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奕珩觉得她的反应未免过激了。
他试图与她分析:“如今你我二人只差一纸婚书,今后光明正大出双入对,再没人会聒噪什么。那汤药伤身至极,我给你换了补汤温养,我与你兄长商议过,他也同意我这样做。你一人孤身在外,总有不便之处,将来搬去我的宅子就没人敢再欺你。毓漱女馆是你的心血,今后你也可正正当当的出面经营,不必担心因为名声有损而祸及店铺。”
他顿了顿,将身体挪近她,“你男人颇有钱财,你便还想再开十个八个店铺,也全由得你。”
“我不稀罕那些!”林云暖挥手道,“我只想平平安安过我自己的日子。木奕珩,为何一定要走到这步?如你所言,你本就是玩玩罢了,你情我愿,各自欢喜,不好么?我这一生,不想再委屈自己了!不想再对谁卑躬屈膝,听尽风凉话,不想再伏跪磕头,去认一些本来就不关我事的错。我不要平白活在人家的白眼之下。我不要困在后宅里寂寂一生!”
木奕珩忽而一笑。
他伸手,握住她的右手。
“瞧,你和我想到一处去了,如此心意相通,为何不肯嫁?”
林云暖不懂:“什么意思?”
“我已经从木家,”他轻轻吻过她的手背,淡然道:“搬出来了。”
…………
“你说的,可是真的?”卫子谚望着来人,不敢置信。
“自然是真。那唐逸亲口言说,当日那幅紫藤春画,画得便是木奕珩如今往来的寡妇。世子可还记得当初,那木奕珩为夺此画,闹过多大的动静?”
卫子谚自然记得,不是那画儿,不是木奕珩,他也不至落到如斯田地。
官职被撤,没了生财的路子。父亲受累,已经三个多月称病不朝。
最最可恨的,是木奕珩当日踹他那十几脚。
每每挨着妇人,便痛不能止,终于找得御医来瞧,说是诊治太迟,已然没救了。
卫家一门,就此断子绝孙,他如何能不恨?
如今,整天被拘在家中,出去不得,这一切都是拜谁所赐,他不敢忘。
…………
城西文家巷,林宅。
月色沉静,花香袭人,这宅院景色雅致,林轩哲却根本没有赏景的心思。
林熠哲缓步走来,林轩哲只抬头望了一眼。
“她怎样?”
问得含糊,关心里也透着几许不耐。
“说是,月份还小……再过些时日,才能确诊……”
“不知羞耻!”林轩哲一掌拍在案上,震得上头茶水一跳。
林熠哲不知如何安慰,遇到这种事,他责无旁贷。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木奕珩怀着何等心思,他听之任之,甚至,推波助澜。
“我要如何回去与父亲复命?”林轩哲抱头,极是烦恼,“我们家中,怎就出了这样一个孽女!”
林熠哲默了片刻,有些话,不吐不快,虽他只是个堂兄,不及林轩哲与她亲近,可爱护之心,并无区别。
“兄长,她不是小女孩了。”
林轩哲抬起头来,蹙眉道:“你又想说什么?是想替她开脱,还是想替你自己开脱?你一个人忤逆长辈,入赘到旁人家去,自甘堕落便罢了,如何还要拉上我妹妹与你一起?她如今落得如此名声,未婚成孕,你高兴了?我们林家没脸,你高兴了?”
“我做过的事,我认。”林熠哲淡淡的语气,并不急躁,“兄长和家中长辈们认为我有错,觉得我丢了林家的脸,堂堂男儿入赘在妇人家,抛下家业去打理旁人的生意,生下孩儿随旁人姓氏。”
“但换个角度去想,人们都认为是对的那些事,就真的是对的么?林家偏安筠泽,虽有些财帛,却处处受人冷眼。世人追捧读书入仕,觉得行商低贱卑微,那么以行商起家的先祖,是不是也错了呢?同是饱受冷眼的商贾身份,在对待钱家时,却又摆出高人一等的姿态,觉得与这样的人家结亲,便是丢了家族脸面,说到底都是为了维持家族生存罢了,又有什么贵贱之别?”
林轩哲已听得不耐:“这些话,你成亲前已经听你说过许多次,如今不是讨论你入赘一事,是事关我妹妹的一生幸福!”
“我说的也正是七妹的事。”林熠哲诚恳道,“这些年钱家不断扩张生意,青楼画舫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生意,只是用来维系与各方人物的关系,如今光是珍宝斋,便已开了十几家分号,而当初瞧不起钱氏的林家如何?依旧偏居筠泽,小心翼翼地去瞧各方脸色,低声下气地嫁女儿,缩头缩脚地瞒着女儿与人和离的事实,生怕给人家指摘一句,难道这样活着,就是对的么?”
