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和的生活镜头还没达到父亲那么宽的广角,学不会谅解。
“再过不了穷日子也不能抛下自己的孩子啊,就算抛下,也不该二十多年不闻不问。”
“她文化低,娘家又靠不住,哪有能力抚养两个孩子,知道你们跟着她只会遭罪,留给我,还能有最基本的保障。她后来改嫁了,不敢跟婆家说自己生过孩子,写信求我帮她保密,我想她也不容易,干脆就这么断了吧,从此就没再联系她。”
多喜还记得前妻那封信的内容,上面字字句句都是泪,他知道她不是个狠心的女人,被生活逼迫才做了狠心的决定。
贵和嗤之以鼻:“断就断吧,反正我们也不想。”
他是绝对的受害者,多喜也理解他的感受,说来说去这冤孽还是他造下的,只希望孩子们别再因此受伤。
“爸知道这事给你留下了阴影,你恨你妈妈,觉得女人家都嫌贫爱富,所以怕以后娶了老婆会跟你离婚,其实凡事都有两面性,你别只看到你妈妈的坏,也得想想她的难处。女人的内心都是柔弱的,男人不能给她提供安全感,就会失去她的信任和感情,你要吸取爸的教训,做一个靠得住的男人,这样以后的婚姻才能稳定。”
贵和认同父亲的观点,也立志做一个坚强独立的男人,可他知道,自己内在潜藏着虚弱和恐慌,也很需要安全感,想要一个能够并肩前行的伴侣,对方最好比他更坚强更勇敢,能共同抵御风雨,也能引导他走向光明。
这样的女人只怕在梦里出现吧。
公司订的航班在次日清早五点起飞,三点不到他就起床了,下楼时残月为他照明,家里静悄悄的,冰箱里有大嫂为他准备的饭菜,用微波炉热一热就能吃。他吃完饭,洗好碗,蹑手蹑脚走向大门,路过父亲的卧室时忽听父亲在门内呼唤。
“贵和,要走了吗?”
他轻轻开门,门缝里流出柔光,父亲已经披衣下床了。
“我叫了辆车,他马上到街口来,您接着睡吧。”
“外面的路灯坏了,我拿手电筒给你照照。”
多喜不由分说拿着手电筒跟他出门,走出院门举着灯光为他照明。贵和催他回去,他催贵和快走,贵和只好向前行,行李箱的滑轮滚动时发出很硬的摩擦声,好像在他的胸口碾压,整条街就是一道伤痕,随着他的脚步慢慢开裂。
已经走出了手电筒的灯光射程,回头看一点亮光仍固执地停在那里,父亲周身都被黑暗挡住了,贵和却能凭那一动不动的光点勾勒出他的神态和动作,既是依依不舍,又是翘首期盼。
他突然很难过,这样的别离还剩几次呢?
在候机大厅里他收到多喜的短信。
“以前都是爸不对,爸错了。”
他热泪盈眶,立刻打字回复,写了很长的篇幅,好几个版本,最终都删掉了,冰冷的文字不足以传递感情的热度,他想等回家以后当面向父亲倾诉,时间应该还够用吧。
下午千金带着灿灿回来了,她不忙布置新家,先拿出亲手制作的饼干孝敬父亲。
“爸爸,这是我烤的饼干,您尝尝吧。”
乳白的小饼干被模具压成各种可爱的动物形状,吃起来有牛奶的甜,芝麻的香,还有一点胡椒盐的咸辣,酥脆松软,入口即化。
这么好吃的东西真不像连电饭锅都不用的人做出来的
多喜惊讶:“真好吃,真是你亲手做的?”
千金欢欣道:“最近我在微博上看到一个很厉害的糕点师,他能用蛋糕做出好多好多漂亮的卡通人物,我觉得很有趣,也买了些烘焙方面的书学习,昨天就试着做了这个饼干。灿灿他爸说您不能吃高脂肪油腻的东西,这饼干里没加黄油,只有牛奶和面粉。”
“那为什么这么松脆。”
“我用鸡蛋清打泡加在里面,口感就变松脆了。”
“你第一次做?”
“嗯,照着食谱做的。”
“一上手做就能做这么好,我的女儿很能干嘛。”
多喜仿佛发现了宝藏,眼睛里的光芒映得千金脸蛋红扑扑的,父亲虽然很宠她,但还没用“能干”这个词夸奖过她。
“因为我对这个很感兴趣,以后也想尝试像那个糕点师一样做艺术蛋糕。您不知道,他跟我差不多,读书时学习成绩很糟糕,经常被老师骂没出息,结果毕业后做了厨师,现在已经是国际公认的蛋糕大师,还得了很多大奖呢。”
多喜不住点头,亲昵地搂住她的肩膀。
“女儿啊,你也试着去学学做糕点吧。”
“嗯?专门去学吗?”
