昧?你断章取义的水平真高啊,我们家从头到尾都没为那几个绑匪辩护,但在这出悲剧上,金氏集团本身负有很大责任,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做害人终害己。而你现在还想重复长辈们当年的错误,这种行为就是大错特错!”
“你这话什么意思?”
他给景怡的怒气施化肥,将其逼向急躁,索性开门见山说:“别装傻了,灿灿都告诉我了。”
切入正题金永继反倒从容了,冷笑:“灿灿这孩子太调皮了,虽说是自己大伯的家,也不能未经许可到处乱跑啊。”
景怡还当他是亲人,不想玩弄文字游戏,诚恳劝说:“收手吧,别和开元嘉恒同流合污。你们是在把无数人推向深渊,这罪孽太大了,你们承受不起。”
金永继脸上的横肉轻快耸动,像一群捕食的鸭子,头颈伸入水中,撅起肥硕的屁股。
“真好笑,景怡,我说你怎么就那么天真呢?这种事就是普通的商业策略,不是从我们这里起源,也不会从我们这里结束,就算我不参与,别人也会接手,你还能一个个都揪出来说教?”
“我是为你好,赵敏和那个梅晋不过是资本的傀儡,出了事他们就是替死鬼,你想和他们共沉沦?”
“这还用你教,我早就找好代理了,专门替我背锅,出事也查不到我头上。”
堂兄一再朝他的诚意泼冷水,景怡心冷得像死了三天的尸体,不得不正视往常搅扰耳目的枭蛇鬼怪。
“你果然是惯犯,新闻上说这几年金氏集团的业务一直处于高周转状态,一个月出设计方案,两个月建房,第三个月就开售,质量问题和施工事故层出不穷,欺骗消费者,罔顾人命,看来你这个董事长就是幕后推手。”
近年金氏集团的负、面、报、道越来越多,他眼看父母创下的好口碑沦为买房者口诛笔伐的业界毒瘤,痛惜怨怒已像高利贷越滚越多,今天定要当事人给个说法。
金永继也趁机宣泄对他的不满:“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么好命,能当富贵闲人?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现在政策一天一个变,经济环境又不稳定,不高周转怎么能保障资金快速回笼?你知道集团如今的负债额有多少?5000个亿,我每天脑袋上都悬着一把剑,还有那些积压的库存,就像揣在怀里的定、时、炸、弹,换了是你能不想办法脱手?”
“既然负债率这么高,又有那么多库存,为什么你还到处抢地,开发新楼盘?”
“你当医生是明智的,你小子一点生意头脑都没有。做买卖,现在死,以后死,你选哪个?我拿了地才能从银行贷款,盘活公司,要是断贷集团还有什么活路?”
景怡一口戳穿他文过饰非的伎俩。
“金氏的财务都这么困难了,你和永盛还花天酒地,去年你不是才在法国拍下一栋价值一亿美元的庄园吗?因为长时间闲置又不请人维修,还被当地文物保护部门起诉了。永盛也是,到处吹嘘他给他包养的那个女明星砸了好几千万营销费,还花钱买角色让她做大导演的女主角,你们有这么多闲钱浪费,转过身却在叫穷,这像话吗?”
“我们花的是自己的钱,不是公司的。”
“利润中饱私囊,亏空都推给公家,怪不得银行那么多死帐,国家就是被你们这些人蛀空的!”
道义是酣畅淋漓的剑舞,但是作用到海洋般深不可测的现实里,往往了无痕迹。因为道义是单一的,现实是复杂的,正如耶稣所说只有绝对无罪之人能审判他人,景怡身上带着原罪,挥起道义之剑便破绽百出。
金永继不费吹灰之力就一招反杀。
“我真替大伯和大伯母难过,怎么把独生子养成了傻子,长辈们说的没错,你真是我们家的异类,我没见过哪个成年人像你这么不识时务。也不想想你那些所谓的高尚情操是靠什么维系的,你做慈善用的是谁的钱?那些钱又是从哪儿来的?要是生在穷人家,你现在正在小公司做牛做马,时刻计算着家里的房贷,老人的养老和孩子的学费,还能夸夸其谈跟人讲大道理?别的不说,前阵子你大舅子的生意出问题,是谁帮你摆平的?单靠你人家会买账?话都到这儿了,我就直说了吧,我一直挺瞧不起你,拿着家里的钱给自己的人品镀金,站在纸牌坊上拿道德压人,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你不觉得你很虚伪吗?”
