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数不清的小男孩,略摸不过七八岁年纪。每个人脸上除了能够彰显年纪的肉肉的脸颊,便是眼底的狠厉。可那些狠厉之色,却还是在被身后之人摁在水中时,布满隐忍的恐惧。
初时,孩子们还竭力忍耐着,后来便是不停地扑腾,不停地挣扎。可身后之人是成年男子,他们对于幼小的男孩子们来说,实在过于强大。挣扎无效,便是一个又一个稚嫩的手臂停止挥打,脑袋直直的垂了下去,没了生机。
余下的男孩子,不过半数。
后来场景一转,便是更小一些的孩子,他们身穿墨色的衣裳,被吊起,长鞭不停地挥打在稚嫩的皮肉上,这一次,依旧没有人叫喊。
血液和在墨色的衣裳里,看不清形容。唯有咬碎牙齿,嘴角的鲜红不停地往下流。
陶令陡地睁开眼那一刻,眸眼腥红,眼底还夹杂着微弱的惧意。
他坐起身,叫声和鞭打声仍在耳边,扰的人心烦躁。他起身出门,径自走到后院,一眼便瞧见两个小厮正打着一个不过十来岁的小丫头,一面又是嚷嚷着:“你爹将你卖到了这里,你就该认命,好好干活,再让我看见你偷懒,我弄死你。”
女孩不同与这夙夜楼的女子大多衣着艳丽,她衣裳朴素,愈发衬得那血痕刺眼。
陶令瞧了一眼,便预备往回走,从头至尾,一双眼沉静无波,未受到一丝惊扰。
然那小女孩瞧见了他,似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揪住了一个空档,便飞奔到陶令跟前,满是血污的手紧紧地抓着他的下摆,一面又是急切地哀求:“救救我,救救我,求求您救救我……”
那两个小厮略慢了一小步,但一瞧见陶令那般冰冷的面容,慌忙走上前要将那小女孩拎走,唯恐陶令如传说中一般,杀人如麻。
陶令微微垂眼,瞧见她那双圆滚滚的眼睛,莫名想起十年前山下的那团粉红。她寂静无声的躺着,全不似眼下这个苦苦哀求。
他的夭夭,从不是这般软弱哀怜之人。
陶令冷眼瞧着那几个小厮将她拖走,正是回身迈了一层阶梯,苏夭夭突然就跳了出来挡了他的去路,一面又是冲着那个小厮喊道:“站住!”
拎着小女孩的那两个小厮身子一抖,立时将那小女孩扔在了地上,这会儿眼巴巴的瞧着那边一白一碧的身影,只恨自己方才为何不走得再快一些,再快一些便好。
苏夭夭站在高一层的阶梯上,难得能够与师兄平视,进而连胆子都大了些许,歪着脑袋直接便道:“师兄,方才那个小女孩,我看和我小时候倒是很像,你再养一个如何?”
陶令眉心一拧,眼底陡地迸发出慑人的寒光:“我果然是太宠你了!”
苏夭夭干巴巴的扯了扯嘴角,几乎是下意识后撤,可惜后面更高一层的阶梯,险些摔倒之际幸而师兄握住她的手腕,方才就着师兄手上的力道被拉回,又是一个旋身稳稳地落在地面。
彼时,又是妥妥的仰视了。
苏夭夭眼见得师兄那般眼光,立时为自己找补:“不是不是,我说错了,说错了嘛!”说着,赶忙伸手揪住他的袖摆晃悠,“不过你想啊,虽然我现在并未有中意的男子,但也算到了待嫁的年纪,如有一日我出嫁,你身边总要留有人照应才是。收她做我的师妹如何?”
陶令长久地凝视着她,如要将她看穿一般。可她除了生出一丝怯意来,目光依是坦荡无比。他如受到重挫,当下,竟是甩手离去。
苏夭夭从未见过师兄如此动怒,一时间愣住,直至身后的小厮小心翼翼的走上前:“小姐,您看……如何处置她?”
苏夭夭这才甩了甩脑袋,长出一口气:“给她梳洗干净,送到我房间里来。”
“是!”鼓足勇气站到她身后的小厮,听她如此说,如蒙大赦般就要匆忙离去,冷不防又被叫住,“等等!日后不许如此打人了!”
“是是是!”那小厮连连应下,终于缓了口气同另一个小厮将那小女孩拎了下去。
苏夭夭回到房间时,师兄并不在,这一路也未曾瞧见师兄的影子,索性坐下来同十六说了会儿闲话。没一会儿,那两个小厮便将干干净净白白软软的小女孩拎了上来。
十六站于苏夭夭身前,眸色清冷的瞧着那小女孩:“你叫什么?”
