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什么事了?”
“金姑爷帮大哥要债的事曝光了,大哥下午气势汹汹跑回来,见了佳音就大吼大叫,比雷公还可怕,客厅里的烟灰缸也被他砸碎了,佳音去捡玻璃碎片,不小心把手给划伤了。”
美帆的诉苦还没进行到三分之一,被赶来的佳音打断,美帆不赞同她袖里藏火的做法,抱怨:“大哥都那样了,千金迟早会知道的,你还有什么可隐瞒的。”
千金已是着火的草垛,头顶浮现战斗的血槽。
“我大哥在哪儿?”
佳音忙抓住她的袖子:“千金算了,没多大的事,我会劝你大哥的。”
千金拂灰一样甩开。
“什么叫没多大的事,我们做错什么了,他凭什么发火?”
再次问美帆:“我大哥在哪儿?”
美帆怯怕地指一指后院:“好像在杂物间抽烟。”
她已预见到炮灰纷飞的场景,提前捂住了耳朵。
千金打马冲向敌营,杂物间里烟雾弥漫,劣质烟草的焦油味呛得她不能前进,大哥平时不抽烟的,今天的烟尘就是他点燃的烽火。
“大哥你出来!”
她在院子里高声叫阵,几秒钟后无人应答,音量又高了几十个分贝。
“耳聋了吗?我叫你出来啊!”
高大的身影浮出黑洞洞的门框,仿佛沉睡千年的鬼怪,浑身散发阴郁气息。这个下午秀明把自己封闭在小空间里,不停纠结自身遭遇,的确有点不人不鬼了。
千金此刻怒如钟馗,罗刹来了也照打不误,抢到大哥跟前叱骂:“你刚刚凭什么冲大嫂发火?还敢砸东西,谁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吗?”
秀明明火燃尽了,现在燃着阴火,沉声道:“没人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你们,有个又蠢又怂的大哥真给你丢脸了,还要连累你向你那高贵的老公摇尾乞怜,求他对我施舍同情,我真是万分对不住你。”
千金泡在了柴油里,手指几乎捅到他脸上。
“你说的这叫什么话?舌头又不灵活就别学人家讲话绕弯子了,我们帮你还帮错了吗?要不是看在都是一家人的份上,谁管你死活!”
“所以我不是感谢你了吗?还想要我怎样?跪下来给你磕头?”
“你这是感谢的样子吗?对着大嫂大吼大叫,砸东西,跑到杂物间抽烟生闷气,这些是做给谁看的!”
“我掰开你的眼睛强迫你看了吗?这是我家,我连发泄情绪的资格都没有?”
秀明窜起一些鲜艳的小火苗,妹妹跟他同为白羊座的,两只暴躁的羊儿犄角,免不了上硬功。
千金遇强则强,炮火更加猛烈。
“你要发泄也别伤及无辜啊,凭什么要我们跟着你一块儿难受?我们做错什么了,要受这份窝囊气?”
“你们都没错,错的是我行了吧,我没用,我是个蠢货饭桶,被你们当猴耍还以为自己很了不起,脑子还不如猪脑,猪脑还有丰富的蛋白质,我的脑子就是一泡屎,做肥料都没人要!”
秀明愤怒的根源在于,他长期以来深信不疑的自信被家人们联手扯碎了,真正有能力的人都混得如鱼得水,而他是条死鱼,得靠他人供给氧气。他的自信像海碗,能力却比米粒还小,甚至喂不饱一只蚂蚁。家人们推选他做家长,不过是出于无奈和怜悯,他就像《模拟人生》里的一个游戏人物,言行举止都只是一套供人戏耍的程序。
用可悲来形容再贴切不过了。
佳音怕丈夫情绪崩溃以后下不来台,忙劝:“他爸,当着孩子们你就别胡说了!”
又急命珍珠领英勇灿灿到外面去玩儿,说今晚迟些开饭。见胜利七慌八乱地杵在那儿,也让他赶紧上楼写作业。
胜利担心迟疑,猛听大哥怒吼:“没听见你大嫂说什么吗?快去写作业!你不好好学习,将来就会像你大哥这么没本事,被人欺负,到处受气!”
秀明凶恶地好似进攻前的狮子,吓得胜利调头逃窜。
千金是与他势均力敌的母狮,揪住他的衣领怒哮:“家里人欺负你了吗?现在明明是你在给我们气受!我拜托你,四十岁的人了能不能为家庭做点贡献?让我们清清静静过日子!真是同情大嫂,倒了八辈子的霉才会嫁给你这种男人,要不是看你是我大哥,鬼才理你!”
秀明眼珠几乎崩眶:“是啊,你大嫂是没你命好,你老公多能耐啊,有钱有文化,啥都有!他不就是仗着运气好,要是换个出生,照样怂逼一个!”
“我老公就是生在穷人家也不会像你这么没出息!”
“你懂个屁,当初上小学,全班最没出息的男生就是他,胆子比女生还小,骂他一句他屁都不敢放一个,受点小伤就哭爹喊娘,就是个脓包!”