景怡的脸像被赤潮污染的水域,底气开始缺氧,忙搬出公理的盾牌还击:“你是有资格指责我,但这不是你犯罪的理由,清泉市的老百姓有什么错?你们哄抬房价,洗劫他们的血汗钱,就没想过这么做会扭曲多少人的人生?毁掉多少家庭?同样是人,难道没有一点同理心吗?”
公理相当于联合国的宪章,在豪强眼中如同废纸,金永继鄙夷地挥挥手,似在驱赶败军之将。
“我不想跟你这个书呆子深说,我不是上帝,只能维护自己人的利益,谁跟着我干,我就得让他们有肉吃有酒喝,这是我这个带头人的责任和目标。至于外人怎么样,统统跟我没关系。举个例子,当年布什派兵打伊拉克,他管过中东平民死活吗?但是他保障了美国的利益,就照样是美国人民心目中的好总统。人类社会是由利益集团组成的,什么天下大同,都是不切实际的空谈,骗骗底层的蠢货给他们幻想,让他们听话。你好歹是上流阶级出身,怎么跟他们一样傻逼?”
景怡怒极失语,三观不合,再多话就是浪费彼此的口舌,他起身快步离去,刚走到电梯口,几个人高马大的保安追来,将他强行拖拽至一间无人的办公室,七手八脚脱衣搜查。
景怡秀才遇狂匪,打不过,说不通,反抗中金永继优哉游哉开门进来,景怡见了他两眼如针扎,怒吼:“金永继,你想干什么?还不叫他们住手!”
金永继笑道:“别紧张,我就想图个心安,看你身上有没有不该带的东西。”
生意场上常有窃听泄密事件,他早已养成猎犬般的谨慎,昨晚被灿灿钻了空子,今天更要高度戒备。老板现场监督,爪牙不敢松懈,硬是扒光景怡的衣裤,连内裤袜子也翻过来查了个遍,没找到可疑装置才将衣服还给他。
奇辱加身,景怡拢上长裤扑过去揍那匪头,被两个身强力壮的鹰犬死死按住。
“你太过分了!简直是恶棍!”
他恨不得吐血喷他,金永继却笑得神清气爽:“我还没做过分的事呢,你就急了。”,他伸手拍拍景怡愤怒抽搐的脸庞,看他的眼神和看那不成器的亲弟弟没两样,全是轻蔑不屑。
“胆子这么小,那就老实点,要是坏了我的好事,我会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真正的过分。”
景怡顶着晦气回医院上班,思索如何对付那伙恶棍,下午一份匿名快递送达他手中,里面竟是千金和灿灿当日的偷拍照,近距离的写真上画满血红的大叉,有如一把把刀架在了他的心房。
货真价实的杀气实出预料,他又急又怒地联系胁迫者,金永继的手机无人接听,过了片刻他的助理来电,声称董事长近期会议频繁,不方便接电话,有事先预约,他会安排时间见面。
这老奸巨猾的混蛋明显竖起了警戒线,景怡不敢再贸然行动,遇上这一特殊险情,他能想到的求助对象就是父母,赶忙打电话向母亲汇报了整件事。
母亲也很焦急,责备:“你太大意了,怎么能直接跟他摊牌呢,还没想好对策就把自己暴露在对方的枪口下,这是很愚蠢的做法。”
景怡心知困局源于他对堂兄的误判,歉疚道:“对不起妈妈,我没想到金永继这么坏,我以为二叔二婶的死多少会让他反省,可他没有一点愧疚,还比二叔当年更过分。”
母亲叹气:“你看他接手集团以后的所作所为就能想到了,你这孩子还是没经历过风浪,不知道人心险恶,想做好人必须比坏人更狡猾,不然怎么能对付他们?”
