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过头:“去见一个人。”
宫内的情况稳定了,宫外的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怕是还不知道蔡相已死的消息。
江容对这两大势力有所偏向,从心底期盼着风雨楼能赢,但她也很清楚,像这样的火拼,不论谁输谁赢,最后苦的都是被波及的普通百姓。
所以她必须立刻去阻止火拼继续蔓延。
还来得及,她想。
从她接到消息,到杀完奸恶,其实不过大半个时辰的时间。
而现在,她要去见为她争取到这大半个时辰时间的人。
☆、61
出皇城往东五里, 便是整座京城最繁华的一条街道。
这条街道通往汴河,连接虹市, 最尽头又与城东的酒市相接, 常年人来人往, 热闹非凡。便是入了夜, 也同金梁汴河一般, 灯火通明, 璀璨辉煌。
江容在出宫门时,用金令问一名皇城守卫借了马,策马经过这条路时, 因为背着一件还在滴血的兵刃, 身上也沾着血污,吸引了无数路人的注意。
但她没有在意这个,甚至也没有整理一下自己在打斗中弄乱的衣衫。
她看上去委实狼狈, 可狼狈的同时, 竟还有一种寻常人难以企及的意气风发感。
当然,此时这么想的路人们,还并不知道, 就在半刻钟前, 她一人一戟入宫,杀掉了天字一号大贪官, 为这个本该末路的王朝争取到了休养生息的机会和时间。
她穿过闹市,一路往城中两派相斗最激烈严重的地方去,不消一刻钟, 就打探清楚了自己想找的人现在何处,而后毫不犹豫地寻了过去。
京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就好比此刻,她就忍不住觉得,自己距想去的地方,还是远了一点。
入了夜的风凛冽刺骨,刮在她面上,像冰雪凝成的刀。
看见前方的火光时,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六分半堂的人还不知道蔡相已死,更不知道朝堂之上的局势,明日就要大变。
所以此时此刻,他们与金风细雨楼打得不可开交又不遗余力。
京城地盘,说到底还是他们占得更多一点。
苏梦枕为了争取更多时间,打一开始就亲自带人深入腹地,对上了雷损。
他知道,整个风雨楼,只有自己亲自出手,才可能拖住雷损,而只有拖住了雷损,宫门之内,才能不受影响。
现在江容半身浴血赶到,看似仓皇狼狈,但足以证明,这一局,他和金风细雨楼都赌对了。
他松了一口气,同时又咳了一声,握紧手中的红袖刀,再一次迎上雷损。
雷损目光大动,顺着他看过去,霎时面色青白一片。
但他作为六分半堂的总堂主,还不至于就这么认输倒下。
眼下时局未定,六分半堂还占着优势,只要他当机立断,结束今夜之战,那后面的事,还有得慢慢谈;但若是他执意继续,哪怕拼着力杀了苏梦枕,或者更夸张一点,加上江容,他必定元气大伤无以为继。
等一切尘埃落定,神侯府和移花宫必会把所有矛头直对向他和六分半堂,不给他任何谈条件的余地。
这么想着,他几乎是立刻做出了决定。
江容原本都做好了过来与苏梦枕合力对敌的准备,结果还没下马,雷损就主动表示要停战了。
江容:“?”
她就这么在一大群六分半堂弟子的目光中下了马,走到了苏梦枕面前。
雷损倒是很沉得住气,整个过程里一直执刀未动,只是目光也始终落在她身上,没有移开。
他并不知道江容是从哪里来的,毕竟就连蔡相都没有猜到,这段日子以来的一切,不过是个引诱他造反的骗局。
可这局为了能达到最后的“骗”,设得十分逼真,比如江小鱼夫妇入宫,成为天子眼前红人。所以就算真相还未彻底揭开,雷损也隐隐可以猜到,蔡相欲成之事,大概是败了。
他退了一步,朝江容见礼,一开口,就把今日的两派之争,变成了纯粹的江湖事,一句都没有扯朝堂。
最后他说:“六分半堂与恶人谷移花宫素无仇怨,既然江谷主来了,那我愿意卖江谷主一个面子。”
江容听在耳里,只觉这人真是老谋深算得可怕。
她当然可以不接受这个“面子”,可再打下去,便是赢了,风雨楼这边也要元气大伤。
于是她偏头望向苏梦枕,想看他的意思。
