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以宁与他对视,不卑不亢,经纬分明。
唐其琛已经站了很久,刚才那番发言也一个不落地听进耳里。在场个个人精,嗅出了气氛中的微妙。短暂僵持,唐其琛正眼不再看她,而是朝前走去,“小东庄玩着牌,柯礼说有熟人,我下来看看。”
这把声音沉而有力,很有质感,跟记忆中的某一部分是重叠的。温以宁还没来得及体会,唐其琛的声音又传来:“是不太熟,让胡叔误会了。”他笑了笑,“曾总还生上气了?犯不上,别介意。”
温以宁的脚步停住,刚偃旗的火苗又窜了起来,转过身,问:“介意什么?介意我阐明事实,介意我为自己辩解?”
问题直指唐其琛,这一刻,彻底安静。
祸从口出这个道理温以宁不是不明白,话说完就后悔了,借酒撒疯么这不是?横竖听起来都是不知好歹。
“胡叔上去玩两把,几个老同学。”唐其琛继续跟人交谈,似乎什么都没听见,或许是听见了根本不屑回应。
朗声笑:“不打扰,来就是了。”衣冠楚楚的男人们谈笑风生,温以宁留在原地,一条线笔直分明,划出了两个世界。
没犯浑太久,温以宁知道这种局面得给个台阶下。她果断上前道了歉。对胡总说,自己今天失言失分寸,给他添麻烦了。又对曾总说,是自己太较真,冒犯之处请他别计较。
“怎么还这么郑重了,没事没事。”曾总大手一挥,“我说话直接惯了,小温是吧,别介意。”
胡总也笑着说:“瞧我们都把年轻人吓着了,以后一定注意。”
这二位客客气气算是摆平了。他们说完后在等她继续。
三个人呢,最重要的那一位还站在那儿。本以为她会对唐其琛道歉,可等了半天,什么话都没再说。
唐其琛也不避讳,目光平静看着她。
温以宁对胡总略一颔首,说:“那我就不打扰了。”
唐其琛也无过多反应,端起酒,跟胡总碰了碰杯,聊起了最近的汇率波动。几句寒暄,他才仰头抿了一口。
热烈气氛重拾,唐其琛浅酌的时候,旁人也是相聊甚欢,一派和气。忽然,唐其琛垂下手,把酒杯磕在桌上,动作不轻不重,但力道还是在那的。
他说:“这酒太涩。”
之前的平静像是天气过渡,这一刻才让人察觉出降了温。等众人反应过来,唐其琛已经撂局走人。柯礼在另一拨客商间应酬,笑着说失陪,赶紧跟了过去。
胡总拦了他一把,微眯眼缝,“小柯,给叔一句真话。”
*
这边应付完,唐其琛没再去牌局,柯礼跟上面的人吱了声便也回到车里,“唐总,回哪儿?”
“静安。”
柯礼吩咐司机开车,掂量了一番,说:“曾总喝了点酒,说话不太注意,念念她……”柯礼磕了下舌,立刻改口,“温小姐她才有的情绪。 ”
后座的人没说话。
柯礼:“其实这事儿还是曾总有失分寸,不过他这人向来这样,沾不得酒,容易忘形。听说,上回也是把一员工为难得当场痛哭,醉后失言,确实不太经脑子。不过温小姐很懂把场面圆回来,还跟他们道歉,其实……”话到一半,柯礼发现自己说得实在过多。
“唐总,抱歉。”
灯火辉煌映在车窗上,分散几缕笼在男人的脸上。
车行又一程,他忽说:“我知道。”
“嗯?”柯礼侧过头。
唐其琛说:“委屈了。”
柯礼跟在唐其琛身边近十年,是心腹,是最懂老板心思的人。可这一刻,他捉摸不准了。
柯礼又想起刚才胡总要的那句真话:“温以宁和唐总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柯礼心里叹息。
很多年前,互有好感,有开始另一种关系的可能,可闹僵时也惨烈决绝,不留余地。因为温以宁发现,她的全力以赴是场笑话。
唐其琛对她所有的好,不过是在她身上看到喜欢过的女人的影子。
十里寒塘路,烟花一半醒。
还有什么比所托非人更残忍的呢。
作者有话要说:
注:“十里寒塘路,烟花一半醒”引用自魏宪《西湖春晓》
第5章 花有重开日(5)
半路唐其琛又改变主意,车往芳甸路上开。回九间堂有点距离,近十点才到家。
景安阳说他回来得太晚,柯礼跟在后头,解释说路况不好。唐其琛是真乏了,坐在沙发上闭了闭目,才问:“父亲呢?”
