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奕珩坐在一边,倒像是纯粹来陪人玩的。妇人逛起青楼来,玩的比他还畅快。
一路黑着脸,终于赶走那姑娘,引着妇人径出了明月楼,一瞧天色,竟已是日暮时分了。
林云暖平素没什么机会出来玩,一来身份不便,寡妇么,容易招惹是非,二来也没人能和她疯,但凡做点出格的事,朝霞几个就先吓死了,告到林熠哲那儿去,难免又是一通相劝。唯和阿倩偶尔游船说话儿,机会不多,阿倩太忙了,大多时候要陪那些客人。
跟着木奕珩玩两天,竟有些乐不思蜀。
木奕珩想起适才林云暖和花娘说话,格外注意花娘说的首饰铺子,便带她往城东一条街市瞧首饰去。
两人才进入,就迎面撞上几个熟人。
平素在京城不常见面的,竟都在津口这弹丸之地遇上,也真是孽缘了。
沈如叶和沈如璇正在试戴首饰。见身侧大丫头不住打眼色,一垂头,见楼下厅里进来一男一女,竟都是认得的。
一个是毓漱女馆的馆主林夫人,一个正是给沈如叶带来难消之耻的木奕珩。
这两人同时出现已是奇怪,更惊人的是,他们还行止亲昵,就差脸上写着“有奸|情”三个字了。
沈如叶身子一震,张口结舌不敢相信。
沈如璇已蹙起眉头,风一般冲了下去。
“林夫人!”
林云暖正垂头翻一本花样册子,循声望去,一眼瞥见神色复杂的沈如叶和满面怒气的沈如璇。
年前沈如璇已经成亲,夫家就在津口,这回是特地为了安慰沈如叶,才将其接来津口过年的,谁想会撞见木奕珩,和他传闻中那个相好的寡妇。
林云暖曾给沈家女眷服务过,如何不识他们身份,登时有些尴尬。悄悄甩掉木奕珩的手。
“二位怎会在一处?”沈如璇目光落在二人袖中紧握的手上,林云暖想挣,没能挣开。
“莫非……”沈如璇笑得冰冷,讥讽道,“莫非二位有亲?”
“没听三叔提过,难不成,是姨甥?还是,表姐弟?”
林云暖在沈家人面前多少有些忌讳,她顿了顿,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木奕珩已在旁笑开了,“沈妹妹什么眼色?这位月貌芳龄,不知何处似木某姨母、表姐?”
年龄,是两人永远跨不去的坎,林云暖难免有些伤感,扯一扯他的手,退后一步,想说两句客套话便离开。
木奕珩紧紧将她牵住,寸步不让。举目,朝沈如叶致礼:“沈二妹妹也在?”
沈如叶不能逃避,只得缓步下楼,与他见礼:“木九哥。”
两家世代通好,虽退了亲事有些闹僵,在外,木奕珩都把错处揽在自己身上,四处传言自己废了,某些方面“不行”。
别人不知内情,沈家却是知道的。木奕珩挨打,是沈院判亲自上门诊的伤,若他当真废了,就不可能有结亲一事。
沈如叶从没想过,木奕珩喜欢的女人,会是林云暖这种。
且这位林夫人,不久前还被家中猜测,会否与三叔沈世京凑成一对,便是她配三叔,大家都还嫌三叔委屈了,她竟然妄想,攀上木奕珩?
光是年岁,她就不配啊。
更遑论,她那般出身。
“林……”喊林云暖的时候,她迟疑了。
林云暖叫她三叔“沈大哥”,按辈分,她该亲热地喊一声“林姨”。可眼前,她与木奕珩牵着手。
沈如叶都不知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二人。
木奕珩微笑道:“刚好在津口遇着两位,可瞧上什么?一并包起,算我贺两位妹妹年喜。”
沈如璇冷笑一声:“不必了!木九爷用什么身份送我们东西?无功不受禄,木九爷还是自己留着吧!”
转头与沈如叶道:“这家店铺一进来就觉得晦气,原来什么脏的旧的的东西都肯招待,我们走,下一家铺子瞧去!”
这话说得露骨,几乎指着林云暖鼻子骂“二手货”了。林云暖能理解沈家姑娘的心情,可被骂的是她,她如何平静?
身侧陡然一空,木奕珩大步踏前,挡住二人去路。
沈如璇怒道:“做什么?好狗不挡道!”
“道歉。”木奕珩声音很低,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
沈如璇好笑道:“我为什么道歉?我说错什么了不成?”
“我,叫你道歉。”木奕珩重复一遍,眉目森林,手已握成拳。
沈如叶见闹得难看,连忙扯住堂姐袖子,“木奕珩,我替我姐道歉,这样行了么?你快起开,我不想与你多言!”
