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母看不出她有什么异样,仍然毫不压抑自身真实感受:“她爱绝望就让她绝望好了,反正我们不会再认她了。麻烦你找医院领导快点把赔偿金给我们,我们还准备靠这笔钱生二胎呢。”
姚父更绝,已经精打细算地把精力转移到有价值的项目上。
“这家医院就有妇产科,现在就问问去。”
他拉着姚母下楼,晏菲的挽留好似浅草留不住疾驰的马蹄,不甘、屈辱、愤怒、惊骇如同绞盘车裂她的心脏,而把这种痛苦扩大十倍,才会是姚佳将要承受的。
别管这对无情的父母了,往后全力保护朋友吧。
她返回病房,姚佳正站在窗户前,特需病房虽然豪华,也和普通病房一样,窗户外安装了密实的铁栅栏,不为防盗,防的是轻生的病患。
这压抑的点缀使病房变成一个笼子,可是,窗外难道就完全自由吗?
有那么多激烈的竞争和严苛的规则等着她们,找不到停靠的枝丫,也没有那么好的命格去住金丝笼,只能像无脚鸟不停地飞,拼命寻找童话中的温暖国度。
姚佳原本就瘦,大病一场更像熬干了的排骨,病号服穿在她身上和挂在衣架子上是同一效果。望着比书签还单薄的朋友,晏菲忽然泪意沛然,姚佳宛若一面放大镜,把她内心的负能量放大了。
世界很精彩,有多少是属于她们呢?她们不缺青春,不缺美貌,不缺理想,不缺毅力,可是梦想成真这个词就像虚无缥缈的预言,那种困顿中,年轻痴情的高富帅从天而降,一夜之间点石成金的奇遇更是娱乐大众的笑话。
女人是水,有的盛在金杯里,芳香四溢,有的装在饭盒里,满身烟火气,穷苦卑贱的女人只能活在阴沟里,时刻忍受生活的恶臭。
她几乎要放任自己的悲伤了,姚佳缓缓转身,她的眼珠立刻像吸盘将盈眶的泪水全部吸回去,微笑着走近。
“你饿了吗?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姚佳也笑了,笑容比窗外的阳光还寡淡,答非所问道:“菲菲,我真对不起你啊,你当初那样劝我,叫我别相信王列熙,我却鬼迷心窍,非但不听你的,还反过来和你吵架。你那会儿骂我都骂得对,我有这种下场全是自找的。”
她这些日子虽有悔意,但未在口头表露,晏菲原想就这样尽在不言中也好,此刻真真切切听了也只是徒增感伤。
“我那都是气话,你别想了,好好养身体,你的工作不是还在吗?小学老师很吃香,你好好干还是很有前途的。”
“只是个没编制的临时工,随时可能下岗。”
“想办法转正就行了啊。”
“怎么转正?我们这种外地来的乡下人,没关系没门路,别人会把几十万都买不到的铁饭碗白白送给你?除非去陪我们那个猪八戒校长睡觉。我当初就是不想陪那猪八戒睡才找了王列熙,以为他能帮我,结果——早知道他是骗子,我还不如答应猪八戒呢。”
晏菲不胜惊讶:“你不是被爱情冲昏头脑才和王列熙好上的吗?”
她还记得姚佳当时激情澎湃的爱情宣言,什么“真正的爱情像美丽的花朵,开放的地面越贫瘠,看起来就越悦目”、什么“我爱才华不爱财富,要学卓文君崔莺莺,找个超凡脱俗的男人做老公”。她还以为她被言情小说毒害太深,错把生活当戏剧,剑拔弩张地跟她辩论,却原来都是误会么?
姚佳脸上浮着一层惨淡的薄红,恰似走下舞台后残妆犹存的演员,自嘲道:
“是啊,是为了爱情,可我当时也没有把握,想给自己鼓劲才把爱情说得那么纯真伟大,其实我没那么单纯,我的爱情里也有功利成分,想找个有本地户口,有车有房的男人,好在这座城市里站稳脚跟。”
晏菲轻笑:“这想法又不丢人,我也一直这么想,而且不怕别人说我势利,可你真不该看上王列熙啊,他有老婆,还是个吃软饭的职业渣男,骗过多少女人?那不是块敲门砖,就是颗手、雷,沾上不死也得缺胳膊断腿。”
她觉得婚姻是她们这类人手里一幅烂牌里唯一的好牌,必须慎思明辨才能对命运出奇制胜,至于爱情这件奢侈品,她们负担不起。
姚佳羞惭地望着她:“所以我才佩服你,你想用婚姻做垫脚石,但行事光明正大,脚踏实地。我这种表面清高,实际上违背道德,抱侥幸心理走捷径的才是虚伪小人,你骂我绿茶婊真是骂对了。”
她的前半句很准确,晏菲崇尚“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没想过走不三不四的途径,除了贫穷,她具备所有优秀女孩应有的元素,因此坚持着那份骄傲,固守着做人的底线。
为答谢朋友的理解,她诚恳道歉:“那也是气话。”
姚佳摇摇头:“我干这种缺德事不光为我自己,主要还是为我父母,想在申州安家,有份稳定的工作,好接他们到城里来享福。你知道他们对我抱了很大期望,从小就不停嘱咐我:‘我们为你费尽心血,因为你连儿子也不敢生,你必须好好学习,长大以后挣大钱孝敬我们,这样才对得起我们对你的养育之恩’。他们说得很对,我是耗费了他们很多心血,村里左邻右舍哪家没超生啊,只有我家是独生女。隔壁女人有三个儿子,走路都横着走,经常欺负我妈,我妈都不敢吭声,每次受了委屈就会气急败坏对我说:‘你一定要有出息,要比他们家的儿子更有本事,挣更多的钱,不然就对不起我。’,我也很心疼她和我爸,因为没儿子吃了很多亏,一直在想他们要是能生一个弟弟就好了。”
她没完没了的天真让晏菲又恨又怜。
“生了弟弟还轮得到你上大学?我们家经济条件还比你们家好点,我爸妈为了出8万块钱择校费供我弟上重点中学,高中愣是让我读了护校。”
我们都是重男轻女的受害者,生为女儿就是我们的原罪,为什么你还不清醒?