“七妹她是和离了,她就该把自己关在房里,以泪洗面,或是见人就低头下跪,痛斥自己不安于室,不该大逆不道与夫和离?她是个人啊!她有感情、有尊严的!我纵容她和木奕珩往来,因为我瞧得出,七妹和他在一起是自在的,快活的!唐逸那个狗东西,确实,他风采卓然于世,样貌天下第一,可他负了七妹,伤了七妹,也要七妹委曲求全,在他面前低声下气一辈子么?”
“大哥,和离不丢人的。丢人的是没有骨气!林家规矩甚严,对子弟教育严苛,事事以‘大义’为准则,这不算错,错的是,自己先看轻了自己。”
林轩哲坐不住了,他起身,一把揪住林熠哲的领子:“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么?你是在侮辱你自己的家族,你是在侮辱你自己的长辈!”
“我很清楚。”林熠哲稍稍用力,拂开胸前的手。“大哥,你做你的孝子贤孙,我管不着。人各有志,我也不能强求于你。可七妹是我带出来的,我愿为她负责。她便是与木奕珩胡来,只要她愿意,我也甘于纵着!我只希望,大哥你不要口不择言,再往她心上扎刀子。这世道对她已经太过严苛,我们是她亲人,不能稍给她一点温暖安慰么?你看不出来,七妹如今纠结烦乱,心情不佳么?你若真为她着想,不要逼着她回家待嫁,为了家里那些人的丁点脸面,真要逼得她一尸两命才甘心么?”
……
林云暖在屋中来回踱步。
四月天,夜风还有些凉丝丝的,她因体寒,春衫外头仍加了薄绸披风。
她前所未有的乱。
像有什么东西,在她心里勾着挠着,总不痛快。
这个月小日子没来,起初还没在意,以为服用那避子汤,许是乱了周期。上个月和上上月都不准,这才耽搁大意。等发觉平素吃的汤药给人换了,这才慌忙请来郎中。
对木奕珩多恨,不必提了。
这人怎能卑鄙成这样?
两次上门都给她叫人打了出去,不见他,一句话都不想和他说。
朝霞悦欢平素在她面前得脸,这次不一样,都给撵到外头跪着。
瞧瞧天色,约莫跪有一个多时辰了。
可这一切,仍无法叫她消恨。
三个月了,三个月!三个月的亲热缠绵,原来全是阴谋。
她像个傻子一般,被这班人戏耍的团团转。瞒着她去提亲,瞒着她换药,木奕珩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若他不是想娶她为妻,而是只想给个妾的名分,是不是如今,也得无可奈何地应允?
他家中分明不同意的,他自作主张,请了中人,甚至搬离木府,要与家人划清界限。
这是为她?
这是往她背上插刀子啊。让她的罪孽更深一层,再添一笔孽债。
顶着“为她抛弃父母家人”的名头,木奕珩就成了人家眼里的至情至性之人。而她呢,就该欢欢喜喜、感恩戴德的嫁过去,用一辈子的温柔顺从偿还他这份深情?
…………
“奶奶?”是前院服侍的婆子在窗外。
林云暖喊了声:“进来。”
那婆子躬身道:“奶奶,木家来人,说是木老夫人想请您上门说话。”
木奕珩的祖母?
林云暖不需要见她,也知对方会说什么。
不外乎是想劝她离开木奕珩,劝她为木奕珩的前途着想,劝她成全木奕珩对家人的孝义,不要连累他被世人戳脊梁。
总之,都是她错,是她勾引木奕珩缠她,是她怂恿木奕珩离家娶她。
林云暖没好气地道:“把人撵出去,今后但凡姓木的,都不许来扰!包括木奕珩!”
她平素温和宽厚,从未试过与下人如此说话,
…………………………
五月初,端午在即,天气越发闷热,林云暖已确诊,怀有两月余身孕。
林轩哲没走,还写信回家,引来了林太太。
母女一见面,林太太的眼泪就再也绷不住了。
“那姓木的我后来打听,他曾虐杀婢女,还与不少姑娘有旧。他家中的妹妹,不是因他实施暴行,给侮辱得活不下去,吊死的么?你爹怎能同意这样的婚事?前番他上门来送聘,我见了一回,虽说人模狗样的,却未免太年轻了!”