木奕珩不动,声音越发低沉,“与林氏道歉,现在,马上!”
“林氏?”沈如璇冷笑,“林氏?什么身份?是我三叔的相好,还是你木九爷的情妇?一个白身妇人,不贞不洁勾人夫君的东西!我敢道歉她敢受吗?”
沈如璇回过头,怒目瞪视林云暖,“林夫人,不如您告诉我,我说的可有错?”
林云暖到这时,已知今日无法善了。这种情形早晚都要面对,即使她以后不与木奕珩一起,有些事情,发生过就是发生过,永远无法反驳。
她别过脸,温言道:“木奕珩,我在里面等你。”
她径直走进里头的小雅间,将沈如璇的话,当成耳边风,不予理会。
木奕珩低笑一声,威胁:“沈妹妹新婚,我还不曾送过贺礼。不如今晚就在沈妹妹夫婿案头,放一封书信,写写沈妹妹闺中那些趣事。”
沈如璇瞪视他:“木奕珩,你什么意思?”
“能有什么意思?就是年幼时,你和何广义那些,乱七八糟的小故事呗?”木奕珩笑得有些卑鄙,眯着眼道,“添油加醋一番,也必能写的十分精彩,我记得何广义与我们说,沈妹妹左臂上有块……”
他话没说完,沈如璇已经大声尖叫,“木奕珩,你敢!你给我闭嘴,休往我身上泼脏水!”
她左臂上有块不太好看的胎记,是她娘与人家说话时说漏了嘴,给何广义听见,总拿这事笑她。年幼时这些少年爱爬墙头,没少欺负她们几个女孩子,却也只是年少时的玩玩闹闹,并不算作什么出格之事。
可若要煞有介事添油加醋的与夫家说起,她便有一万张嘴也说不清了。
沈如叶不想木奕珩竟如此卑鄙,拿儿时的事来做要挟,气得指着他鼻子:“木奕珩,你不要欺人太甚!”
“跟她道歉。”他又重复一遍,早已失了耐心,手中不时抚向腰间玉佩,生怕一个忍不住,出手打女人。
对比一时意气,名声显然更重要。
沈如璇如何扯不下脸皮,又急又气,泪水在眸中打转。
从前不觉得木奕珩十分讨厌,这会儿瞧来,真真觉得他可恶极了。
欺负了她妹妹,又来欺负她!
林云暖站起身,等得有些烦了。逛街的心情已经破坏,这时瞧完了花样册子,并没瞧见什么出奇的款式,便漫步出来,挽住木奕珩手臂。
“奕珩,我们走吧。”
这声呼唤十分自然流畅。声音低沉温柔,透着亲昵。
木奕珩眸子闪过一抹光彩,很快勾起嘴角,大手一伸,将她纤腰勾住,“好,云暖。”
回眸,眯眼望着沈氏姐妹二人。他什么秉性,旁人不知,沈家人却不可能不知道的。此人睚眦必报从不吃亏,今日欠下这账,将来这人也必将加倍讨还。
沈如璇缩了缩身子,硬着头皮道:“算我……算我失言……”
说完,已是委屈得掉下泪来。
木奕珩冷哼一声,携林云暖走了出去。
转过巷子,林云暖将他手甩开,“木奕珩,其实做错的是你和我,今日之辱,是我咎由自取,你实在不该,为我如此为难沈家姑娘……”
木奕珩见她有些伤感,拽着她手腕将人拖入后巷。
“我在,若要你在我眼前吃亏,我,还算个男人?”
“若说错,错的也是我一人,我磕头认错,让她砍我两刀也可,可她辱你,我不能忍。”
他每一句话,说的情真意切,若林云暖还是当年那个刚来到这个世界的小姑娘,一定会十分感动,爱上眼前的男人的吧?
可到如今,沧海桑田,时过境迁。
她只是勾起唇角,苦涩一笑,垫着脚,亲一亲男人的下巴。带着一点安抚的语气道:“好,我知道了。”
被人护着的感觉,其实还是挺好的。只是……不能沉沦,她永远,不要沉沦在虚幻的短暂柔情之中。
纵被男人如此用力的抱着,两具躯壳如此紧密相贴,她那颗早已冷寂的心,也已经无法撼动分毫。
津口之旅染了一抹郁气,就在这天傍晚结束。
回程车上,木奕珩望着枕在自己膝头的睡颜,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与其总是被人冷嘲热讽的败兴,如此麻烦,何不,就给她一个名分?光明正大出双入对,理所当然生儿育女,何乐不为?