美帆早就看不下去了,担心佳音的安危才冒险坚守,躲在墙角一声不吭,听到这儿,恐惧都让位给了吐槽欲。
“大哥是不是喝醉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小学生在吵架呢。”
千金就地取材:“他本来就是小学生,智商连小学生都不如!”
“你再说一句!”
兄妹俩在后院拉扯,前院景怡下班回来,今天他的神色和往常存在不小的色差,如同霉湿了一般,温柔无迹可寻。
见孩子们愁闷惊恐地立在院子里,他开口询问,灿灿讲述原由,发现父亲的双眼竟像漏电的高压线,闪过危险的光芒。
景怡快步来到后院,见妻子还在同大舅哥撕扯,大嫂二嫂徒劳地劝阻,被他们轮番推开。
这混乱场景霎时间让他的超负荷运转的大脑出现短路,输送不出气度涵养。
“千金,我们上楼去吧。”
他大声呼唤,现场只有气昏头的妻子没听出他话音里的冷,兀自回头告状:“你都听见这人怎么发疯了,我们好心好意帮他,他还骂我们!”
“他一直就这德行,别理他,我们走吧。”
景怡上前拉住妻子的手,出奇地雷厉风行。
佳音见势不妙,搭讪道:“快开饭了。”
“对不起大嫂,今天我们家想出去吃,晚上也不回来住了。”
景怡的异举又给秀明添了根雷、管,他追来质问:“你给我站住!想把我妹妹外甥带到哪儿去?”
“我带我的妻子儿子上哪儿,还用得着向你汇报?”
“当然得汇报,我是千金的大哥,灿灿的大舅,姓金的,你这是什么态度,狗眼又闭上了吗,赶紧给我睁大了!”
“你简直是条疯狗。”
仿佛电视遥控按下了静音键,人们各异的表情蒸发了,只剩惊讶固若金汤。
千金眼睛瞪到极限,很想倒带确认丈夫是否真说了那句脏话。
秀明的灵魂乘坐火箭发射到了冥王星又返航还窍,暴怒饱含宇宙辐射的威力。
“你骂谁疯狗!?”
景怡变了个人似的,脉冲与他旗鼓相当。
“谁乱叫就骂谁,你是千金的大哥,灿灿的大舅,正因为有这层关系我才一直忍着你,否则早把你加入黑名单了!”
“你有什么了不起?以为谁愿意跟你做亲戚呢?牛鼻子上的跳蚤自高自大,不靠你爹妈你能有今天,敢跟我耍横,忘记当初被我揍得钻狗洞的事了!”
“赛秀明我劝你赶紧把脑袋放到冰箱里冷静一下,给了你台阶你不下,就别怪别人把你扔下楼!”
景怡一发怒,彻底打破布满裂纹的平衡,秀明对这个老同学的怨念归结起来就是不服,要不是投胎技术不好输在了起跑线上,他不会处处低他一等,以前还能在气势上压制,此时景怡突然变脸,把他仅存的一点优势都磨灭了,他能想到的抵抗耻辱的方法就是用力挥出自己的拳头。
“凭你也扔得动我?来试试呀,你就是长出三头六臂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女人们一起组建人墙,阻止洪水泛滥。
看着张牙舞爪的老冤家,景怡忍不住唾弃:“狗改不了吃屎。”
千金早已因他的反常举动而不安,她不知所措,本能地将不安转化成愤怒,对着丈夫亮出獠牙。
“你骂谁呢?谁是狗啊,谁吃屎了?他再怎么说也是我大哥!你这么骂他太过分了!”
景怡的电脑入侵了病毒,不断发送错误指令,怒怼妻子:“我过分还是他过分?你知不知道我忍了他多久?”
千金就像突然遭遇敌国入侵,慌乱到极点,全靠怒火自卫,跳脚大骂:“所以你现在是爆发了吗?当着我的面骂我大哥是狗,那我娘家是狗窝吗?好,我也是狗窝里出来,我也是狗,那么你是和狗结的婚,和狗生的孩子?”
景怡的自控能力还未完全丧失,明白自己需要先杀毒,果断抽身离去。千金紧追不舍,拽住他的手臂使劲往回拉,她是个女力士,能轻松扛起120斤的米袋,狠命一扯竟把丈夫扯个踉跄,二人同时跌倒在地。
佳音等人吓坏了,忙跑来搀扶他们,千金先挣扎起身,指着景怡威胁:“你今天必须跟我们家的人道歉!否则我就跟你离婚!”
景怡头顶被钻了个孔,脑浆突突直跳,苦闷地捂住脑门不吭声。
佳音慌忙捂住千金的嘴让她别胡说,美帆也苦脸责备:“千金你气晕了吧,离婚这种话哪能随便说啊!”
千金推开她们,神态和发疯时的秀明一模一样。
“我不管!他敢瞧不起我娘家人就是瞧不起我,金景怡,你真以为你们金家是凤凰窝呢?真当我们赛家高攀你了?告诉你,姑奶奶不稀罕!”
