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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喜一家人——一夏天

时间:2019-01-12 09:59:56  作者:一夏天
  她不能细想,一想就心碎,躲在院子里,双手紧紧捂嘴泣血捶膺,默默地喊:“爸,您怎么那么傻,那么傻呀。”
  家人们都以为这是美帆的错,千金怒不可遏地跳起来,她有1米72的个头,体态丰满,看来比美帆高壮一倍,加上两只眼睛怒瞪如虎,好像真会一口吞了她。
  “看你都把大嫂气跑了!”
  美帆已对佳音萌生歉意,却不甘示弱地强辩:“她也太夸张了吧,是我害的吗?我没对她做什么啊。”
  赛亮知道好几双眼睛正盯着他,斩钉截铁对妻子下令:“你马上去向大嫂道歉。”
  他太像马戏团的驯兽师了,美帆怎受得这种屈辱,自然宁死不从。
  “我为什么要道歉,又没做错什么,为什么道歉?”
  “你到底去不去?”
  “不去!都是这个家的儿媳妇,我凭什么低人一等?”
  “大嫂对我们家有突出贡献,你没资格嫉妒她!”
  “我不是嫉妒,是不甘心,我对这个家没贡献都是因为你,是你先疏远你家里人,应该检讨的人是你!”
  美帆像考场上瞎猫蒙对死耗子的考生,无意中一语中地揪出问题根源,她赌气离去后赛亮羞惭无地,忙向惜泰道歉:“对不起姑妈,回头我会教训她的。”
  惜泰注视他的眼神比降龙罗汉还严厉,她常听多喜诉说家事,此时发现她看到的情况比听到的还严重。她不像弟弟,因为愧疚不能放手管教这个桀骜的儿子,她在家是只手遮天的太后,不会对这些不懂事的侄子客气,直接批评他:
  “你没资格教训她,我看她的话很有道理,你都跟家里人不亲近,又怎么能责怪自己的老婆?你爸生前就担心你,说你凡事独来独往,缺乏家庭观念。他现在走了,再也管不了你了,可你该改的还得改,不为别人,是为你自己。”
  说完向秀明传旨:“你爸让你们合住一年,这决定很正确,小亮上高中就住校,大学时就很少回家了,太早独立,跟家里人接触得少才会这样。这一年里你们相互间要好好增进感情,中途我会不定期回来查看,你们有事也不许对我藏着掖着。”
 
 
第32章 会议
  多喜出殡时鞭炮响彻小镇, 上百人出动为他送行,四辆客运大巴座无虚席。夜里气温陡降十几度, 秋高气爽转为风潇雨晦, 很多人猝不及防地冻起鸡皮疙瘩,更惊见远近树木又被狠狠剥去一层翠色, 树林仿若洗旧了的军大衣,缀满黄红的补丁。
  赛家人心想老天或许是借这次罕见的寒潮强化他们的记忆,让他们今后每遇凄风冷雨就铭记父亲的丧礼。
  火葬场外车辆塞道, 看来这几天为死神画押的人不少,火葬场内人头攒动,大批活人簇拥着死者,不绝于耳的嘶嚎声烘托着千姿百态的人事,亲友的悲痛经历数日翻山越岭后, 跟随亡人爬上高高的烟囱, 纵身一跃, 方能快刀斩乱麻。
  多喜躺在冰棺里,面部经殡殓师精心修饰,色泽红润而安祥, 但无论多高明的化妆师也无法掩盖死亡的力量,他的脸浮肿变形, 一双眼眶凹陷下去, 如同贴上两块青黑膏药,这便是常言所道“眼一黑就过去了”。
  主持人照本宣科念诵悼词,做不到声情并茂也没人计较, 这会儿亲属们无须煽情也能痛哭流涕。他们围绕冰棺瞻仰逝者,这最后一眼锥心刺骨,有人甚至后悔前来观看,怕破坏多喜留在他们心目中的慈容。
  英勇个子太小,踮起脚尖,视线也难以越过花丛和棺材壁的格挡,正急得要哭,贵和弯腰抱起他。
  “小勇,跟爷爷说再见。”
  英勇看清了爷爷的脸,却怎么也认不出来,他怀疑爷爷没死,又相信大人们不会撒谎。
  爷爷怎么变成那样呢?他去了那个叫做阴间的地方,真的再也回不来了吗?