“书房,陪你爷爷下棋。”
唐其琛起身上楼,吩咐柯礼去他卧室收一份文件。唐宅是一栋独立的环水别墅,新中式风,方与圆的概念融入完美,有一种克制的高阶感。唐书嵘年事已高,早年做过心脏搭桥术,便一直与儿子儿媳一同生活。
唐其琛叩了叩房门,踏进书房。
地毯厚重消音,偶尔棋子落盘成了唯一声响。黑白棋不相上下,唐书嵘执了一枚黑子堵住了白子的右上路。唐凛略一思索,刚欲抬手。唐其琛弯嘴淡笑。唐凛捕捉到儿子的表情,侧头问:“有想法?”
唐其琛笑容深了些,“观棋不语。”
唐凛倒坦然:“说说看,不管怎么下,这局已是你爷爷的了。”
唐其琛伏腰,手指一点,“这里。”
唐凛皱眉,“自掘坟墓。”刚落音,他眉间成川,妙不可言,“断了自己的路,这一片儿就空出来了。”
唐书嵘看了眼孙儿,满意道:“一念之差,满盘皆活,小时候让你学围棋的心血没有浪费。”
唐书嵘五年前隐退,但至今仍挂着亚汇集团董事局主席的职位,他对唐其琛自小要求甚严,就是朝着人上人奔的,小时候学的那些东西大部分都忘了,唯有这围棋成了习惯。也谈不上兴趣,唐其琛只是觉得,你退我进,黑白博弈,浓缩的是格局观。
最后,唐书嵘赢,站起身直了直腰,走到书桌前是要谈事的前奏。唐父自觉地离开书房,带上门。
唐书嵘说:“你父亲太软,总想着为留后路,当然得输。”
这话是不满意的,唐其琛笑笑说:“父亲教书育人,胸襟宽广,做事温和有序,不是他不好,而是您太厉害。”
下棋如做人,心境为人都反应在了招数上。唐凛的名字很有煞气,某种程度上也是唐书嵘的期望,可惜期望落空,唐凛年轻时就对生意之事没有半分兴趣,活得温文尔雅,最后当了一名大学汉语老师。他与唐老爷子的父子关系一度冷淡,直到唐其琛出生,唐书嵘又看到了希望。
唐其琛对数字天生敏感,是块做生意的璞玉,也算“父债子偿”,唐其琛在名利场大开大合,青胜于蓝,唐书嵘是满意的。
聊了几个最近的工作计划,唐书嵘点点头,“我放心你。”
唐其琛日程紧,能回家的次数很少,不想多谈公事,嘱咐说:“早晚凉,您注意身体。”
唐书嵘忽说:“唐耀回国,你知道吗?”
“听说了。”唐其琛亦平静。
“有机会一起吃个饭。”唐书嵘说:“总是一家人,他还得叫你一声大哥。”
唐其琛没应没答,侧脸浸润在柔和的光影里,掩住了情绪。
从书房出来,景安阳正和柯礼聊着天,柯礼一向让人觉得如沐春风,加之又是唐其琛从小的玩伴,景安阳也把他当半个儿子一般,这会子不知说着什么,景安阳被逗得满面春风。
看到唐其琛下楼,景安阳问:“够晚了,住家里吧。”
“明儿有早会,不了。”
柯礼也起身,拿起公文包,“您注意身体。”
景安阳不留人,送了几步到门口,唐其琛笑着说:“今天的耳环很适合您。”
“安安送的,她去法国参加影展,在一个古董店挑的。这孩子实在有心。”提起安蓝,景安阳一脸悦色,“下周让她来家里吃饭,你爷爷也想她了。”
——
九月前两周还天晴燥热,一场台风过后,早晚就凉了下来。
温以宁拟了一份十月份的工作计划,准备让符卿卿通知组员开个碰头会。可上班半小时了也没见着人。
“符卿卿请假了?”
“没有啊。”管考勤的说。
正奇怪,一同事溜到温以宁的办公室,压着声儿告诉她:“温姐,卿卿犯事了。”
“什么事?”
“她搞砸了一个开业典礼,就是那个少儿英语国际培训班。”这个同事跟符卿卿的关系挺好,往后看了看门是否关紧,才小声告诉温以宁:“徐汇区新开业,本来是要放一支宣传短片,结果出现在屏幕上的是老板的,老板的……”
“没关系,你说。”
“做爱视频。”
温以宁皱眉片刻,问:“这不是她的工作,谁让她去的?”
