胰腺位置特殊,血管丰富,是名副其实的雷区。
手术已进行了半小时,景怡看着自己手中的工具在复杂密集的血管间游走,挪动空间小到毫厘,任意一点误差都会损伤血管造成大出血,感觉像在一根摇摆不定的钢丝上行走,脚下就是刀山剑林,自己才是那个命悬一线的人。
他的额头已浮满汗水却不自知,挪开双手喘息的间隔里,站在身旁的晏菲小声提醒:“金大夫,擦擦汗吧。”
他发觉汗珠已糊住双眼,忙调头让晏菲替自己擦拭,感激地对她笑了笑,顺便消除心里的紧张。
对面周教授笑道:“小金啊,知道胰腺癌手术的难度了吧,这才真正是生死存亡的战斗啊。”
岂止生死存亡哪,分明是捣毁一座隐藏在人流量最大的市中心地下的,以高科技武装的敌人基地,既要一举全歼目标,还得小心不破坏周边建筑,不造成群众伤亡,不扰乱社会秩序,简直难如登天。
景怡殚精竭虑进行攻坚战,瞄准位置准备着手进行最后一步的切割,手术刀落下前,周教授忽然制止:“不能那么切,从这里开始切除”
景怡辩解:“我想切得干净点。”
肿瘤切除得越干净,越能有效避免复发,这当然伴随着风险,可外科医生本就是在刀锋上起舞的。
周教授坚持否定他:“这个病人家大业大,你没听他老婆说吗?他手底下有上千号员工靠他吃饭呢。你照我说的切,他也许能多活一年,照你的切法可能会连根拔除病灶,但更有可能马上引发事故。我们做医生的治病救人时也得权衡利弊,多为病人争取点时间处理好他该做的事,干系性命的赌局,不该由我们替他做决定。”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阅历不仅提升医术,更能增进人情世故,为病人选一条利弊得当的路。
赌博失败的代价如此惨重,这个财大气粗的老板输不起,他那儿孙满堂的岳父也输不起啊,如果手术行不通,保守治疗就是等死,药物只能减缓身体的痛楚,可是病人和家属内心的痛苦呢?
景怡不知道他还能为岳父做点什么,又必须陪伴妻子走这段难熬的旅程,原来婚姻真不是两个人的事,但愿这场伤筋动骨的纠葛后不会再有复杂的牵绊。
手术很成功,院长来电慰问,科室说要出去聚餐庆祝,病人家属感激涕零。
景怡保持冷静,低调是他一贯的作风,对待此事更须谨慎。
胰腺癌术后存活率很低,能轻易把医生的成就感扭曲成挫败感,他见过不少海市蜃楼式的欢喜,不会这么快称庆。
下班前他坐在办公室发呆,担心那位还在与死神搏斗的病人和他被无常盯上的岳父。周教授已同意为多喜动手术,可也按惯例先说了丑话。
“如果情况乐观,可以做姑息手术,术后进行放化疗,但你也知道,这种病预后差,病人又上了年纪,你们还得做好全面准备。”
要是爸动不了手术,或者在手术台上出了意外,我该怎么向千金和赛家人交代?他年纪这么大,能经受住放化疗的副作用吗?也许照他的意思,只进行保守治疗,还能多争取一点时间。
以前觉得医生在面对病人生死时做抉择很有压力,如今才知道同一情况下,既是医生又是病人家属,要做决定压力更大,其中牵扯太多长远的利害关系,一个失误就会结下仇怨,留下愧疚。
他正叹着气,钱小鹏来了,这小子这周天天去门诊大楼呆着,也不晓得有没有认真执行他布置的作业。
“金老师。我来向您汇报感想了。”
景怡先谈公事,问他:“你这周都在三位老教授的门诊观摩?”
“是。”
“他们的工作状况怎么样?”
“三位老教授非常忙碌,每天都会接诊上百个病号,几乎忙得没空上厕所。”
“那他们的工作态度又是什么样的?”
“态度非常好,从没跟病人发过火,背后也没抱怨过,有时那些病人啰嗦得我都烦躁了,他们仍然很和气。”
那三位教授是医院最德高望重的专家,医术高超医德高尚,当得起“仁心仁术”四字,院里的医生都拿他们当楷模,遇到不知天高地厚的后辈就祭出这三座牌坊来,再狂妄的后生也会心悦诚服。
钱小鹏似乎已洗心革面,曾经飞扬跋扈的脸涂满惭色。
“金老师,是我错了,以前我认为医生只替病人看病就够了,但实际不是这样。”
“你有什么新发现?”