  他突然很想念爷爷的声音,爷爷的笑容,能变出糖果的衣兜和牵着他散步的大手。
  他没有爷爷了。
  小男孩调头爬在三叔肩上呜呜哭了,哭声像溪流融入周围哭的海洋里,微不足道。
  悼念仪式结束遗体送入火化室,佳音不肯进去,坐在外面的台阶上,抱住双腿,头深深埋在膝上,犹如遭遇袭击的穿山甲。
  美帆走来劝她。她前天跟佳音闹别扭,之后就和好了,天真和善良是对姐妹花,她们妯娌之间不存在真正的敌对。
  “你真不进去吗?外人都进去了,你不去兴许会被人议论。”
  佳音微微摇头,身子更紧密地团缩。
  美帆明白她的感受,手绢上染了新泪。
  “是啊,进去就是最后一面了,谁能忍心呢,以前我也没有充分体会,到了今天才知道什么是执手生离易,相看死别难。”
  佳音肩膀抽搐起来,眼睛像两个水泵,源源不断抽走了体内的水分。
  美帆返回火化室,赛亮正好夺门而出,低头阔步,脸藏在竖起的衣领里,好似战争年代逃避侦查的间谍。
  她急忙拦住他。
  “你去哪儿?火化都快开始了”
  “我去抽根烟,你替我守着吧。”
  赛亮走到十几米外的大树下,点燃香烟使劲吮吸,火红的烟头迅速蚕食香烟,金黄的烟丝转为黑灰,就像为火化中的父亲打造的微缩模型。
  他的手抖得像疟疾病人,胸口破了大洞,呼呼的漏风,一颗心都成了被风撕扯的风筝,慌张到失重。
  父亲死了,他的悲痛可能还不到其他家人的三分之一,这时却比他们都紧张,这种紧张是从刚才在告别室与父亲面对时产生的,俨然犯罪嫌疑人在法庭上与原告会面,被罪恶感压得透不过气。以前只知道父亲欠他的,如今才发现他对父亲也有亏欠,可已永远失去了还债的机会。
  美帆出现在秀明的视野里,立刻受到质问。
  “老二人呢?”
  “……他去外面抽烟了。”
  她的上颚有几百斤重,拼了老命才能张嘴。
  秀明奰怒:“都什么时候了还抽烟,我看他存心躲着不愿送爸最后一程。”
  美帆不想以恶意揣度丈夫,虚弱辩解:“大概太难过了吧,说真的我也不敢亲眼目睹这场景,眼睁睁看爸化成灰,实在太残忍了,大嫂不也没进来吗?”
  秀明不认为赛亮缺席的原因和妻子一致,要出去缉捕他,被惜泰叫住。
  “算了,不想来就别勉强。”
  感情是勉强不得的,何苦再多起争执,弟弟还看着呢。
  多喜躺在铁车上,身上盖着白布,铃声一响铁车顺着轨道缓缓移向远处,有形和无形的永别同时进行,家人们哭做一团,纷纷背过脸去躲避灰飞烟灭的一刻。
  惜泰靠在铁栏上,坚持目送弟弟远去,类似的场景她已经历过好几回,从父母到哥哥再到丈夫,生死线挡不住亲情,她至今仍能清晰想起每个人的音容笑貌。
  “你们别太难过,人走完这一步还没有彻底消失,只要我们这些亲人还在,他就会活在我们心里,等到认识他的人都不在了,或者把他给忘了,到那时他才真正死了。”
  高耸入云的烟囱喷出了新的烟雾,一束白烟流向天际,渐渐被雾霾染黑。
  秀明抬头仰望,好奇,哪一截是父亲呢?