苏梦枕也在看她,他目光落在她染血的衣袖上,好一会儿后,才似确定了什么般移开。
“既然六分半堂有此意。”他停顿了一下,“那风雨楼自当配合。”
“不过风雨楼代表不了恶人谷,更代表不了移花宫。”
这话听着像是在划清界限,其实完全是威胁,雷损听得懂,但他忍下了气,让开了路,仍表示愿放他们离开。
离开之后,两方暂时休战。
双方交锋至此,皆有不少损失,苏梦枕不是疯子,自然知道这时最好的选择是什么,但他心里压着另一件事,便是退走,也退得不够情愿。
江容并不知道他在琢磨什么,她只关注到了他的面色,觉得他不宜再继续。
之后回风雨楼的路上,她把宫中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他,先是感谢,再又宽慰他道:“蔡相已死,他在朝中的势力必定土崩瓦解,六分半堂与他那一派过从甚密,定会受到打击。”
“虽然今日之争,你们谁都没赢,但到了明日,一切就得重新来过了,甚至这京中的地盘分属,都需从头再议。”她停顿了一下,“到那时,金风细雨楼才是真正地赢了,而且只要没有意外,就能一直赢下去。”
苏梦枕垂眸想了片刻,道:“是,朝堂局势变动,江湖局势自然也一样。”
但事实上,比起地盘分属的变化,他最想与雷损重新商量的事,是那道横在两派之间的婚约。
从前他不是没想过要解除,但那时,不论是他还是雷损,需要顾及的事都太多了。
他不能让雷损拿捏到这一点,再顺势把这当成他的弱点,从而对让他动了解婚约之心的人下手。
现在时机终于成熟,他不能也不会再迟疑了。
有一些话,只有彻底没了这个枷锁,他才可以轻松地说出口。
☆、62
国贼已死, 流毒肃清。
朝廷势力在这段时日的动荡中迅速重新洗牌,虽然局势目前尚不明朗, 但天子态度却已让所有人都知晓了:蔡相身死, 是他默许下的结果。
于是, 在如此的政势之下, 官员要臣和蔡相的昔日党羽纷纷找到了新的方向和领导者, 大家无言而默契地静待诸葛正我呈上最终证据。
不少人更在远远瞧着热闹, 等到最终那一锤落下来,罪名确认后便可趁机再踩上一脚,表明自己的忠心。
朝堂的不安和暗涌, 同时也影响到了江湖的格局。
六分半堂在那一日与金风细雨楼对上之后便一直极为安静, 让人看不清他们的下一步动向。
没人清楚这是山雨欲来前的满楼风,还是真正海晏河清的前奏。
然而三日后,令所有人都意外的是, 六分半堂率先打破了这摇摇欲坠的和平。
堂主雷损在江湖中人的注目礼下, 踏入了金风细雨楼。
雷损来得早,待人传报后进入正堂,此时苏梦枕正垂着眼慢悠悠地吹着一碗药汁:这药漆黑难言, 更有一股清苦的香气, 看了就让人觉得难以下口。
但苏梦枕只是轻轻吹了吹,便一饮而尽了。
雷损见他喝了药却并无开口说话的意思, 便率先道:“今日来风雨楼叨扰,还望楼主不要在意。”
苏梦枕笑了笑:“雷堂主不必客气,坐。”
其实二人对今日会面都心知肚明, 多余的话也并不打算多说。
蔡相已死,若是再斗下去,对六分半堂百害而无一利,纵然朝廷并不会直接插手江湖事,但若为了清扫余党,也难免不会对他下手。
雷损今日前来,是为求和,也是为了自保。
苏梦枕并不急,他用三指托着那晶莹的药碗,慢悠悠地转着,等待着对方开口。
这瓷碗颜色很美,蓝绿间映犹如孔雀翎羽,在烧制后涂的一层釉上还掺了金粉在其中,流光溢彩,煞是好看。
他目光落在碗上,看了片刻,仿佛赏物一般,却并不看雷损。
然而如此安静,却有着一股无形的压力,慢慢自上而下地罩了下来。
见苏梦枕不说话,雷损也摸不清对方的意思,但他同样是城府极深之人,思忖再三道:“雷某今日前来,主要是为了与苏楼主商讨重新划分这京城中的地盘归属一事。现下朝廷动荡,难免会影响到京城中的江湖势力,我们提早做出安排,更是避免了很多不必要的党争波及,导致江湖人卷入朝堂事端。不知楼主对此,意下如何?”
这段话中,他并未提到蔡相身死之事,更是直接远远将朝廷与六分半堂横隔开来,甚至做出几分朝廷会牵连江湖的深谋远虑的姿态来。
苏梦枕看破,但却并不说破,而是笑了笑,带着几分谦虚的讨教。
“那么雷堂主意下如何?”