“比起病痛,最折磨病人的是对疾病的恐惧,医生在治病的同时要安抚他们的情绪,为他们消除恐惧。如果态度生硬,不好好解答病人的疑惑,病人就不能对医生建立起信任,更无法通过信任获得安全感。现在我总算能理解特鲁多的名言了,给病人安慰是医生最重要的职责。”
这句名言是: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
医学不仅是科学,还是人文学,“总是去安慰”的人文主义精神也不止医生适用。
景怡幡然惊醒,现在他能为岳父做的最行之有效的事就是给他安慰。
第26章 倾谈
多喜答应去住院, 但要再等几天。
“你们的大姑妈周末要回来,等我们姐弟团聚后再说看病的事。”
秀明怕耽误父亲的病情, 想让大姑妈提前回来, 被多喜制止。
“她早知道我生病的事,早想回来看我, 可是刚动完手术,还在康复期,上周刚能下床活动, 现在叫她提前来她肯定以为我情况不好,心里一急再出点事可怎么得了?今天已经星期一了,她星期天的飞机到,就五六天的功夫,不着急。”
大姐赛惜泰年初出车祸腰椎受伤, 伤情不断反复, 得知多喜患病的消息时她还在医院治病, 腰椎刚动完手术,不能乘坐远距离航班,忍到病情好转马上订了机票回国探亲, 多喜不想打乱大姐的计划,让她因为自己再出意外。
他执意如此, 家人只好由着他, 周一贵和搬回长乐镇,他一个光棍,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衣柜就能对付, 千金一家稍微麻烦些,花了两天时间,周三才能正式入住,赛亮家没动静,美帆周一来探望多喜,说丈夫正处理大案子,暂时脱不开身。
“他说忙完这几天就来看您,还让我把这张卡交给大哥,里面的钱应该足够您前期的治疗费。”
美帆诚惶诚恐地将银行卡放到茶几上,不敢直视公公的眼神,好像搞砸谈判的中间人。
天知道她昨晚是多么努力地劝说过丈夫,可赛亮依旧反对搬家。
“爸让我们合住是想在死之前多看看儿女,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他的病情了,接下来他要去住院,估计会长时间待在那儿,我们再搬回长乐镇也没有意义,只会给大哥大嫂添麻烦。”
这男人只用实用主义分析问题,情感价值都忽略不计,还固执得像块钢板,坦克也碾不碎。
多喜软的硬的都使遍了,再没力气主动出击,女儿和老三能回来,结果也算差强人意。
贵和在家歇了一晚,第二天接到出差任务,所里刚承接了内蒙一个小县城的县委办公大楼设计,他奉命去与甲方洽谈,周二晚上他下班时父亲还没睡,他赶忙去向他当面辞行。
“爸,我明天要去内蒙出差,可能要走三四天。”
出差地很偏僻,下了飞机还得做六七个小时的车,也就是说大半时间都在路上颠簸。
多喜算了算他回家时大姐差不多也到了,正好赶得上一家团聚,叮嘱他一路当心。
贵和点点头,坐到床边。
“爸,我想跟您商量个事。”
“什么事啊?”
多喜从枕头上爬起来,以为儿子要向他寻求帮助,心里很是期待,却听他说:
“您别让淑贞阿姨再给我找对象了行吗?我现在真不适合结婚,不是心野贪玩,是真没那个条件。本来不想跟您分析的,怕说了您也不懂。”
多喜不解:“你倒是说说看啊,爸跟你活在同一个国家同一座城市,又没有语言文化差异,还会听不懂你的话吗。”
贵和神色有些难堪,尬笑道:“您也知道我那房子很贵,背了很多房贷,现在婚姻法规定,婚前财产属于个人财产,离婚时配偶无权分割。”
“跟这有啥关系啊?”
“关系太大了,我那房子要是个全款房,找对象结婚,女方让我在房产证上加她的名,我可以心安理得拒绝。问题是我这是个贷款房,每个月还要还月供,人家姑娘嫁给我,和我共同生活,一家人能算两笔帐吗?房产证上要是不加她的名字就等于占人家便宜,我这心里过不去啊。”
“这多简单,你就把对方的名字给加上不就行了?”