  他确信,不管被风吹到多远,父亲都能凭着对孩子的爱返回家园。
  丧礼后惜泰在赛家逗留了三天,监督赛亮一家搬回长乐镇,送走姑妈,家人的生活迎来新章节。秀明深知合住一事意义重大,尤其是他这个长子肩上挑着父亲传递下来的责任,须时刻发挥带头人作用。
  在人们准备回归正轨的前夜,他在家中召开了一次“暨搬迁协调大会”,家人们集体出席,还把慧欣请来做顾问。十几口人围坐在餐桌旁,年龄跨越中青少小,很有大家族气象。
  “今天我们全体人员都到齐了,合住也正式开始了,这是爸的遗愿,所以我们还是先开个会,把重要事项都交代一下,也请慧欣阿姨做个见证。”
  秀明说完带头鼓掌欢迎顾问老师,营造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和谐氛围。
  第一件是多喜的安葬问题。
  这条他未在遗嘱上注明,但跟惜泰提过,希望死后能暂时葬在赛家屋后那块两米见方的空地上,等英勇考上大学再迁去公墓。家人们知道老人放不下家小,想等孩子们都成家立业了再离开,那空地本来就是赛家的自留地,用了也没人会说啥,只是那地方正对慧欣家的大门,开门就能瞧见,怕慧欣觉得不吉利。
  慧欣是佛教徒,信奉四大皆空,不介意这些,说:“都是老朋友,没啥可忌讳的,往后出门还能打个招呼。”
  赛家人千恩万谢,决定选个黄道吉日为多喜造坟。
  第二件事规定赛亮每周至少两天得早点回家和家人们吃饭聊天。
  赛亮立马不乐意了。
  “这种事还得看各人的工作安排吧,强行限制次数会和我的工作起冲突。”
  秀明盯着他,眼睛里瞬间长出叉子。
  “那你能说说你一周七天刨开吃饭、睡觉、开车、走路、大小便还有多少时间不工作?我不规定次数,你肯定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就说大姑妈在的这几天,你一会儿就不见了,一会儿就不见了,屁股上像长了倒刺,都不能安稳地坐着陪老人家聊聊天。”
  “我有很多事要处理,因为爸的丧事和大姑妈被迫请假,可工作不会跟着我休假,我只能见缝插针。”
  秀明那叉子不是摆设,当即来了记白蛇吐信。
  “你干的是什么关系国计民生的大事吗?没你我们国家就不能实现中国梦了?大姑妈还能跟我们聚上几回啊,就不能多陪陪人家!本以为爸去世你多少会吸取点教训,结果还是死性不改。”
  美帆对丈夫不着家这点深恶痛绝,今天难得有人点名批判,她这个苦主不能不抓紧机会说两句。
  “大哥,跟孤僻的人讲情理是讲不通的,我们认为孤僻是一种病态,本人却觉得孤独是一门艺术,寂寞是一种享受,就像流浪的野鬼,让他回到人群中,他会被活人的阳气给烤化的。”
  她细声细气,拉家常似的,讽刺比柳叶刀还薄,断喉不见血。
  赛亮的脸微微转向她,眼角余光恰似枪口。
  “只要你把你的嘴闭严实,我离做鬼至少还有五十年。”
  “要是不闭呢?你现在就会变成鬼吗?那我倒想看看到时会有多少人来参加丧礼。”
  见丈夫气得子弹卡壳,美帆从容进击:“听说评价一个人是否成功,看他的丧礼就明白了,有些人生前忙忙碌碌,把所有精力都奉献给事业,自以为卓尔不群,却不明白人一生的功绩是靠后世评说的。生前高朋满座的人死后会得到亲友们的哀悼和赞誉,而那些性格乖张古怪的人生前没有一个朋友,连亲人也都鄙视唾弃他。别人的丧礼充满依依难舍的哀悼,他的丧礼充其量只会是一场欢送会,如果有熟人聊天时说起他,‘哦,你听说了吗?某某死了。’,“是吗,那种人我就知道他会短命。”,我想大概都会是这种情行吧。”
