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她哭得身体坍塌,像要把自己的灵魂震碎,贵和千金都很不好受, 但只是可怜她,要解冻冰封二十五年的亲情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郭奇峰拎得清, 扶住母亲劝说:“妈妈, 您别哭了,哥哥姐姐们都来了,您该高兴啊, 先让大伙儿进屋吧。”
丁桂琴很听他的话,却不愿松开贵和千金,兄妹只好左右扶着她,带领一行人挪进堂屋。
落座后丁桂琴仍哭个没完,众人尴尬,郭奇峰又劝:“妈妈,您干嘛总哭啊。人没来的时候您天天盼,说有好多话想跟他们讲,现在人来了您怎么一句话都没了。”
丁桂琴愧痛道:“妈妈对你哥哥姐姐做了没脸的事,开不了口啊。”
她眼睛看不见,却能觉察到儿女的冷漠,料他们仍在记恨,不禁心痛如绞。
郭奇峰不能坐看气氛僵持,让她先见见其他人,先请郝质华过去,向母亲介绍:“妈妈,这是贵和哥哥的未婚妻郝质华姐姐。”
郝质华礼貌问好,握住丁桂琴伸出双手,老太转悲为喜,忙不迭点头示好。
“你好你好。你看我一个瞎老婆子,连自己的儿媳妇长什么样都看不到。小郝啊,我能摸摸你的脸吗?”
得到郝质华允许,她仔细摸索她的头颈面庞,堆笑称赞:“真是个俊俏孩子,听说你也是搞建筑设计的?”
“是,我和贵和在一个公司上班。”
“我们奇峰也是搞这个的,今后一家人还能互相帮助,他在云南这边关系多,你们以后过来办事跟他说一声,总能帮上点忙。”
说完让保姆把她事前备好的红包拿过来,一共五只,来客人人有份,每只都很厚实,取了一只塞到郝质华手里:“小郝你头一天上门,我也没准备什么好东西,这点小意思你先拿着。”
郝质华慌忙谦辞,郭奇峰帮衬道:“郝姐姐,您就快跟贵和哥哥结婚了,我妈妈就是您的准婆婆,这是基本的礼节,您收下吧。”
郝质华看看贵和,贵和处事活泛,让她收下,犹豫一下勉强说:“谢谢妈。”
郝质华跟着道谢,把丁桂琴乐得合不拢嘴,叮嘱:“你们今后一定要互敬互爱,和和美美过日子。”,没说完又哭上了。
郭奇峰忙把灿灿叫去:“妈妈,见见您的外孙吧。”
“是灿灿吧?快让他过来。”
丁桂琴急匆匆擦把泪,抓住孩子的小手,听他向自己问好,摸着他的脸蛋一个劲笑着应声:“欸欸,乖孩子,你今年是不是满九岁了?”
“是,去年9月满的。”
“听说你特别聪明,是个小神童。”
“还行吧。”
“外婆也给你备了红包,快拿着。”
“谢谢外婆。”
景怡也已走到她跟前,等儿子跟她道完谢,主动问好:“丁阿姨,好久不见了,我是景怡。”
“景怡,你来了。”
丁桂琴又面露急色,双手抓住他的手用力握了握,语不成调哭道:“景怡,阿姨真是愧对你啊。我这当妈的还不如你一个外人有良心,老天爷都看不下去,这才罚我生病瞎眼,你当年说的报应都应验了。”
众人听得糊涂,只景怡明白她的意思,忙说:“阿姨,我当初年纪小,胡说八道,您别计较。”
丁桂琴摇头:“我是惭愧,这些年越想越觉得当初自己太自私太狠心,就像你说的,哪个当妈的忍心抛弃亲生孩子?我只顾自己,扔下千金贵和,害他们那么小就没了妈,真是罪过啊。”
她转向千金,问她还记不记那年母女最后见面的情景。
千金别扭道:“都二十五年了,我早忘光了。”
丁桂琴又问景怡:“你就没跟她说起过?”
景怡也很别扭:“过去的伤心事不提也罢。”
丁桂琴更羞愧了,下巴像钟乳岩不停吧嗒吧嗒滴水:“你这孩子心善,没揭我的丑,可我一刻都没忘记那天的情形,想起来就忍不住抽自己耳光。”
景怡与她一道回忆起二十五年前那个飘雨的黄昏,那天多喜去打工,秀明送生病的贵和上医院,让他帮忙去镇上的幼儿园接千金。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撑着伞牵手回家,没走多远,发现站在对街口的丁桂琴。
当时她已和多喜离婚,准备离开申州回云南,临走前想见儿女最后一面。
千金哭喊着奔向分别数日的母亲,丁桂琴抱住她涕泗交流,可当女儿央求她留下时,她仍狠心挣开她拽住衣角的小手,扭头离去,任凭千金嚎哭呼喊也绝不回头。
景怡气愤难忍,背起千金追上她,大声指责:“阿姨您真要走吗?千金还这么小,不能离开妈妈啊!”
