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妮德推开了那本书,而克里斯汀并没有注意。
她紧紧抓着对方的手,不由大吃一惊。
克里斯汀紧握着金发姑娘冰冷的双手不放。早几个月她便感到伊妮德的面色过于苍白,只是这段日子见得少,对方又时常佩着那副金色的面具,观感才淡了。如今乍一相见,不料对方的脸色丝毫不曾好转,反而比之前看着更坏,克里斯汀实在无法不感到心惊。
“你这是怎么啦?医生开药给你吃了吗?”克里斯汀关怀道。
从前她看伊妮德面色苍白,只觉那淡到要化开,而便是化开也该是直往天堂的。她显得那么高雅文静,温柔端庄。而如今伊妮德的面色雪白,却让克里斯汀生平第一次对于她的离去有了惶恐——她的面色惨白已非纯粹的体弱之症,而是染上了些许的衰败气象。
衰败,多不可思议的词。克里斯汀想道。从前她只在伊妮德身上感到博大的温柔宽容,感到数不尽的生机与希望,而从未把她和这个词语联系在一起。无论是伊妮德年龄上的年轻,还是她那颗似乎永远不会老去的心灵,都使得她和衰败这个词如此遥远。然而,在今天,她第一回 从这个温柔坚定的女子身上感到了衰败的气息,这使她惶恐不已。
假如不是那对注视她的蓝眼睛仍旧温柔明亮,克里斯汀几乎以为对方已经病入膏肓。
“克里斯汀,我没事。”伊妮德轻声道,“只是感了些风寒,又犯了咳疾,过几天就会好转的。医生已经开了治风寒的药,我也在吃了,别为我担心。”
然而克里斯汀却无法被这话语说服。
年轻的姑娘曾经送别过挚爱的父亲,她清楚人在快要死亡时是一种怎样的状态,更清楚那些不详的预兆。伊妮德的身体正在前所未有地衰弱,她是如此地确信这一点。
她苦苦地劝说她也让人看一看她的咳疾,伊妮德只是微笑不语。后来一直到不得不告别的时候,克里斯汀也还在劝说她,走出这栋别墅的时候,她那颗善良的心灵仍旧为金发女子揪着。
她还那么年轻,为什么要生这样坏的病?埃里克呢?他不是与她同居吗?为何她呆了半日仍不曾见对方来关怀?克里斯汀思绪繁杂,骤然忆起自己本是想和对方交流演唱《海的女儿》,在为朋友的身体发愁之外,又要添一件为首演发愁的苦恼,棕发姑娘实是感到有些承受不住了。
她向她的恋人劳尔倾诉。
“或许并没有你想的那样糟糕?”年轻的子爵拥抱着她温柔劝哄,他的金发便像是耀眼的阳光,映入姑娘的心房,“放松,我善良的克里斯汀。伊妮德小姐向来有主见,而她绝非那些不爱惜自己生命的蠢笨之徒,或许是你判断错了呢?”但他仍命人送去许多珍贵药物。
克里斯汀接受恋人的安慰,心中却始终惴惴。她亲眼见过父亲的衰败,故而绝不会错认那种可怖的气息。然而伊妮德……她不由皱紧了眉头。
她总是感到,她的病不会就这样好起来的。
但克里斯汀的猜想却落了空。
距离公演的日子越来越近,伊妮德的身体便也一日又一日好转。她的面色逐渐地恢复红润,眼睛里也重新有了似水柔情。嘴唇鲜润,笑容明亮。她独自前来参与过一次排演,这下原本因为剧作者指定的“只演第一场,后面不再演”万分牙疼的剧院经理们,又纷纷腆着脸去求她多唱几场了。他们在遭到推辞之后毫不气馁,并且愈战愈勇。伊妮德又恢复了先前的善解人意与温柔大度,但一派平静之下,唯有克里斯汀察觉到深深的违和。
不对,不对。棕发姑娘皱起眉头,感到这一切全都乱了套。她明明感到伊妮德的身子仍在日复一日差下去,可为什么对方看起来确实又得到了好转?这里面实在是……
“克里斯汀?”伊妮德在唤她。
“啊?”克里斯汀应道,同时为自己的走神内容羞窘,“怎么啦?”