“那现在该怎么办?您和爸爸有办法阻止他吗?”
“如果今天你教灿灿去稳住他,然后自己假装不知情,再去清泉散布他们围标的消息,他们的阴谋就能不攻自破。现在你打草惊蛇,已经被他锁定了,一举一动都在他监视下,很难采取有效措施,还会被他报复。”
“他今天用千金和灿灿威胁我,您说他会那么丧心病狂,连亲戚都加害吗?”
“那可是几百亿的暴利啊孩子,你觉得像他那种唯利是图的人会收手吗?挡他的财路他会六亲不认的。”
母亲的结论是准确的,让他想起《资本论》里的一句话:“资本逐利性是指一旦有适当的利润,资本就胆大起来。如果有10%的利润,它就得保证到处被使用;有20%的利润它就活跃起来;有50%的利润,它就铤而走险;为了100%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300%的利润,它就敢犯任何罪行。”
贪欲是张着血盆大口的蟒蛇,良心、感情不过是包裹鸡蛋的壳。
母亲一个人拿不定主意,要与父亲商议,让他耐心等消息。景怡束手,只好拿同样的话安抚灿灿,父子心照不宣地忍受煎熬,两天后父亲发来一条信息。
“景怡,这件事你先别管了,永继已经没救了,他自掘坟墓,报应已在眼前,最多不过一年就会应验。你好好保护家人,千万别再和金氏集团有任何关联。”
他的愚蠢妨碍了父母,现在没人能力挽狂澜,除非有鱼死网破的决心。于是一个比愤怒更糟心的感觉降临了,景怡看清了自身的自私和软弱,他设想过阻止金永继等人的代价,那结果令他畏惧,到头来和坏人一样,都败给了人性。
灰心丧气好似疯狗追着他狂咬数日,周末金永继差人来请,这几个保镖比上次那伙文明多了,没扒他衣服,用仪器扫描了一番,开车载他来到海边,再用小船送到海上的游艇。
金永继正在船舷上垂钓,阳光充足,挤掉了空气里的湿度,平整的海面仿佛空旷的晒场,海腥味很浓,那油腻的胖子活像一条悠闲的大乌贼,欢快地朝他眨着狡诈的小眼睛。
“景怡,快来快来。今天天气真不错,可惜这海里太脏,全是垃圾,钓了半天都没钓着一条鱼,看来以后不能来这边钓鱼了。”
景怡的表情和他正相反,比钢铁铸造的船身还坚硬,强烈的日照也无法为其升温。
“你找我干什么?”
“你别板着个脸嘛,过来坐下说话。”
金永继命人抬来软椅,招呼他过去,等他坐下后和颜悦色说:“景怡啊,金氏在清泉市东郊有一个高档楼盘,刚开售不久,目前一平米售价6700,我给你打个特殊折,按一平米4000的成本价算,那楼盘还有800多套未售房,你随便挑楼层和朝向,买他个一两百套。最多三个月,那儿的房价肯定翻一翻,你算算这一单你能赚多少?”
他窃笑数声,如同得意的偷鸡贼,伸手搭住堂弟肩膀:“清泉是三线城市,不像一线限购那么紧,这种好事以后做梦都找不到了。家里的亲戚我都没说,只给你开小灶,够意思了吧?”
景怡真想将他揣到海里去,声音更森寒了:“你想让我跟你们一起吃人血馒头?”
金永继有备而来,耐性比上次好了许多,和气劝谏:“景怡,别钻牛角尖了,这世界本就是弱肉强食,你身在食物链顶端,为什么老想把自己伪装成素食者呢?是,当圣人的感觉是很好,尤其是你这种享尽荣华富贵的人,也只有做圣人才能满足虚荣心了。家里也没人拦着你不是吗?等你在清泉赚了钱,只管尽情地拿去做慈善,我也会大力支持你的,到时以集团的名义给大伯的慈善基金会捐款,我们去边远山区建希望小学,给读不起书,看不起病的穷人提供学费医疗费,让你做这些活动的代言人,保证把你打造成社会楷模,慈善先锋,要多风光有多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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