“是啊,你既然喜欢,不如认真向专业老师求教,没准能发展成一项技能,以后靠这个干一番事业呢。你大嫂就是学这个的,还考过技师证,就让她来教你吧,学成了你们姑嫂可以合伙开家店,那多好哇。”
这是个可行的构想,多喜就像紧急迫降的飞机找到了停机坪,有了地方安置悬挂的心。
千金却犯难:“爸爸,我都三十岁了,现在才开始学,会不会太晚了点?”
如今吃青春饭的观念深入人心,好像不在十几岁成名,二十几岁立业,人生就报废了。
多喜反驳:“不晚不晚,爸爸以前给一户人家搞装修,那家的女主人是香格里拉的西点师,她也是从三十四岁才开始学手艺的,后来成了高级技师,还去法国的大酒店上过班,有志者事竟成,人家能行,你也能行,爸爸会全力支持你的。”
千金以为父亲心血来潮,本人也不太感冒,兴趣是用来娱乐的,当成职业那还有什么乐趣可言,可现在必须哄着父亲,先拿丈夫来抵挡。
“我得跟灿灿他爸商量商量。”
多喜两天没看见女婿了,他只和秀明等人通过电话,搬家途中也全程隐身,必然有身不由己的原因。
“景怡这两天都在医院?”
“嗯,他手里有几个危重病人,还有一个刚动完大手术,正在观察期,这两天他每天很晚才回家,还手机不离身,就怕有突发情况。”
“医生真不容易啊。”
“他说他今晚会争取早点回来,和我们一块儿陪您吃饭。”
多喜盼着女婿回来,盼到以后又盼他快些吃完饭,好邀他外出谈话。千金以为父亲叫丈夫出去只是散步,要跟他们一块儿去,被多喜拒绝。
“我们要去的地方不适合年轻女人,你就不用跟来了。”
景怡还好奇岳父要带自己去哪里看眼界,那地方竟是镇东的修脚店,在此出没的都是中老年人,当真不适合年轻人。
多喜是常客,不用老板招呼,自己去里面的休息室坐下,等店员端来泡脚的药水,还让景怡也感受一下。
“这家老板的修脚技术很不错,镇上的人都爱到这儿来削鸡眼、剪灰指甲。”
“我没有鸡眼和灰指甲,就不用了吧。”
“坐下泡泡脚也很舒服。”
景怡不能扫了岳父的兴致,入乡随俗地坐下,忍住异样感将脚伸进那盆黑乎乎热腾腾的不明液体里。
脚盆里有按摩用的滑轮,踩上去哗哗作响,多喜熟练地来回踩踏着,看起来很惬意。
“听说这两天医院很忙。”
“是,时不时就会遇到这种情况,好几个危重病患扎堆进来,主治大夫得在一旁盯着。”
翁婿就在这松弛的氛围里闲聊,聊着聊着不可避免地谈起多喜的病症。
“景怡,你说我动了手术真能活久一点吗?这几天我腰背有些疼,听海医生说,癌细胞可能已经向腹腔扩散了。”
景怡大惊,身体立刻脱离躺椅靠背。
“爸,那您得赶紧去医院啊。”
“等你大姑妈回来我就去,这可能是我们姐弟最后一次见面了,我想在家里和她好好吃顿饭。”
岳父的态度类似破罐子破摔,景怡有劲使不上,又听他问出更刁钻的问题。
“手术还能做吗?”
“爸……”
“我不是我那暴脾气的老大,也不像千金那么不懂事,虽然没文化,基本的道理还是知道的,你实话实说别瞒着我。”
“这个真不好说,有的病人到了手术台上才发现没有手术的可能,遇到这种情况就……”
“也就是说剖开肚子再缝上?那还不如不做。”
“只是有这种可能,也有不少人成功进行了手术。”
“手术风险很大,这个海医生也跟我说过。就算成功了大部分人也活不过一年。”
“您别这么悲观,也有5%的人成功实现了五年存活期。”
“5%,那需要多大的运气啊。景怡,不是我悲观,你以为我不怕死吗?好死不如赖活着,如今生活这么好,我怎么舍得死呢?我是怕我赌这一把,万一失败就连赖活着的机会都没了。我问过海医生,他行医几十年,有没有见过活满三年的胰腺癌病人,他说没有,他见过活得最长的只活了七个月,一般的两三个月就不行了。听朋友说,这病越治死得越快,他认识一个人家里穷,生病以后没钱治,靠吃中药调理还活了两年多。”
谈话陷入怪圈,岳父似乎把方方面面的危险都考虑到了,因而自行否定了多种治疗措施。看得出他不是没有求生欲,是太谨慎了,生怕一口气输掉所有筹码。
景怡见过各式各样的病人,信心太满的得为他们降降温,预先告知可能出现的危险,以免结果和预期相差太大。信心不足的又须鼓励安慰,让他们相信希望仍在前方,努力或可到达。
“爸,没您想的那么糟,我前天刚给一个胰腺癌患者动过手术,目前他恢复状况良好,康复的可能性很大。”
这火种立竿见影,多喜即刻表现出深切关注:“我能见见他吗?”