“你刚才唱慢了半拍。”伊妮德友善地微笑一下,“快要公演了,你可别紧张。”
有饰演婢女和人鱼姐妹们的歌剧演员在旁边笑了几声。在听说大热的克里斯汀将要担任配角,而突然空降一个伊妮德担纲主角时,众人无疑都是看好戏的态度。没想到的是,她们相处竟然如此融洽,就像亲姐妹一般。
克里斯汀腼腆地笑了笑。
她总是感到伊妮德的目光能看穿她的内心,因此对着这样的目光奇异地升不起任何怨气,同时忍不住反省自身,并感到深深的惭愧。
棕发姑娘甜蜜地笑了起来,她纯洁美好得就像是剧中的丝忒乐公主。
“好,你也要注意嗓子。”克里斯汀说道。
终于,公演的日子临近了。
第44章 幕前独白
其实克里斯汀所料不错, 伊妮德的身体并不曾真正好转。
那风寒不过是外因, 真正的病因是她所背负的诅咒。那些痛苦就像密密的针刺, 一日一日煎熬她的心灵,并且到后面有愈演愈烈的驱使。
“假如停留, 你便会死去。”她想起巫婆曾经的言语。
一日一日衰败, 一日一日死去。
她从不曾忘记。
逐渐好起来的是她的风寒, 而不曾治愈的是她的咳疾——如今克里斯汀与夏尼子爵似乎已都信她这一顽疴,后者更送来许多珍贵药材, 甚至想要为她延请名医, 伊妮德尽数推拒。
未料到病倒之际向她伸出援手的竟是这二人, 尽管他们并不能理解她的痛苦, 但伊妮德仍然感激这对情侣的温柔善良。至于与她同居一屋的埃里克,他们已经久不曾说话。从仆人议论的只言片语中, 伊妮德得知对方的状态。她虽心焦、心疼却无济于事。
她知道并非埃里克不在意她, 对方若晓得她病到何等地步,必然会大惊失色地丢下手中的《唐璜》, 下楼来对她关怀备至,甚至在知晓她逐渐衰落的病因在他身上后痛苦不已。然而,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伊妮德清楚埃里克现在的状态无法关心外界,他不关心她、不关心克里斯汀、甚至不关心自己, 极为可怕地投身于音乐国度, 奋不顾身。
她不知这样是好是坏,但又悄然庆幸在病中最虚弱的时期,对方因为茫然不知而错过。
使她病愈的是那样一句誓言——
“够了。”有一天夜里, 被心脏的剧痛折磨醒来的她说道,“别再发作了。”她的面容苍白如雪,唯独蓝眼眸仍旧有光,“我答应你,我走。唱完《海的女儿》第一场我就走。”
“我仍爱他,但我将要为我的自尊和他的愚钝割舍这一份痴念。我很快便会离开巴黎。”
之后那些疼痛虽仍时不时困扰她,却大多只如针刺,而不再像之前一般疼到让她病卧在床了。
而伊妮德终于能够病愈——在她偶感的风寒好了许久之后,金发姑娘又一次出现在了人前。
她离开那间因为久病而不可避免染上沉郁气息的房间时,正是下午日色已柔,不至灼烈却仍十分醒目的时候。她海藻般的金发披散在脑后,久病后首度出现晕红的面容,矛盾地兼具着生机与衰败。她看上去显然是大病一场的样子,形销骨立,白色的寝衣空空落落,外面罩了厚的斗篷。
而另一边的房门吱呀一声,埃里克也是在这个时候走出。他看到伊妮德的样子,一下子愣住了。
其实埃里克自己的样子也不好:连日情绪濒临毁灭的边缘使得他头发蓬乱、胡茬横生,衣襟洒满了酒水和鲜血,还沾着干面包的渣子。眼带血色,嘴唇干裂。但这至少可以看出他是通过发泄旺盛的精力把自己弄成了这个样子,但伊妮德不。
金发少女直接是像死过一回般,安安静静站在那儿,憔悴而温存。她看见他出来并不曾如何热烈爱慕——其实埃里克也不能想象这一情形出现在伊妮德身上。她仅是温柔而宁静地一笑,就像她过往无数次对他微笑时那样。
埃里克忽然之间哽咽住,泣不成声。
“对不起!”他冲上来紧紧抱住她,“对不起!”他抽抽搭搭的。
埃里克显然被她这幅病容给感动了,他深深以为这是自己的拒绝缘故,并且由衷后悔自己当日太冲动、把话说的太难听。有那么一刻,他甚至就原因为了她不再露出这种哀莫大过心死的表情,去放弃克里斯汀,去和她远走天涯。醒过神来的埃里克自然没有做出这样的决定。
但他没有注意到在他怀中的伊妮德笑容愈发轻飘。
“没什么。”她吃力而缓慢地说道,“都过去了。”
伊妮德并没有纠正埃里克的误解,尽管在她的心里,这实际上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埃里克以为她是因情痛苦,大病一场。而伊妮德清楚自己是因为过久的停留及对埃里克的眷恋招来了诅咒的惩罚:尽管这一样是为了埃里克,但性质截然不同。可是她又并没有去纠正埃里克的意思。
