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这辈子教过的最优秀的学生,老师以你为傲,”她又重复一遍,“以你为傲。”
“来,干了这杯,忘了前尘过往,接下来的路,好好地走……”
男人背过身去抹泪。
蜡烛燃到了尽头,扑哧地熄灭,头顶上,星空越发的璀璨。
“妈,夜深了,您身体不好,回去吧。”
男人搀扶着母亲起来,片刻后,一人一轮椅的背影渐行渐远。
“我们也回吧。”
听到男人嘶哑的嗓音,淼淼愣了一瞬,他牵着她起身,替她戴上秋衣外套的帽子,摸摸她脸上残留的泪痕,额头轻抵额头:“陪我走回去,好不好?”
“好。”
他们走在深夜的街道,走过一盏盏路灯,绕近路穿过老城区,路上遇到执勤的交警,收摊回家的老人,开着空车满脸疲惫的出租车司机,还有一只在垃圾桶里翻找食物的流浪猫。
这世间的芸芸众生,哪怕再艰难,只要活着,总还有一丝希望。
花是香的,风是凉的,太阳照在身上暖融融,这是“活”的馈赠。
地球还在转动,有些人生命里的太阳却永远不会再升起了,不管他活着时是伟大还是平凡。逃不了的,谁都逃不了这一天。
以第二次生命活着的淼淼更深刻地懂得,前路茫茫,且行且珍惜,她握紧了霍斯衍的手,他也用力回握住,汲取她手心里的温暖。
他们的身后,整座城市都在睡去。
而另一个网络世界,仍灯火通明,躁动不安。
这起因病人家属情绪失控,致主任医师重伤身亡的事件在各大社交网络上刷屏,迅速在全国范围内引起一片哗然和热议。
仁川医院的官方微博下,不到几分钟就多了几百条评论。
前排阵容都很整齐:“【蜡烛】【蜡烛】【蜡烛】一路走好。”
网友们都不约而同地对周立贤主任表示深切悼念。
小迷糊:“哭了一个晚上。家里有人是医生,每天都过得提心吊胆,生怕会出什么事。每一个医护人员都应该被尊重被善待,希望家属好好的,节哀顺变。”
招财猫猫:“救死扶伤是医生的天职,可他们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可笑可悲!”
别再睡去好吗:“一个医生要用十二年才能成为合格的医生,希望国家能出台相关的政策,保障医生的生命安全,继续这样下去,还有人给我们治病救命吗?”
待到春暖花开时:“一命偿一命!”
凌天琴:“我曾经是周主任的病人,他待人温和,总是设身处地为病人着想,没想到好人没好报,竟落得这样一个结局,大概老天是真的瞎了眼吧。”
也有异样的声音。
追风少年:“只有我一个人觉得这老头是活该吗?呵呵你们居然会去同情一个医生,现在的医生哪里还有什么医德?一个小病开一大堆药,生个大病那得家庭破碎,妈的他们眼里只有钱,平时红包少收了,回扣少拿了?既然做得出来,就应该知道会有今天!”
转发锦鲤好运回复追风少年:“你确实不是一个人,你连人渣都算不上。”
天天天蓝回复追风少年:“积点口德吧,小心明天出门就被车撞死了。”
小叮当回复追风少年:“回家去找你的狗链子重新拴好,别出来丢人现眼了。你爸妈当年是多着急才生出你这么个玩意儿,我呸!”
看到“追风少年”被网友们口诛笔伐,某十八流杂志社会版的记者小刘也发了这样两条评论。
社会良知刘先生:为什么大家都一致地站到了医生这边?就因为他是受害者,所以就更值得同情?有没有人去想过那位所谓的杀人凶手,他也失去了他的妻子,在某种层面上不也是受害者吗?他难道不知道杀人是犯法的,可能这辈子就毁掉了,他就没为家中老小考虑过?”
“可他还是决绝地去做了,这不禁让我们感到疑惑,医院的手术方案和救援方案是不是存在什么漏洞,这位周主任又在其中充当了什么角色,才会让病人家属对他深恶痛绝到要置他于死地?”
这条评论很快被顶上了热评第一。
淼淼和霍斯衍并不知道网上的舆论风波,他们走了三个多小时,凌晨四点半才回到宿舍。
客厅没有开灯。
两人并肩而坐,连影子都看不见。
“先去睡吧,”霍斯衍摩挲着她手背,语调轻柔,“我没事,不用担心。”
他的样子怎么可能没事?她又怎么可能不担心?!
他需要休息,而不是独自待着黯然神伤。
“陪我一起睡,好不好?”