灿灿挺身护住父亲,勇猛无畏地指责暴躁的母亲。
“妈妈您又发神经,没看见爸爸在生气吗!”
“是你爸爸先冲我发神经的,对了,你也姓金,你是不是也跟他一样,瞧不起妈妈和外公家的人?”
“妈妈是大傻瓜,爸爸以前什么时候发过火?他今天回来就不高兴,肯定遇上烦心事了,您和大舅还当着他的面吵架,他能不生气吗?”
“生气也不该骂你大舅是狗!”
“人心情烦躁都会说气话,您平时说的气话比这狠毒一百倍,爸爸跟您计较过吗?还说要跟爸爸离婚,我先声明,你们离婚了我选择跟爸爸生活,以后管别的女人叫妈,给后妈养老送终,跟您断绝关系!”
儿子的话如同黄泥狠狠封住千金的嘴,她脸色发青,险些背过去。
美帆能体会到她那种母亲的震惊和骇怖,代表众人批评外甥:“灿灿,你也不该说这种话啊,太伤大人的心了。”
灿灿比所有人都镇定:“我这也是气话,妈妈您比对一下,爸爸的气话已经很温柔了!爸爸,我们出去吃饭吧,过会儿再回来。”
他牵住景怡的手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头对秀明说:“大舅,今晚我想跟您好好谈谈,请空出一点时间给我。”
谁都没想到这场严重动乱会由一个小孩子来平息,都感到了不同程度的挫败感。佳音送千金回房,捧着纸巾盒陪她哭鼻子,代替她那温柔的丈夫哄劝:“别担心,天都有刮风下雨的时候,菩萨还会发点金刚怒呢,景怡准是心情不好,过会儿就没事了。”
千金又气又怕:“大嫂您不知道,他从没对我发过那么大火,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那么凶的表情。”
“是你大哥太过分了,你不该在那个节骨眼上冲景怡发脾气。”
“我是气他瞧不起我们家,你不知道,外面的人都说我配不上他,我知道我条件是比他差很多,别人说我,我可以忍,但受不了拿我的家境说事。穷人家和富人家结亲就一定是高攀吗?我又不是冲着钱结婚的,爸爸也不是冲着钱嫁女儿的,凭什么受这羞辱?再说我娘家人就不优秀吗?二哥、贵和都是名牌大学毕业的行业精英,就是大哥,光看干活儿的技术也是一等一的,哪点比别人差了,他凭什么瞧不起我们?”
她一口气道出心结,佳音才知道这小姑子并非没心没肺,这段头重脚轻的婚姻一开始就像比萨斜塔,明知目前坚固无事,站在塔下也会跼蹐不安。
她这个大嫂只好用安慰给塔身加固。
“景怡没有瞧不起我们,不然他一个女婿也不会甘愿陪你回娘家住,你别误会他。”
千金固执己见:“我才没误会,他既然说得出那种话,证明心里存在那种想法。”
佳音笑道:“你看你,总这么要强,夫妻间不能太较真,不然会伤和气的。你多想想景怡平时对你的好,别总拈着这点过错不放。你看景怡什么时候拈过你的错处了?做人要将心比心,景怡是你最亲的人,你更该体贴包容他。”
千金觉得她有资格说这种话,好奇道:“大嫂,你是怎么忍我大哥的?他那个脾气,是人都受不了,你还能死心塌地跟他过这么久,我真佩服你。”
佳音替丈夫辩解:“你只看到你大哥发脾气的样子,其实他好的一面也很多,心眼实在,心地善良,为人慷慨大方又不挑剔,没有不良嗜好,对家庭也是一心一意地付出。你回来这一个多月,看他在家闲过吗?他白天在外面干活儿,回家也在忙工程上的事,很少玩儿。丈夫能做到这份上就不错了,我怎么能不知足呢?”
她巧妙引导,借机化解了小姑子对丈夫的怨气,千金甚至同情起秀明来。
“大哥真是运气背,这么吃苦耐劳还一直受穷。”
“也不算受穷,比很多人家都强了。”
“他什么时候能走运啊?再这样下去,我都替他憋屈。”
“会好起来的,家和万事兴嘛。”
佳音心平气和,春风化雨,每句话都贴合“真善美”,千金心悦诚服,笑赞:“大嫂真是我们家的宝,等灿灿长大了,我也要比着你的样子给他挑媳妇。”
她不知道她那“没良心”的儿子正在与她唱反调。
父子俩去了城里的法国餐厅吃饭,地方是灿灿选的,那餐厅贼贵,到了饭点人也贼少,去的人都注重个人隐私,也就顾不上偷窥别人的隐私,侍应生除了招待客人点单上菜,其余时间都是标准的聋哑睁眼瞎,方便顾客畅谈。
在那里他对父亲进行了采访,得知导致他心情恶劣的主因是:今天他手上连续死了三个住院患者,都是年轻人,其中一个年仅15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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