  她挥洒自如地卖弄演技,活脱脱一个高配版的王熙凤,赛亮脸上起了绿绿的铜锈,珍珠憋不住要笑,秀明惊讶得坐立不安,看看其他人反应和他差不多,向美帆难堪道:“那个,弟妹啊,小亮确实毛病不少,但你也不能这么咒他啊。要是你大嫂这么跟我说话,我也会受不了的。”
  美帆瞬间转型成秦香莲,柔弱凄苦,恰似水仙嫁接的黄连。
  “大哥,如果你听过他对我的诅咒就不会认为我刚才的话过分了,其实哪怕是诅咒也好,他能跟我说话就是皇帝对臣民的恩赏,我和他相处的时间本来就少,大部分时候都像戈壁滩上无人的沙漠,不是刮着凛冽的寒风,就是吹着灼人的热浪。”
  赛亮的爆炸当量悄悄一提再提,一开口差点掀翻桌子。
  “你有完没完?既然跟我在一起像住在沙漠,那你怎么还没变成木乃伊啊!整天吃饱了撑的,无病呻吟,你这种女人就该生在非洲,白天放牧,晚上做工,整天干不完的活儿还填不饱肚子,那样才会老实!”
  美帆唬得心脏狂跳,脸霎时白了,这生理反应可是造不了假的,千金和二嫂不对付,目睹这张狂的语言暴力,也是义愤填膺,立刻路见不平一声吼。
  “二哥,你知不知道自己的嘴有多臭?苍蝇都被你熏死了,这是丈夫该说的话吗?仇人也不至于这么恶毒啊。”
  慧欣怕他们兄妹吵架,抢先教育赛亮:“小亮,你真的过分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成天虐待美帆呢。老话说,雪堆不能埋死人,坏话却能说死人,你几句气话一说,就把以前的好处全抵消了。”
  美帆握住已经泪湿的纸巾,如泣如诉:“阿姨,您不知道,他最大的消遣就是用言语欺辱我,我的自尊心就像他的鞋垫,想怎么踩就怎么踩。”
  赛亮还没导入集体观念,想拂袖而去摆脱妻子的纠缠,被秀明厉声喝止。
  “长辈还在呢,你使什么性子?给我坐下!”
  他知道该行使“族长”的职权了,故意问贵和:“我听说咱们国家法律规定,骂人也算犯罪,是吧?”
  贵和赔笑:“好像是有个什么侮辱罪,但要情节特别恶劣才算得上。”
  “你觉得你二哥情节还不够恶劣?我看你二嫂再被他折磨下去都快得抑郁症了。”
  “这个……”
  贵和感觉自己进入了一所培训职业打圆场的学校,这堂实践课难度不小。
  没等他想出答案,美帆又来加题。
  “没错大哥,我确实快抑郁了,其实已经偷偷看过好几次心理医生,都说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毛病,他也很有问题。”
  秀明断然下结论:“小亮,我觉得你也有必要去看心理医生。”
  赛亮真恨自己没多长点耳屎抵挡这些人的废话,心火窜起八丈高。
  “你们别听她瞎扯,什么心理医生,都是江湖骗子,她就是日子过得太舒坦,无聊的东西想太多才会这么神神叨叨。”
  “你还骂人?我说你也是个律师,不知道什么是侮辱罪啊?成天知法犯法,还好意思从事法律工作。从今天起,把你那张臭嘴给我刷干净了,再当着我们的面欺负弟妹试试,你骂她一次,我们就每人吐你一口唾沫,看什么时候能把你淹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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