林云暖对林太太打听来这些事,有些哭笑不得:“娘,谁说他侮辱了自己妹妹?您这都从哪儿听来的,他虽胡闹,但是……不至如此不堪……”
话未完,林太太的脸沉了下来:“这么说,是你自己愿意的?你兄长写信来,我还不敢相信。你怎么能,随便与男子往来?”
伸手,在林云暖臂上杵了几下。
朝霞连忙上前跪劝:“可使不得,太太,奶奶身子……”
林太太眉头一竖,“身子如何?”上下打量林云暖,目光落在她肚子上,“你和他?已经……做下了丑事?”
林云暖已经窘得抬不起头了。
说真的,她宁愿全天下人骂她不贞,她也不愿面对林太太这种,又震惊又绝望的表情。
林轩哲写信回家,还是顾及她的脸面,和家里人的情绪的,有孕一事,根本不敢提及。
林太太只是随口猜测,不想一猜就中。她捏着拳头,几乎想扑上来撕了女儿。
眼泪止不住,哀哭:“我就是这么教你的?我由着你和离,就是为了让你和人乱来的?你……你怎么还好意思,当着我面承认?你叫我如何回去,与你父亲交代?你叫我……如何替你去堵人家的嘴?”
就听外头一个清朗的声音道:“小婿奕珩,愿受一切责罚。岳母大人万万不要怪错了云暖,一切错处皆在小婿身上。”
林云暖一听这声音,立时弹了起来,“谁叫他进来的?悦欢?”
悦欢声音怯怯的,“奶奶……”
“是我带他进来的。”林熠哲伸手,掀了帘子。
“大伯母在上,请听侄子一言。”
………………
夜深了,林云暖仰面躺在帐中,睁着眼,努力望向帐顶垂下的紫色流苏穗子。
到头来,怎么会和木奕珩闹成今天这般?
分明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的生活,有个样貌还不赖的男人偶尔打发寂寞,做些喜欢的事,怎么就这样的难?
她手抚在小腹上,到如今,仍不能相信自己真的有了木奕珩的孩子。
这一切离她所幻想的生活,太远了。
她体虚宫寒,这两年才调好,年节前后吃了十几天的避子汤,似乎又有点伤了子宫。大夫说,她有孕本就艰难,劝她歇了落胎的心思。再伤根本,这辈子怕是再没机会……
可是,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的去跳一个人家挖好的坑么?
木奕珩、木奕珩……现在想到这个名字都让她抓狂、烦乱。
………………
钱氏拉着母女俩出来逛街市,从中转圜,缓和两人关系,一会儿拉着林云暖的手,给林太太递茶,一会儿叫林太太帮林云暖瞧布料,很是辛苦一番。
坐进珍宝斋后堂,林太太总算给面子,肯与林云暖说句话。
“你如今还不足三月,少往外头走。婚事还拖着作甚?奕珩原与你父亲商量,说是准备八月初六的吉日成婚,你这肚子哪里等得了?难道大着肚子嫁人,给人瞧笑话吗?我已写信回去,叫你父亲来京城商议提前筹备婚事。”
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就是些极难听的。钱氏暗暗着急,见林云暖的脸色已经冷下来。林太太仍在埋怨:“你自己惹出来的乱子,如今自己还拿腔作势不肯,当初与人在一起时,怎么不想想后果如何?”
“那姓木的混蛋,迫得我女儿如此……”说着,几乎又要哭出来,“你当我愿意你嫁个不懂事的纨绔么?当初唐逸求娶,我都不肯,嫌他轻佻不知事。如今这个比你足足小了五岁,在外风评那般的差,他在云州镇日与人饮酒,打听那些美人春画儿,这样一个下流胚子,你当我就甘心?”
林云暖扶额叹息,站起身来:“娘,您和二嫂慢坐,我还有事,就先回去了。”
林太太不由动气:“你当我喜欢操心么?”
林云暖不语,避开钱氏的手就往外走。
林太太喝道:“好,便让她走!由得她!二侄媳妇,你不要拦!”
林云暖出门,只带了悦欢一个,朝霞听从林熠哲吩咐给她换药的事还没过,如今去哪里,只叫悦欢跟着。
还未上车,就有一队车马朝这边来。
当先一个婆子:“敢问,可是林家夫人?吾等奉木夫人之命,邀您过府一叙。”
林云暖烦不胜烦:“抱歉,我不识得木夫人,也不欲与她叙话。”
埋头就要坐进轿子。
那婆子道:“木夫人说,有事想问问夫人,夫人可知,我们夫人手上,有几幅关于您的画作?”
林云暖一怔,转过头来。
木奕珩说,那幅紫藤花的画儿已毁了。唐逸还有别的画,也照着她的模样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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