“等您入院时就能看到了。”
这个好消息给了多喜足够多的抚慰,他约景怡谈话不为过问自己的病情,女儿的事才是重点,下面得说正题了。
“先不说我的病了,景怡啊,今天千金请我吃了她做的饼干,很好吃,卖相也挺好,我都不相信是她做的,以为是外面买来的。”
“她最近对烘焙很感兴趣,还买了好些书来看。”
景怡很高兴妻子能让岳父开心,但很快发觉苗头不对。
“我觉得这孩子在这方面有天赋,想让她去学糕点师,你觉得怎么样?”
他惊讶岳父怎么根据一点小事就为妻子做起了职业规划,第一感觉是荒唐。
“爸,您怎么突然想起这事了?”
“不是突然,我早想让她找点正经事来做了,以后也好有个谋生的手段。”
“您觉得我以后会让她饿肚子?”
岳父怎么老是莫名其妙地担忧?太可笑了。
多喜看出女婿有些恼了,急忙辩解:“当然不是,我就想她能够独立,免得一直做你的累赘。”
“她是我太太,我儿子的母亲,我怎么会把她当成累赘呢?”
景怡像刚登上新大陆的欧洲探险家,急于向当地土著沟通,放下以往的顾虑诚恳询问:“爸,您能跟我说句实话吗?您究竟对我哪点不放心?还是我做了什么让您起疑的事?”
多喜讪笑道:“没有,你哪点都好,我挑不出毛病。”
“那您为什么老担心千金会跟我过不好呢?”
“不是这样的……”
“我知道我的家庭和普通人比是有点特殊,那些嫁给有钱人的女人都很没安全感,那是因为她们的丈夫行为不检点,老在外面沾花惹草,可我没有啊。爸,我和千金结婚以来,从没跟任何女人有过不正当关系,我很重视自己的婚姻,也很爱千金和灿灿,甚至比爱自己更爱护他们,这点可以以我父母的名誉发誓。”
多喜面红耳赤,愧于面对女婿。
我怕你以后被狐狸精勾走,甩了我女儿。
就算他厚颜无耻,抹下一张老脸说出心里话,就算景怡此时情比金坚,但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这种赤、裸、裸的质疑、无中生有的预测就是剧毒,能把双方的关系烧得肠穿肚烂,除非是得了老年痴呆症,智力下降到三岁,否则打死不能开这个口。
“景怡你是个好孩子,我做梦都没想过能让你当我的女婿,可是……你就当我贪心,我不想让别人说我的女儿是寄生虫,当人家问我女儿是干什么的,我也想像其他父母一样,介绍她的工作、头衔,不想说她是个无业的家庭主妇。”
景怡毫不迟疑地戳穿借口。
“大嫂也是家庭主妇,不也很受人尊敬吗?”
“佳音不一样啊,她现在走出家门,马上就能找到不错的工作,多半比在家里过得还舒心自在,千金什么都不会,离了你该怎么活?”
“说来说去,您还是对我不放心。”
二人就像当年的美国苏联,存在意识形态上的差异,都不能说服对方。
听到岳父道歉,景怡知道妥协的一方注定是自己,跟一个绝症老人较劲太不人道,中国式的亲情本生就是掠夺性的,为了妻子和家庭和睦,他不介意被掠夺。
“爸,您的担心很有道理,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过得好呢,将来我有了女儿也会跟您一样吧。我尊重您的意见,如果千金愿意,我也会支持她。”
多喜惊喜万分,握住女婿的手不停道谢,觉得这是他人生里谈成的最重要的一笔项目。
水凉了,景怡擦干双脚穿上鞋袜,耐心等师傅为多喜修脚,一个电话打破悠闲。
“金大夫不好了,常久富突然出现急性心衰,您快回来!”
常久富就是那位刚动过手术的胰腺癌患者,景怡下班前还去看视过他,情况一切正常,这才过了三小时就被病魔突袭了了。
“爸,医院里有紧急情况,我得马上赶回去。”
“是那个胰腺癌患者吗?”
多喜的直觉凌厉无比,一下子猜准对象,景怡怎么能打破他刚刚建立起来的信心,谎称:“不,是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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