小女孩似是愈加害怕了,哆嗦了半晌,竟是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苏夭夭正要站起身,诱导那小女孩说几句,便被十六生生拦住,一面又是叫了门外的婢女进来,嘱咐道:“将她带下去,什么时候情绪平稳了再带过来见小姐。”
“怎么了?”苏夭夭略有些不解的看着十六,“你不觉得她同我小时候很像吗?也是这样满身血污的出现在师兄面前,等待被拯救。”
十六素来面容清冷,未有几分情绪,这时难得沉了脸,极是正经道:“小姐便是因为这个小女孩在同公子置气?”
苏夭夭一时哑然,闷了闷才咕哝道:“我没有置气,”顿了顿,又是心虚的补充,“是师兄在与我置气。”
“小姐……”十六愈发是无奈的瞧着她。
苏夭夭仰起脸,满眼无辜的瞧着她。怎奈十六照应她多年,太清楚她扮猪吃老虎、扮柔弱无骨实际无比狡黠的性子,决然是不吃她那套。
苏夭夭巴巴的望着她,不由得抽了抽鼻子:“十六,你在我身边十年了,师兄也是十年。你看,师兄那个大冰块都被我培养的有了不少趣味,你怎的还是这个样子呢?”
十六撇撇嘴,果断不再言语。
是啊!十年了,不知是公子被她引导,还是公子引导了她,现下这两个人皆是腹黑狐狸的性情。好在,都是好现象。
苏夭夭心知说不动她,果断转移话题:“对了十六,你可知道师兄去了何处?方才我与他说完话,就不见他的影子了。”
“找我何事?”
苏夭夭闻声,一抬眼就瞧见师兄目不斜视的大步走来。
她立时颠颠的凑过去,极是谄媚的巴望着他:“师兄,你不生气啦?”说着,又是赶忙倒了一盏茶送到陶令的手上。
陶令睨她一眼,面容仍是冰冷渗人,唯有嘴角不易察觉的抽了抽,接了她的茶盏方才轻咳一声:“这些年,你除了认真练剑,唯一持之以恒坚持不懈做着的,便是不停地挑战我的底线。”
苏夭夭嘿嘿的笑着,一排洁白的牙齿很是闪耀。她知晓,这时师兄肯搭理她,便给了她梯子,她自是要乐颠颠的顺着往上爬。
随即,便是笑嘻嘻的应声:“师兄,你宠着我,我当然要投桃报李啦!那……”她试探的巴望着师兄的神情,陶令望着她眼底的星光闪闪,到底是捻灭了眸中火焰,颇是无奈道,“你既是喜欢,那便留着吧!”说着,又是捏住她没几两肉的小脸沉声警告,“但日后不许带她上望岐山,而我,也再不会教任何人。”
“你是我陶令唯一的师妹,可晓得了?”
“嗯嗯!”苏夭夭重重的点头,眼里得逞的光芒怎么都掩不住。
不可说的却是,她喜欢他守着他自己的规矩,但更喜欢他为她破了那规矩。
而陶令知晓,所以纵容。
第12章
只是师兄允了她,偏又不允令她有一个师妹,她知晓了那小女孩唤做“红云”,对她便也没了几分兴致。那小女孩懵懂怯懦的模样,确然是很像当初的她自己,然她却不是师兄,没有那般好兴致。遂,将她丢给了十六,随她做些什么事情便罢。
而后,便开始琢磨怎么将师兄拐去江南。
“师兄……”苏夭夭跳到他跟前,同他一道站在窗前看这王城盛景,“我们在王城要待多久呀?”
陶令直视前方,嗓音是惯有的清冷:“你不是很喜欢这繁华,这么快就厌倦了?”初来王城那日,她的兴致可是极好。
“倒也不是厌倦,只是以为不大安全。”苏夭夭歪着脑袋。
陶令偏头看她一眼,略郑重了些:“有我在,自是安全的。”
“我只怕人家人多势众,我们总有不及的时候。”
陶令闻言,沉吟了许久,方才真正侧过身,一眨不眨的凝着她:“夭夭,你想做什么?”
“我……”苏夭夭樱唇微张,面色是难以掩饰的窘态。虽说被他拆穿是常有的事,但总是不能习惯。微微抽了口冷气,方才竭力镇定道,“我听说江南山水才是真的山水,泼墨晕染,清丽澄澈。”
陶令睨着她,不动声色的反问:“听谁说?”
这重点抓的?她的重点明明是江南。
苏夭夭立时咽了咽口水,遂又不甘示弱的揪住他的袖摆晃悠:“……师兄。”
陶令别过眼,眼底颇是无奈:“我却是去过江南,的确是个不错的地方,适合长居。”
记不清是多少年前了,那里的亭台楼阁,山水如画。即便是长街上的人们,也比着王城的人安定得多,不那般焦躁、吵闹。除却望岐山,那是他勉强还愿停留的地方。
“果真?”苏夭夭一双眸子陡地亮起,遂又忍不住懊恼,这会儿她巴巴的想去,日后离了师兄便不能居住在那里了,委实是可惜。
“再过些日子吧,我便带你去。”
“当真?”苏夭夭的声音立时放大许多,整个人都雀跃的跳了起来。
陶令瞧着她欢乐的模样忍俊不禁,伸手捏了捏她的脸,极是宠溺道:“你既是想去寻那位黎先生,直说便是,何必这么周折?”