“加上了离婚时房子就会被分走一半。”
“哪有人是奔着离婚去结婚的?你这根本不是诚心跟人家过日子的想法。”
多喜果真参不透儿子的心思了,米还没下锅呢就在想怎么处理馊饭,防患于未然也不是这样的啊。
贵和不得已,再将心上的包衣揭去一层。
“我诚心对方不诚心怎么办?现在离婚率这么高,自由恋爱的都容易散伙,更别说相亲认识的。也有很多两口子结婚时感情很好,过几年就相看两厌的,不能不防着啊。您说房子要是不那么值钱也就算了,几百万的东西,半辈子的心血都压在上头,损失一半等于扒皮抽筋,我又不是景怡哥那种大款,也不像二哥已经混出头了,只能吃补药不能吃泻药,哪儿经得起这打击。”
这下多喜开悟了,问题的症结还是钱,如今的年轻人都现实,要面包不要爱情,宁愿躲在温室里高喊“空虚寂寞冷”,也不愿因为心动就光着脚丫在雪地上奔跑。
“都是房价害得,多少人为了房子把一辈子的积蓄都搭进去了,我就不懂咱们国家明明还有那么多穷人,为什么要把房价定那么高。”
贵和苦笑:“这房价高也不是一两天了,人家专家还说高房价有利于社会发展,穷人不应该奢望买房,如果穷人都可以买房,那这个城市就会变成贫民窟。”
多喜大怒:“这是什么屁话,穷人就不配有自己的家?他这是歧视,咱们国家不是无产阶级当家做主吗,怎么会养出这种嫌贫爱富的专家?”
贵和劝解:“您别老天真了,这事我们小老百姓插不上嘴。”
大声疾呼消除不掉贫富差距,位卑不配谈忧国,多喜识相地回归现实问题,对他说:“行,那只说你的事吧。你是打算还完房贷再结婚?那还得等多久啊?”
“也不会太久吧,其实我买那房子的主要目的是投资,等我再上几年班,积累到足够的经验,把能拿的证书都拿到手,到时就把房子卖了做本儿,自己开家设计公司,合适的话把大哥也叫上,我们设计施工一条龙,兴许能混出点名堂来。”
儿子的计划令多喜不胜惊喜,忙凑近了问:“你真打算和你大哥一块儿干?”
贵和一改嬉皮笑脸,以成熟的姿态讲话。
“如今小企业难混,家里的公司规模、技术都不行,在市场上缺乏竞争力。设计这行技术含量高,投入小回报快,不用做大只要做强,我对自己的业务能力还是比较有信心的,接洽沟通这块也很擅长,就缺经验积累。大哥不是做生意的料,但技术好啊,尤其是古建方面,现在像他这样的木工、瓦工、油漆工都能干的人太少了,其实他不当包工头,去建筑公司应聘专职人员挣得都比现在多得多。”
他思路清晰,话也说得实在,看来不是哄人的。
多喜灰暗许久的心间开出一朵花,笑道:“以后你当老板,让他给你打工吧,他那个脾气不适合在外人手底下干,做事太一板一眼了。”
“您不也一样吗?”
贵和握住父亲的手,脸上洋溢言和的诚意。
“爸,您放心吧,我会往好处上奔的,往后的生活我都规划好了,不是您想的那样稀里糊涂混日子。”
多喜早放下前天的不快,大树不会责怪啄掉叶片的小鸟,慈父也不会怨恨任性冲动的孩子,他只全心为儿子打算。
“爸相信你,可是关于以后结婚分房子这事爸还得说两句。结婚这种事,男人是比女人更占便宜,不说别的,光生孩子养孩子这点,女人付出的就更多,所以男人不该在钱财方面小气,该给人家的就得给,两口子要是算账算得太清楚,那日子就没法过了。”
“您放心,我现在是没钱才小家子气,等以后有钱了就多买一套房子,一套自己住一套租出去,要是婚后对方跟我过不下去了,我就把那套出租房给她,算是对她的青春补偿。”
“你就不会想点好的,怎么像盼着自己离婚似的。”
“那就不离,那套出租房给孩子,等他结婚时就不用为房子发愁了。”
多喜想象儿子未来的美好生活,不禁悲喜交加,低头叹惋道:“可惜我是看不到那一天了。”
贵和被心痛猝然狙击,也深深地低下了头。
“爸,您别这么说。”
多喜不愿他消沉,反过来安慰:“你脑子聪明,不比你二哥差,以前是我耽误你了,现在也没能力补偿。你能把心摆正,认真清醒的生活,我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又叮咛:“家里你和你妹妹最亲,将来她要是遇到什么难处,你得护着她。”
贵和坚定保证:“您放心我会的。”
父子执手相对,暖黄的灯光好像融化的糖,温馨裹着哀凉,窗外秋虫在做最后的吟唱,天地似乎被叫宽了,
多喜忽然有感而发。
“也不知道你们的妈妈现在在干什么,已经快六十岁的人了,大概也抱上孙子了。”
他和第三任妻子算和平分手,仿佛善心人放生一只鸽子,没有怨憎和牵挂,因为儿女才会想起她。
贵和对母亲只有恨厌,本能地回避相关话题。
“她已经是别人的妈了,我和千金都不想她,您也别想了。”
“……你们别再怨恨她了,其实她当年的做法也没啥大错,人家说婚姻是女人第二次投胎,你妈妈本身家境不好,千里迢迢来申州打工,嫁给我这个结过两次婚的老男人就是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可是我没本事,反而让她越过越穷,她就是被穷字给逼走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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