姚佳只想到自己对她的亏欠,愧疚更浓了。
“菲菲,我欠你的真是太多了,上初中那会儿你是我们学校成绩最好的女生,本来能保送重点高中的,后来却把名额让给了我。”
“我不是说了吗?那就是个顺水人情,我家没钱让我考大学,想让我早点工作赚钱。你和我的成绩差不多,我弃权,那保送名额自然是你的,算不上我让你。”
“你要是能上大学,肯定比我有出息,至少不会像我这样干傻事。”
“别做这种没意义的假设了,我目前是没什么出息,可不代表将来一直这样,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所有成功之前都有一个奋斗的过程,我现在正处在这个过程中。不说这些了,你好好养病,然后跟我一块儿前进吧。”
晏菲拉住朋友的手,像在同自己的内心握手,不管生活多残酷,未来多艰辛,她都决心振翅飞翔,哪怕注定做弱者,也要虽败犹荣。
姚佳接收不到她的勇气,她不似晏菲是岭上傲雪的红梅,年年岁岁。她像凤仙花,开放时竭尽全力,但一生只有一次枯荣。这次竭力的尝试已耗尽了她的元气。
“我走不动了,我爸妈都放弃我了,刚才你们在走廊上说的话我全听见了。你不知道刚才我妈是怎么骂我的,她说我一个大学生处女拿出去卖都值两三万,白白被男人睡了还倒贴钱,就是个没脑子的贱货。”
晏菲能说什么呢?只好学医生,给不治的患者投放安慰剂。
“他们只是一时生气,过段时间会想通的。”
姚佳惨笑:“你会比我更了解自己的父母?他们接到消息后一周才过来,一周之内他们把该想的全想通了,这决定也是两个人认真商量好的。我一点不怪他们,穷人家养孩子多不容易,他们把宝都押在我身上,现在输得一干二净,怎么能不尽快想办法回本儿呢?”
她果然什么都明白。
明白人不好糊弄,也就更难劝慰,晏菲选择做她的战友,替她声讨。
“养孩子又不是投资,就算他们这么想,你也不能把自己当成他们的赌注。”
姚佳漫无目的地凝望前方,忽然感慨:“菲菲,像我们这种女孩子,真是一步都不能走错,你还好,父母一开始就没给你多少压力,我不一样,我爸妈为我放弃了生儿子,我销毁了他们多少希望啊,如果他们有儿子,兴许早发达了。”
晏菲不许她妄自菲薄,讥嘲道:“哪有那么容易发达?咱们村里那么多生儿子的有几家发达了?生个败家子带累全家鸡犬不宁的例子倒是不少。”
她更用力地握紧姚佳:“佳佳,你别胡思乱想了,战胜困难首先要面对困难,你不能逃避,振作起来吧,陪我走完通往罗马的路程,如果你走不动我就背着你走,直到你能勇敢地站起来。”
奋斗历程是寂寞的,她不愿独自走这片荒原,想为自己找一个旅伴。
姚佳落泪了,紧紧抱住这位不离不弃的姐妹。
“谢谢你菲菲,你一定会成功的。”
晏菲习惯被她依靠,看到她这种表现,稍感安心,拍拍她的背心问:“好了,先说中午想吃什么吧,我也饿了。”
姚佳退后嫣然一笑:“我只想吃冰淇淋,哈根达斯的。”
“干嘛吃那个,华而不实。”
“以前没吃过,想试试,你愿意请客吗?”
上中学那会儿,学校流行的言情小说里“哈根达斯”是高频词汇,象征着浪漫、优雅、高端的小资情调,对小地方的孩子来说是个很有迷惑性的噱头。后来到了大城市工作,才知道那就是个普通的冰淇淋品牌,如今小超市里也随处可见,但她们仍舍不得买来吃,小小一杯就要二十多块,那是三天的早饭钱,太不划算了。
但二十多块对于友情来说算得了什么呢?