半晌后,霍斯衍才说:“我去换身衣服。”
淼淼精疲力尽,强撑着困意倦意等他,终于,霍斯衍无声地从浴室走出,掀开被子躺了进来,她立即伸手抱住他的腰。
柔软而温暖的手环在腰间,霍斯衍感受到了怀里人的不安,安抚性地亲亲她的额头,久未喝水,他的唇干得厉害,吻上来时能清晰地感觉到上面的纹路,淼淼把他抱得更紧。
想告诉他,一切都会过去的,不管是快乐,还是痛苦。
可这样的道理,他又何尝不知道?
对霍斯衍来说,如今他已经能做到坦然地面对过去,可正如多年后重逢的第一面,周立贤为霍斯衍的遭遇深感痛惜而湿了眼睛,但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眼里分明没有半点泪水。
他们是一样的人,不以己悲,从容释怀,然而,却对对方的伤痛感同身受,刻骨铭心。
黑夜里蛰伏着伤,伤口在流血,空气里仿佛还能闻到很淡的血腥味。
霍斯衍拂开她颊边的碎发,“睡吧,乖。”
淼淼起初还有意识地保持清醒,可实在太累了,撑了没一阵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霍斯衍等到她呼吸平和,缓缓松开她的手,翻身下床,打来热水,脱掉她的全部衣服,从上到下帮她把身子擦了一遍。
他又给她换上干净睡衣,掖好被子,轻掩上卧室门出去了。
他来到客厅,藏身黑暗中,独坐,静默。
淼淼睡得不是很安稳,梦很凌乱,好像一直在逃命,身后也不知道是谁在追,跑过一条条街道,藏进垃圾堆旁的一个破衣柜里,以为安全了,谁知正前面突然有一把锃亮的水果刀刺过来,惊得她从床上坐起来。
冷汗涔涔。
淼淼一睁开眼就下意识地去找霍斯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不在床上,属于他的另外半边是没有温度的,那种刺骨冰凉,从手心一直蔓延到她心底,她连鞋都顾不上穿,光脚跑出去。
客厅没有他的身影,书房也没有人,他会去了哪里?
淼淼捂住脸蹲了下去。
有淡淡的烟味飘到鼻间,她猛地一个激灵,手忙脚乱冲到阳台。
男人坐在地板上,后背靠着墙,长腿交叠着,姿态有说不出的颓然,修长的指间夹着一点猩红,旁边散乱着几个烟头。
他的脸藏在薄薄的烟雾后,那双漆黑的眼,如清冷的潭水,深不可测。
看到她,霍斯衍按掉了手里的烟:“怎么不穿鞋就出来了?”
“我,我到处都找不到你,”淼淼语无伦次地说着,“我很担心……”
霍斯衍走过去把她拦腰抱起,重新抱回卧室,放到床上。
应该是在外面待了很久,他身上很冷,淼淼手脚并用地缠上去,很快他被她的体温捂得暖了起来,两人的身体严丝合缝地贴着,呼吸相融。
“淼淼,”他低低地说,“我没有你想的那么脆弱。”
“只是,这里,”他握着她的手,按到胸口处,底下是沉稳有力的跳动,“很难受。”
“无论发生什么,”淼淼深深地看进他眼睛,声音轻而坚定地说,“我都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第48章 第四十八句
不管顺境或逆境,不管彩虹或风雨,我都会与你携手前行。
霍斯衍握着她的手,送到唇边,如同烙印般重重一吻:“嗯。”
“天还没亮,”他一下又一下地轻抚她后背,嗓音低哑得像钝刀在割她耳朵,“再睡会儿。”
淼淼知道他是不可能再睡着的了。
为了不增加他的负担,她闭上了眼。
许久,许久后,听得他沉重的一声叹息,长而缓呼出的热气顺着她脸颊而下,她也被传染了,眼眶又涌上一层热意,但忍着,拼命忍着,不让他发现她还醒着。
她知道的。
男人的眼泪,和女人的眼泪有着不一样的分量。
从不轻易哭,一哭便是悲恸到了极点。
他在以自己的方式,送别敬重的周老师。
窗外,天蒙蒙亮了,太阳还没出来。
一直坚持着没有入睡的淼淼察觉到身旁的男人有了动静,立刻睁开眼睛,四目相对,她看到他眼里密布红色血丝,脸色也稍显苍白,心忽然揪疼了一下,脱口而出问道:“去哪儿?”