津口城门就在眼前,马车却被堵在城内出不得。
林云暖为喧哗声吵醒,撩了车帘,朝外看。
城门前火光大作,穿黑色铁甲的兵士在一一盘查过往行人,堵在门前的人流蜿蜒站满官道。
各家马车均有纹饰,为的就是避免此种情况,往往兵士们瞧见各家徽章,便会先行放行,偏这马车是租来的,若非要与林云暖同处,木奕珩也绝不会乘马车。
一刻钟过去,队伍完全没有前进迹象,林云暖有些心急,抬眼,见木奕珩闭目坐在那里,神色沉稳,与往日轻浮暴躁大相径庭。
她将头枕在他腿上,一时也不很急躁了,“木奕珩,怎么回事?”
若是寻常城防,木奕珩大约早就跳下车骂骂咧咧了吧?他这么稳,一定有大事。
木奕珩抚了抚她的鬓发:“黑甲铁骑,是宛平驻军,威武侯的人。”
如果林云暖足够细心,就能察觉到木奕珩提及“威武侯”三字时,那种透着恨意的咬牙切齿。
“津口,是威武侯治下之地,今日惊动他的驻军,事态并不简单。若耽搁太久,我们便再在津口歇一晚,免你久候心急。”
还未及唤马车调头回去,就听一个声音道:“车中何人?下车接受盘查!快!”
这语气毫不客气,甚至称得上戾气十足。
木奕珩深吸一口气,按住林云暖,从窗口递出一块玉牌。
他腰间,总是挂着许多玉器,林云暖细心数一数,发觉有在云州用过的木家家族玉牌,从前的城防牌令,后来的临川王麾下差牌,如今这块,必是守御所的了。
“原来是木千总!”外头那凶神恶煞的声音只是稍稍客气一点儿。
过了一会儿,听得马蹄声响,一个十分磁性低沉的声音道:“奕珩何在?”
听见这个声音,木奕珩面容不能自已地抖动起来。林云暖不明就里,只觉说话之人似乎与木奕珩极熟悉亲热。
——搂住她腰的那只手,未免用力太过,箍得她有些疼了。
“侯爷。”半晌,木奕珩才从齿缝挤出这句称呼,依礼,无论从辈分上讲,还是从职别高低看,他都应下车行礼,否则,当众无视威武侯,御史定要口诛笔伐,治他以下犯上之罪。
“木某与妇人在车,衣衫不整……”木奕珩说这话时,林云暖瞪大了眼睛,几乎以为他疯了。
好好的,缘何如此不要脸,不吝睁眼说瞎话,往自己身上泼脏水?
“……就不下车,污侯爷眼了……”
不光威武侯,旁边几个兵士也都笑了起来。
这样一说,众人反而更加好奇,恨不得立时翻开帘子看看。
童杰深邃的眸子划过一抹浅笑,很快,这笑意消失无踪,一张肃穆的面容沉若寒潭,“……事关重大,只得委屈奕珩。若不便下车,本侯叫人上车查看也可。”
说着,就唤身侧一人的名字:“董炜!”
“是!木千总,得罪。”
说着,真来掀车帘了。林云暖没好气地捏了木奕珩一把,却听外头童杰又道:“罢了,奕珩好脸面,你们去盘查其他的。这里,有本侯。”
伸来那只手,缩了回去。未及松一口气,就见帘幕陡然一掀,一个身穿黑色貂皮领围玄色金纹披风的高大男子弯腰蹬车。
木奕珩捏了捏身后剑柄,挡在林云暖身前。
三人静默于车。
本就十分狭窄的车厢中简直叫人窒息得喘不过气。
林云暖第一次领会,何为威压深重,何为煞气迫人。
威武侯有双极深邃的眼,平素不苟言笑,只一眼扫过去,就能叫人平白吓软了腿。
林云暖攀住木奕珩肩膀的手,紧了紧。
威武侯的目光落在那双手上,眸子一眯,淡笑:“奕珩好享受。”
两人衣衫完好,没半点不妥之处,但木奕珩刚才那样说,威武侯竟不揭破,也够林云暖蹊跷的了。
她却哪里知道,只在刚才一瞬之间,威武侯杀心已起。
木奕珩端坐不动,只是扬了扬眉:“所以,这车中可有侯爷追查的乱党?若无,还请侯爷莫搅了我二人雅兴!”
林云暖是没脸见人了,将头垂低,不敢去看威武侯的表情。
“这位是?”威武侯丝毫不介意木奕珩的无礼,也没有半点搅人好事的愧歉。
“你不用知道。”木奕珩冷声道,“总之,她不是乱党。”
“这……奕珩岂不为难本侯?”威武侯声音低沉柔和,像是一个谆谆善诱的长辈,在敲打一个不懂礼数的小辈,“奕珩也在军中待过,乱党细作,不正最善从美色、金钱处下手,诱人麻痹大意,这才一击即中?”
“来人!”威武侯陡然拔高音调,如惊雷破空,煞气毕现,“将这妇人带回军署,严刑审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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