女人含泪辩解:“景怡,我们家的情况你不知道,我这也是没法子啊。”
“秀明跟我说过,赛叔叔太穷,您嫌他养活不了您才跟他离婚。可穷只是一时的,赛叔叔很勤劳,肯干活儿的人总会有出路的,您再坚持一阵子情况就会好转了!”
他的劝说很单薄,和其他人的一样都不奏效,丁桂琴去意已决,为逃避自责还拼命给自己找借口。
“从我嫁给他那天起我就在坚持,日子不但没好转反而越过越差,我知道这不是他一个人的错,我跟他八字不合,会妨克他,离婚反而对他有好处。”
“那您就不管千金贵和了?他们是您的亲骨肉,又都这么小,您走了谁来照顾他们?”
“我但凡有点能力能养活他们,怎么舍得不要他们?景怡,阿姨没出息,遇事能保住自己就不错了,实在顾不了别人。”
当时景怡才十五岁,对人世疾苦了解太浅,做不到换位思考,当场恨上这狠心的母亲,愤慨警告:“抛弃子女的人不会有好下场,您就不怕遭报应?”
听到这话丁桂琴内心发憷,逃避引起逆反,赌气似的回答:“那就让她恨吧,我这种母亲本来就不值得她留恋。”
丢下这句话,她就在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声中远去,这段回忆后来演变成根深蒂固的噩梦,即使双目失明仍历历在目。
和自身罪孽同样沉重的是对景怡一诺千金的感佩。
“我以为你最多能照看她一两年,没想到一直守护到现在,景怡,阿姨从没见过像你这么有情有义的孩子,到死都会记住你的大恩大德。”
人们不知道丁桂琴和景怡竟有这样的约定,无不惊诧,犹以千金为最。
景怡自觉这是谬赞,难堪道:“阿姨,您别这么说,我当时也没想到后来的事,这都是缘分吧。”
丁桂琴还不知道他已与千金离异,听了这话十分欢喜。
“对,千金生来就和你有缘,从小一块儿长大,后来又做了夫妻,还生了这么聪明可爱的儿子,这就是天造地设的姻缘,她爸爸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郭奇峰见母亲情绪好转,怕她说起别的再发伤感,忙插话:“快中午了,先去吃饭吧,这儿景色不错,好吃的也多,各位多住两天,我招待你们四处转转。”
他是个周道好客的主人,将众人安顿在当地有名的度假村,陪他们游山玩水。
得知景怡那些默默无闻的付出,千金有满腹心事想同他倾诉,夜里失眠,第二天上午就起得迟,洗漱后饭也懒得吃,听说儿子在酒店外的小河沟玩耍,不放心他单独外出,跑到河边寻找,景怡也跟来了。
见到他,千金不自禁地羞红脸,略显慌窘地问:“灿灿呢?”
“跟附近的小孩去玩儿了。”
“听说云南人贩子多,当心被人拐跑了。”
景怡笑道:“放心吧,他比我们还机灵呢,还有郭小舅子的秘书看着,不会出事的。”
他递了一盒吃的给她,是当地的名小吃炸洋芋,香喷喷黄酥酥的,看看都馋人。
她难为情地接过来,他让她坐下吃,二人并肩坐在河边的大石头上,天气不知怎地竟产生夏季的闷热,他掰了片芭蕉叶替彼此扇风,奇怪林子里怎么听不到鸟叫。
千金没观察环境,认为这是谈话的好机会,嗫嚅着说:“最近很多记者和麦克的粉丝到‘点金’来找我,实在太烦人了,我决定不去那边上班了。”
“哦,你是说你工作的那家店?”
“别隐瞒了,慧欣阿姨都告诉我了,‘点金’是你专门为我开的。”
秘密被挑破,景怡顿觉慌张,千金占据了镇静,自言自语道:“我就奇怪,哪有那么好的老板,还以为自己人缘好,走到哪儿都会被关照。”
“千金,我……”
“我知道你是在帮我,也跟感激你,完全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他庆幸没被误解,马上鼓励她:“我只是为你提供了比较理想的环境,你的手艺是自己用心学来的,那些畅销点心也是你亲手研发的,你已经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身的能力。看你那么努力,我也为你骄傲。”
千金深深看他一眼,低头盯着盒子里金黄的土豆,用牙签在上面戳出一个个小孔。
“你悄悄为我做过的那些事,我基本上都知道了,有个问题,很早以前就问过你,可你给我的答案好像都不太充分。”
“什么问题?”
“你为什么会选择我?”
这问题很有难度,他像被难倒了,一时失语。
她替他排除缺乏说服力的答案:“别再说因为爱了,我不是否认你这点,但爱总要有原因吧。我既不漂亮又不聪明,情商、教养、气质都比你身边常见的女孩子差很多。家境学历跟是没法和你相比,你怎么会爱上我呢?”