“雷某认为,我们二人休战,为表诚意,近水运之地可让两分于楼主,作为那日的赔罪,”他道,“另外一分由风雨楼自行选择,一共三分。”
六分半堂在京城中的势力划属可以说是每一处都有着极大的用途,它们纵横交错,犹如机簧榫卯,一处运转不灵则全身不畅,但此时他却可以直接让出三分,足以见这雷损也是心知新势将至,准备提前做出准备了。
苏梦枕猜测到了对方将做出一些牺牲,却没想到这牺牲如此大,一时也有些意外。
然而他心思电转,却暂时未答。
雷损见此,立刻又道:“第三分大可是中市之地,此处有何用,不必雷某同楼主细说了吧?”
市中之地乃六分半堂最重要的情报源地,对于雷损来说近乎于割让了心肺,但此时做出如此决定,其实对他来说也是好事,毕竟蔡相一事过后,雷损的势力便难以在如此繁华热闹的地方招摇过市,更是容易让人从千丝万缕的情报网中将之连根拔起。
尽早退离,明哲保身才是当务之急。
直接割让给金风细雨楼,倒也是一条壮士断腕的好路。
只不过这比断腕可要痛多了。
“雷堂主好阔绰的手笔。”苏梦枕微微颔首。
此时侍从走来,为雷损满了杯茶。
温热的白气冒上来,驱散室内略有压抑的气氛。
“那楼主以为如何?”雷损并不碰那杯茶,抬起眼,盯紧了对方。
苏梦枕含笑,摇了摇头:“苏某认为不妥。”
雷损:“!”
闻言,他几乎要霍然起身了。
然而对方的下一句话,却又将雷损牢牢地留在了椅子上。
“两分即可,我替雷堂主留下中市那块势力,水运处,给我一分。”苏梦枕慢条斯理地呷了茶水,淡淡道。
这回答完全出乎雷损的意料,纵然他圆滑善谋,却也着实为对方的反应所疑惑。
所以他并未直接笑逐颜开,而是冷静地问:“苏楼主是为何?”
“另一分则是苏某的请求,”苏梦枕放下茶盏,极为认真地说,“我要解除婚约。”
……
另一边,在江宅中,江容正靠在池水前的亭柱边发呆。
她鲜少有如此放空的时候,回到家中休息这几日,经常是在池边一呆就是一下午。
“容容,”正在此时,苏樱忽然站在她身后,笑吟吟地唤了她一声,“你在做什么?”
江容立刻转身:“娘?我随便在这里待会儿,正无事可做呢。”
苏樱走上前,笑着摸了摸她的发,虽然并未说什么,但江容却能感觉到自己母亲的疼惜。
她笑眯眯地抓住对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娘怎么啦,找我有事?”
“的确有。”
“这些时日我在宫中,专心研究了一下明玉花的功效,”苏樱道出自己的发现,“苏楼主的病,或许是有办法治得更快些了。”
江容先是一怔。
下一刻,她陡然起身,道:“是吗?!”
苏樱说我骗你做什么,尤其这还是关乎医道的事。
“我不是这么意思啦!”她立刻解释,“我只是太惊讶了,娘你好厉害啊。”
“也不是我厉害。”苏樱叹了一声,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子才继续道,“我是上元之前,你跟我提的那个想法往下研究的,真要算起来,还是多亏了你。”
“你长大啦,不仅武功让你爹惊讶,医术也渐渐超过我了。”这话乍一听是遗憾,但更多的却是欣慰,“真好。”
江容很小的时候就去了恶人谷,不管是与江小鱼还是与苏樱,都甚少有这么认真煽情的时候,所以此时此刻,苏樱忽然来了这么一通感慨,倒让她有点无所适从。
她站在廊下,看着娘亲的笑脸,忍不住倾身把脑袋搁过去。
“哎,其实我知道。”她说,“这段日子,您和爹,还有叔叔,都是因为我才留在京城,参与了这么多本来与你们无关的事。”
☆、63
江容近几年撒娇的次数并不少, 因为她知道自己当初选择留在恶人谷,其实是有点任性的。
但从前撒娇, 多半是为了哄父母家人高兴, 让他们少担心自己一点, 这一回却不大一样。
这一年来, 因她入京, 整个江家, 基本都重新入了江湖。
不论是出世多年的移花宫,还是早已淡出江湖的江小鱼,在这件事上, 多少都做出了让步, 只因为她想留在京城做这些事。
思及此处,江容不由得觉得,自己是时候把京中的事了结, 然后好好陪父母家人一段时间了。
她向来干脆果断, 决定了要陪家人,便没有再犹豫,迅速地计划起了尘埃落定后的事。
江易来找她的时候, 她就在院子里忙活这个。
“三月下江南, 五月去太原,六月……”江易疑惑, “咦,六月居然是去岭南,你去岭南做什么?我还以为, 等参加完随云的继位仪式,你就要回恶人谷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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