晏菲爽快答应:“行,一杯哈根达斯我还是请得起的,顺便我也开开荤,看这玩意儿究竟有多小资。”
她回到消化外科的护士站,见护士们和两个年轻的女医生正围着景怡说笑。白晓梅看到她便嬉笑招手:“菲菲你来得正好,金大夫要请我们吃哈根达斯呢。”
景怡为多喜的丧事请假数日,通常医生是轻伤不下火线的,他一走好几天,全靠同事顶班,回来必然得有所表示。刚才两个护士开玩笑说让他请吃冰淇淋,其余人听了都跑来起哄,哈根达斯也是玩笑中选定的品种。
景怡挨着记录她们指定的口味,问晏菲喜欢哪种。
晏菲诚实地说:“我没吃过,不知道哪种好吃。”
一个小护士夸张惊叹:“你连哈根达斯都没吃过啊。”
晏菲坦然微笑:“买那么贵的冰淇淋多浪费啊,够吃一顿烧烤了。”
白晓梅怕她难堪,争着说:“我来给你推荐啊,夏威夷果仁和抹茶、草莓的最好吃,巧克力曲奇也不错,你没吃过试试香草的也行,那个符合大众口味。”
晏菲想到姚佳喜欢吃草莓,就说:“那我要杯草莓的吧。”,又对景怡说:“金大夫,那么多您一个人提着怪麻烦,我和您一块儿去吧。”
景怡点头:“行啊,中午了,顺便一起出去吃个饭。”
白晓梅急忙插话:“金大夫,您对菲菲真偏心啊,为什么只请她吃饭?”
景怡失笑:“我还没说完呢,没事儿的都一块儿去。”
“您就不怕被我们吃垮?”
“这几天大伙儿替我站岗辛苦了,我得好好慰劳,今天对面那家牛排餐馆会员日,套餐都打七折,饮料买一赠一,满五百还送一块19寸的披萨,只要你们中间没有大胃王就吃不垮我。”
诚然他有能力请她们吃比那高级一百倍的佳肴,但他在医院的身份就是个普通的小康男,花钱太豪迈势必崩人设,一言一行都得精细。
一行人开心地去餐厅大快朵颐,之后景怡领着女同事们去超市买冰淇淋,回医院的路上,他和晏菲不知不觉落单了,趁机问:“姚佳和她父母都好点了吗?现在谁在照顾她?”
他一上午都记挂这事,又不能事妈似的追着晏菲打听,这会儿时机正好。
晏菲装作岁月静好的样子:“她父母回去休息了,刚才我去看过她,说来也巧,我问她午餐想吃什么,她说想吃哈根达斯。”
“那可真巧,诶,你该早说啊,早说我多买几盒。”
“不用,把我这盒给她就行了。”
景怡买的冰淇淋本就比实际人数多五盒,预备回办公室撞见熟人时发放,都是同事,请客最好别请漏了。听说姚佳想吃,就想干脆再买几盒让晏菲带去给她。晏菲直说不用,追着他往大门外走。
阳光突然隐遁,浑浊的云层如厚重的青石板悬在半空,渐渐向地面下沉,分明是下雨的征兆。只见一些人群提前奔跑起来,有保安也有急救中心的医护人员,行进方向朝着住院大楼。
紧接着两个勤杂工在不远处遥相呼应。
“不得了!住院部有人跳楼了!”
“住院部哪儿啊?”
“西侧,听说是从七楼公厕窗户上跳下去的。”
景怡姚佳停步观望,医院发生自杀事件,他们这些工作者不能等闲视之。
与此同时普外的护士长从医院外奔来,握着手机没命朝住院大楼跑,肯定接到了什么消息,路过时被景怡的目光惊动,改道直冲过来。
“金大夫!不好了!”
她叫得天塌下来一般,景怡直觉与跳楼事件有关,思路被她下面的话全面腰斩。
“你的朋友,上午换到特需病房那个,她刚刚跳楼自杀了。”
战栗的闪电扫荡景怡全身,略一失神,晏菲已狂奔冲向出事地点。
那里只剩物论沸腾的人群,以及水泥路上横流的鲜血,厚重的血浆涂满一地,乍看还以为哪个冒失鬼打翻了油漆桶,片片雨滴状的血迹向急救中心蔓延,伤者已转移至彼处。
她没有立即调头,视线被血泊中的几块小小的豆渣状灰白物质吸引,对医护人员来说那玩意一点不陌生,她迫切希望自己眼花,走近一步仔细端详,红白分明绝无错谬,的的确确是人的脑组织,其中还夹杂神经、血管。
肝脑涂地的成语恐怕正源自类似情形……
第34章 议论
不久急救中心宣布姚佳不治身亡, 据目击者称,中午一点二十分左右她走进七楼西侧的公厕, 一个护士刚从隔间里出来就见她爬在窗台上, 没来得及呼喊,人已翻越窗框纵身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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