霍斯衍低下头,额前的短发滑落,遮住了大部分的眉眼:“我去周老师家看看有没有能帮忙的。”
淼淼连忙坐起:“我也去。”
霍斯衍没有拒绝:“我去洗个澡。”
他想以一副体面的模样,去见周老师的家人。
霍斯衍进浴室后,淼淼也回隔壁宿舍洗漱,身上清爽干净,应该是他昨夜帮她擦过了,她从衣柜深处找出一条黑色裙子,穿上,对着镜子梳好头发,绑成个丸子。
她这里没有黑色鞋子,只能挑了一双深色的平底鞋。
等她来到霍斯衍那边,他已经洗好澡出来了,黑色衬衫搭黑色长裤,衬得身形越发的颀长瘦削,连面部线条都显得冷峻了几分。
他走到近前,牵着她的手:“我们走吧。”
淼淼的车还放在仁川医院地下停车场,他们是打车过去的,路上很堵,尤其是在距周老师家大概两公里的地方,车子堵得水泄不通,十分钟都不见移动半米。
司机回头问:“你们也是去周主任家的吧?”
他指着前面大排长龙的车子:“这些也都是,昨天夜里来了好多人,一直守到天亮还不肯走。”
“周主任,好人哪。我老婆就是给他治好的,”司机比了个数字,“整整八年了,没有复发过,昨晚听说他去世的消息,硬是自己一个人拄着拐杖跑到医院去,听说那里有悼念会,我去接她时,两眼都哭肿了……”
他又摇摇头,“你们说,这都是什么世道?好人不长命,祸害留千年。”他激动地骂了句脏话,“我现在就盼着那个王八羔子能被判死刑!”
霍斯衍和淼淼都没有应声。
车子依然原地一动不动。
淼淼从窗外收回视线:“要不,我们走过去吧。”
霍斯衍点点头:“好。”
下车前出了小意外,司机怎么都不肯收车费:“咳!你们有这份心去周主任家,我还收什么钱,这几天只要是拉到和你们一样的客人,我全都免单,周主任是我们全家的大恩人!”
淼淼谢过他的善意,最后,还是在副驾座位上放了两张一百块的现金。
她和霍斯衍下了车,踏着落叶零星的小路,朝前方走去。
周立贤住在城北一栋老旧的家属楼里,是当年工作的第一家医院分配的房子,他在这里一住就是将近三十年。
围墙外摆了一层又一层的鲜花,人也是莲花般的重重叠叠,并不喧闹,个个垂眸默哀,墙上贴着一张黑字白底的横幅,上面写着:周主任,我们深切地悼念您!
淼淼霍斯衍穿过人群走进去,老式房子没有电梯,只能走楼梯上去。
接下来的一幕让淼淼停下了脚步,不算宽敞的楼梯间,每一节阶梯上,左边摆一束花,右边站着一个身穿黑衣的人,男女老少都有,神情皆是说不出的哀伤。
鲜花铺道,敬送逝者。
霍斯衍和淼淼一前一后从花与人中间走过,五层楼,十个楼梯段,一模一样的情景,走上最后一节阶梯,周老师的家就近在眼前,大门开着,一眼就能看到里面人头攒动的场景。
周立贤父母早逝,婚后与妻子只生了一个女儿,前些年嫁了人,家中平时只有夫妻俩,日子虽然过得平淡,但也算安稳。
直到昨晚,这间只有五十平方米左右的房子,迎来了它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彻夜不眠和彻夜痛哭。
屋里处处挤满了前来吊唁的人,他们是周立贤生前的亲人朋友,其中也有不少是他的学生,这些曾受过他师恩,如今在医学及其他岗位上发光发热的桃李们,不远千里地连夜从全国各地赶来。
周立贤的女儿在房里陪着伤心欲绝的母亲,女婿和其他几个小辈在客厅忙前忙后,淼淼进了屋,发现谢南徵也在,他满身疲倦,眼下一片青黑,看样子也是一宿未睡。
霍斯衍拍拍淼淼的手:“我去看看师母。”
淼淼:“嗯。”
接着,他走到房间前,很轻很轻地敲门,周老师女儿周雪欢来开了门,看到是他,门拉得更开:“进来吧。”
房里没有开灯,格外昏暗,师母坐在床边,怀中抱着一家三口合照的相框,脸上淌满了泪,旧痕未干,新泪又来。
真不可思议,原来人的眼泪有那么多,流了整整一夜都还没流尽。
霍斯衍在一张木椅上坐下,轻声喊她:“师母。”
师母反应很慢地扭过头,看清眼前的人,未语泪先流,多年未见,她一眼就认出了他:“斯衍……”
她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豆大的泪一粒粒砸在他手背上:“你周老师……没了啊……”
霍斯衍环住她哭得发颤的肩,低声抚慰。
这个亦师亦母的女人,靠在他肩上哭得像个被丢弃的孩子。
记得大一时,每每下课后,别的同学散去,他继续留下来和周老师在实验室探讨医学难题,往往太投入,连天黑了都不知道,做好饭菜在家中等候已久的师母打电话来催,周老师意犹未尽,索性把他一起带回家,师母嘴上抱怨“你忙起来连老婆都忘了,干脆和工作结婚去吧”,说着自己都笑了,转身去厨房给他们热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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