苏夭夭立马不跳了,乖乖地站在陶令面前,只眼底仍泛着动人的光芒,唇边倒还是不依不饶的哼唧着:“十六又出卖我!”
陶令唇边的笑意立时咧开,衬得那冰霜般的面容竟也满是柔和。
“你告诉十六,可不就是想让她同我说。”
苏夭夭咬住唇,心知自是不能在这件事上过多牵扯,反正她的目的已是达到。遂,将身后的剑取了出来:“师兄,你陪我练练剑吧,被楚玉珩那厮困了几日,我现下的底气极是不足。”
同他练剑,底气会更不足。
陶令这般想,却没再这般拆穿她,只随她下楼一路到了后院,以手中的玉萧做剑来当她的陪练。
一个身穿青色衣裳的小女孩出现在后院时,眼前便是这么一副情形。
两道白色的身影在月光下虽如鬼魅般极快速的移动着,但那般衣袂飘飞剑影轻灵的步法,仍是令人震撼。
“小姐好厉害呀!”她下意识地感叹,连身后走来一人也不曾察觉,仍是那人拍了拍她的肩膀,方才回了神,恭恭敬敬的叫了声,“十六姐姐。”
十六轻轻应了声,便同她一道看公子与小姐练剑。
红云不懂这剑法玄妙,她在山上多年,却是懂得为何红云的感叹是称赞小姐厉害。不过公子往日里教授,便是告诉小姐,最好的进攻便是防守。因而每一次,公子都是在防守,而小姐便是无所畏惧的进攻。是以,落入不知其道的人眼里,自是小姐厉害些。
两人收了剑和萧,便是大步向她们走来。
“今日可有异常?”陶令立在十六两步远的位子定住,目光却是落在那个小女孩身上。她这时洗干净了,身上的伤也养的差不多了,那般肌肤娇嫩的样子,可与夭夭当年不同。
夭夭那时虽是脸颊白皙稚嫩,眼睛圆滚滚的煞是可爱,但她的手指是粗糙的。据那时照料她的婢女所言,她的身上也有许多伤疤,一眼便知是陈年累月的积累。若非后来精心养护了这么多年,大抵会一直粗糙下去。
这个小女孩,可不像是穷人家受尽虐待的孩子。
十六恭恭敬敬的垂着头:“并无异常。”
陶令收回目光:“再仔细些。”
“是!”
陶令这时便要离去,却又猛地顿住,背对着身后的三人道:“十六,我再重申一遍,如有任何异常,首先保护小姐。”
十六惊愕了一瞬,仍是迅速应声:“是,奴婢知道。”直至公子同小姐离去,她方才直起身,面上略有疑惑。这话公子在离开望岐山之时便嘱咐过,今日一切如常,怎的又突然如此说?
莫非,公子也怀疑了红云的来历?毕竟,本就是她报告公子,这个小女孩肌肤娇嫩。就连她的那个赌鬼爹爹,虽确然是她的爹爹无疑,但她着人去查时,那个男子竟已然被人因为欠债被人打死了。她暗暗瞧了一眼红云,心下戒备又多了几重。
另一端,苏夭夭同陶令回了房间,方才揪住他追问:“师兄,你方才怎一直盯着红云瞧?她是否果真与我幼时极为相像?”
她以为师兄因为回忆起多年前的事方才走神,不料师兄的脸色已是深了几重。
陶令轻轻摩挲着桌上的茶杯,另一只手搁在腿上,却是悄然紧握。幸而面色只是略有凝重,未曾泄露他心下的不安和紧张。
他道:“当年之事,你可想知道?”
苏夭夭摸了摸两个茶壶,挑拣温热的那个为自己倒了茶,放在唇边前方才随口反问:“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陶令知晓她性子如此,从不贪恋过往,日日皆是往前看。可他知晓,并不代表他能够填补她未上山时的那六年。
“她突然出现在这里,如你当年突然出现在望岐山一般。皆是要做诛心之术。”
“兴许,我就是你的弑母仇人,我如楚玉珩所说一般无二,不止杀了他的全族,也害死你外公全族,唯有你,是那个活下来的例外。”
苏夭夭初初听到这话时便觉得可笑,如有人果真杀了所有人,又何必独独留下她一个余孽?这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呢吗?
不过眼下师兄问起,她却是难得面容严谨道:“那我便得仔细想想,到底是生恩重,还是养恩重?”
这十年,她不止一次的想过,若她从一开始便遇见师兄多好。如她从未见过世间暖春盛夏,一定愿意老老实实长长久久的待在望岐山。
可她太怕冷,也怕师兄。
她不信世俗对他的评说,但相信他有灭人全族的能力。他待她极好,却还是不能湮没了那一丝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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