看了无数玛丽苏小说和影视剧,她的思想还是清醒的,没价值的事物不会被喜爱,人也如此。
景怡明白要消除她心中的芥蒂必然绕不开这件事,鼓起勇气坦白:“jennifer跟你揭过我的老底,不是对你说了吗,我爱的是你的单纯善良。”
“单纯善良,方便控制是吗?”
“不是。我一直不敢坦白,怕被你厌恶,在和你恋爱以前,我的私生活不太检点,虽然不像永继永盛那么没下限,也够荒唐了。长期浸泡在那种充满各式欲望的环境里,人心难免变质,曾经我也一度认为有钱就能为所欲为,无论什么样的女人,肯花钱就能砸倒她,让她心甘情愿接受摆布。一旦形成这种思想就不再相信真心真情,只剩下征服和占有,心安理得地在欲海里沉沦。我离那个糜烂的群体只差一步之遥,是你拯救了我。”
千金对他的黑历史有一定概念,已不怎么吃惊,只对他最后的话费解:“我……拯救你?”
景怡用力点头:“是的,你是我认识的女人里唯一不受物质诱惑,不为利益媚俗,不违心取悦他人的。只要不符合你喜好的,任是什么金银财宝你都不动心,起初我跟妈妈说她还不信,特意试探了你几次。”
她不记得婆婆曾试探过什么,他提醒:“还记得你十九岁生日时她送了你一条很贵重的钻石项链吗?隔了一周家里办酒宴,她叫我带你过去,满以为你会戴那条项链,不说炫耀,本着讨好她的动机也会戴上,结果你什么首饰都没戴。她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不戴她送的项链,你说太重戴着难受,还想退还让她转送别人。”
这事她还有印象,赧颜道:“我当时太小,很不懂事,说话经常得罪人。”
他宠溺地笑着说:“是很不懂事,但非常诚实,更证明你没有虚荣心,不贪图钱财。后来妈妈把她收藏的珠宝首饰都交给你保管,你也从来不碰,这么多年下来连只戒指都没短少。圈里的人家娶了媳妇,对方总要设法为自己争取财产,我们结婚十年你什么都没要过,连银行账户都懒得办,你娘家也是,与我家秋毫无犯,坚决不肯沾一点好处。我爸妈都说这事放在别人身上绝不可能,看到你们家的人才知道世上真有不慕权势不恋富贵的正直人家。”
“爸爸是不想我被你们家的人看不起才禁止家里人用金家的钱,哥哥们有骨气又很疼我,所以很听他的话。”
“不管是什么原因,能做到就很了不起。你也是,也许你认为自己很傻很笨,但你确确实实遵守了其他人不能遵守的美德,让我相信世上还有纯粹的真爱。如果没有你给的这点信念,我大概会变得和永继永盛、jennifer他们一样,很可能落到和他们同样凄惨的下场。我想那个麦克也是因为这点才那么喜欢你,对见惯黑暗的人来说,你是可遇不可求的光亮,我怎么能不死心塌地地爱你呢。以前把你栓在身边是想让你保持单纯,结果限制了你的成长,真对不起。”
疑惑解除,千金感慨万千,说不清是正直的品行促成了她被丈夫青睐的幸运,还是幸运让她通过出生获得了正直的品行,心中生出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
这时酒店的工作人员来叫他们回去吃午饭,景怡未吐尽肺腑,不舍地叫住她。她和他心情一致,但羞于缠绵,说:“先去吃饭吧,待会儿再接着聊。”
反常天气是有原因的,午后在人人缺乏防范的休闲时刻,强震来袭。
腾冲处于地震带,地震频发,这次烈度在5级以上,该度假村建在土质松软的地区,园区内多处建筑发生坍塌,数人被垮塌的客房埋压,千金不幸在列。
经过紧急挖掘,人们在断墙下找到她,她吸入一些粉尘,受了几处擦伤,最重的伤势可能在右小腿,已疼得失去知觉。这些伤势本不严重,要命的是她的下半身被一块预制板压住,人们无法施救。
贵和等人赶去请救援队帮忙,景怡留在废墟上陪伴。大雨忽至,似波涛从天上奔流而下,震后土石松散,当地发布了泥石流防患警报,让居民尽快撤离到安全地带。千金又疼又怕,听到警报声抖做一团,忍不住拽着景怡的袖子说:“我有预感我出不去了。”
景怡撑伞挡着来势汹汹的雨箭,半跪着,让她能靠在自己怀里,抱着她的头安慰:“别说傻话,救援队去取设备了,很快就过来。”
她仍不由自主恐惧:“算命的都说我八字里福禄太厚,越是富贵命的人,寿元越比一般人少,我享了那么多福,现在大概遇上劫数了。”
“是人都有三灾九难,躲过去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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