“文组长说人手不够,让她周日晚上去帮忙。”
温以宁默了默,“知道了。”
各司其职,各效其主,文雅指派温以宁的人,这事儿虽不按规矩,但也不违规。这个英语培训班是国际连锁,知名度颇高。符卿卿在开业典礼上犯的错误也够邪乎,那支艳情视频在数百位宾客面前播放,老板赤身露体,正上演老汉推车,肉搏战相当激烈。当时举杯畅饮的男主角脸都炸了,全场哗然,乱作一团。
公司高层召开紧急会议,一小时过去了还没散会的意思。一个行政助理中途溜出来给温以宁递了句话:看这架势,符卿卿是铁定要开除了。
温以宁早上联系符卿卿无果,得到消息后立刻找去了家里。小姑娘一见着人就忍不住哭:“文组长给我的碟片,说七点半准时放,我被临时叫来的,根本不知道里面的内容。”符卿卿啜泣不已,“真的真的不是我。”
温以宁默了默,说:“下次她再找你,聪明一点,找借口推了。”
符卿卿红着眼睛问:”人事部通知我今天休息,温姐,我什么时候能回去上班啊?这种休息不要扣工资的吧?”
温以宁没直接回答,而是说:“你把联系方式给我。”
这位视频男主叫景恒,和未婚妻谈婚论嫁在即,没想到出了这等乌龙。据说女方要解除订婚,闹得不可开交。符卿卿想要度过这个坎儿,还只能让这位当事人亲自松口。
“我上门赔罪吧,挨骂挨打我也都受着。”符卿卿丧着一张脸。
温以宁看着她:“挖了个坑等你跳,把你埋了之后,下一个就是我。这个道理你明白吗?”
符卿卿愣了愣,“你是说文组长她故意……”
“你心里有数就行。”温以宁叹了口气说:“我想想办法。”
可真没什么好办法。
这个景恒不仅有钱,还有点红色背景,在富二代的圈子里声名鹊起。温以宁带着符卿卿一起去他公司,直接被前台轰了出来,守在门口好不容易见着景恒的车,人家抡着胳膊就要下车揍人,他秘书边拦边瞪她们:“还不走?我待会真拦不住了啊。”
一天下来,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符卿卿已经接到人事部的辞退通知,握着手机当场嚎啕,“我好不容易过了实习期,我男朋友付了首付,我要跟他一起还房贷的,我上哪儿再找工作去。”
温以宁缄默不语,任她哭过这茬,心里也是愁绪上涌。连日来的不顺积压成灾,心烦意燥地撕开一条口子,语气也发泄狠厉起来:“鱼死网破得了,谁也别想好过。”
符卿卿泪眼看她:“啊?”
“传网上去,闹大,闹凶,闹得他不得安生。”温以宁说完后沉默垂眼,疲惫道:“算了,明天再去一趟吧。”
符卿卿小声:“哦。”
这一趟终究没去成。第二天刚进公司,高明朗就把温以宁叫进了办公室,里头还坐着几个高层,一脸苦大仇深很是严肃。
门还没关上,高明朗提声:“公司明令禁止以非法手段开展业务,你维护自己的下属是人之常情,但也不能违法违规。”
温以宁听懵了,“什么?”
“你自己看!”高明朗敲了敲桌面,上头搁着手机,温以宁拿起,越往下翻越拧眉。
“视频一出,我们就做了紧急公关,可为什么从昨晚起,网上就在疯传这个视频了?
“我不清楚。”
“你不清楚?”高明朗笑得皮肉皆假,猛地拍了下桌子,“你给我好好想!鱼死网破,闹大闹凶,这话你有没有说过?”
温以宁手心拽紧,眼神一刹失衡,但很快灵台清明,“昨天我去找景总解释,不太顺利,我……”
“你有没有说过?”高明朗咄咄逼问。
温以宁松了掌心,点头,“有。”
旁边几个高层陆续发话,“小温,平日看你做事稳重,怎么能有这种行为?”
“公司绝对不允许,说严重点,这是在试探法律底线。”
温以宁辩解:“视频不是我传上网的。”
高明朗冷不丁地笑了声,“是不是你,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说了不该说的话,传到景总耳朵里,他信了。”
温以宁变了脸色,才松开的掌心又抠紧了。心尖儿一阵诡异的疼,来得毫无征兆,来得气势汹汹。她似乎联想到了什么,但还留有几分侥幸和余地。高明朗对她积怨已久,公报私仇,后面的话很是难听。
“你自求多福吧,出去。”
温以宁走去办公区,同事们表面平和无常,只在她背后用余光打量。符卿卿从座位上站起,低着头,眼神怯懦,想看又不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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