无所谓了,她想道。他怎么想她都可以,而且她马上就要走了。既然这样他会感到愧疚,那不妨就让他愧疚着,也有利他们最后一段时间的相处。
这么想时她的心灵又是一阵突如其来的刺痛,仿佛在警告她情爱已是不允拥有的东西,必须干脆利落地抛舍在身后。伊妮德安抚那个声音——事实上她至今仍不清楚那个在她体内和她对话的声音,那个监督者,究竟是巫婆本身还是某种神秘,但她已不在乎。
早在数日之前她便察觉到身体的逐渐虚弱,咳血的频率大大增加,但那时她还对埃里克心存希望,盼着他能听进她的劝说再做抉择,而如今她已决心割舍。
仅仅履行承诺唱完《海的女儿》首演,她便立刻离开。
伊妮德在近乎困倦的痛苦之中,平静地做出了这个决定。
出乎意料的是,她的心口这一次并不疼痛,反而有个地方湿湿的。
之后她与埃里克之间便像是回到了先前的状态,假作地宫那一幕幕不曾发生一般。她仍是他亲密信赖的好友,而他们之间没有过争执、也没有过多余的复杂情感。
伊妮德并没有再次强调自己即将离去,但随着那个日子的临近,埃里克还是愈发焦虑,这一点从他废用的稿纸数急剧上涨便可以看出——他写的仍是《唐璜》。《海的女儿》早在歌剧院开始彩排之时便已确定为定稿,只不过埃里克当时仍会偶尔拿起重读,信手修改一些小细节,或者有所感做一首新曲罢了。现在,他彻底把精力投入《唐璜的胜利》。
他对待她的态度克制又温存,充满着友善和敬意,却是做作而虚假的。伊妮德清楚对方珍惜他们最后的相处时光,却不会表达这份情谊,更兼误解重重,营造出一种空虚的假象。但她除去以诚挚而温柔的态度回馈之外并不曾给予太多纠正。
他们像是又变回了朋友,每天会花上几个钟头坐在一起谈话和歌唱。但他们肯定没有变回朋友,谈话里多出那么多的顾忌,只不过两个人都在假装。伊妮德在这一段时间里愈发平静,而埃里克则是越来越感到痛苦。
“够了!够了!”他在深夜里哭泣着嘶吼,抓着那团犹如烈焰的手稿,把它们全数塞进废纸篓里,“别想了,埃里克!你已孤注一掷,你已毫无退路!”
他又以手掩面,呜呜哭泣,掌心流出泪水:“我孤注一掷,我毫无退路!”他重复道,可片刻以后又痛苦地呻|吟,“不,我只是对自己的无能和愚蠢不甘心……”
他不知自己还能怎样,亦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心中有丑陋的占有欲在萌生,一旦想到伊妮德离去后无人再能闻听他的歌声,埃里克便有不顾一切留下她的冲动。但是随后,出于对克里斯汀爱情的倔强,他又不肯拿出半点言辞去挽留对方。
他哭泣时痛苦万状,癫狂时又能以头撞墙。这或许是创造的一部分,但他更多在借此宣泄自己的感情。《唐璜的胜利》是一团火,从他的脚烧到头,他以为的胜利果实远在天边,眼下却必须尝一尝失败的滋味,埃里克怎能甘心。
“你明知自己渴望着什么,明知自己的心之所向、意之所往,却仍然装聋作哑,以为这样痛苦就不存在了。”他想起她曾经对他说的话,“埃里克,你内心肯定有某种珍贵的火焰,能将你和其他人区分开来。我知道的,你在极度的痛苦之中曾盼望被充满阳光的世界遗忘,可是你自己却从不曾遗忘那世界。当曾经的梦想扑面而来,你是否还记得最初想要的是什么?”
克里斯汀·戴耶,唯有克里斯汀·戴耶。他这场荒诞梦境的最初记忆便开始于高高的天台,冰冷的风雪之中他向巫婆许下誓言,用歌声换取容貌,之后开始漫长而无望的追逐。克里斯汀是一切的开始,那么她也应当是一切的终结。
成为人间的一份子是一种不幸,但是被人们排挤又是另一种悲剧——过去的人生中,埃里克已经尝足了这二者的滋味。他受过数十年的排挤,又在最近,享过了重回人间的陶陶然之后,逐渐感到内心的困顿可悲。他所不曾注意到的是,来到地面之后,他绝大部分的时间留给音乐、伊妮德和自我痛苦,仅有极少的时间用来追求克里斯汀。而且这份追求又温和又松散,看起来近乎漫不经心,这在曾经把克里斯汀视为灵魂中心、对她守护堪称寸步不离的歌剧魅影那里,简直是不可思议的。
他那么温和地追求她,她甚至感受不到。他容忍她和她的未婚夫在一起,安安静静不做出任何破坏——老天啊,这有多么不像他。是爱情的力量究竟伟大至此,还是来到地面之后,对克里斯汀的爱情的确逐渐在他的心灵离去?其实答案不难看出:从前深爱克里斯汀为她癫狂时,埃里克恨不得杀了夏尼。那么他现在的淡泊,自然是一种遗忘。
这使他愤怒不已,却又只能深埋心底,不敢向任何人诉说。
他不要拯救,不要鞭挞,也不要安慰,他仅希望不可笑地活着。埃里克竭力说服自己,像过往每一次一样,但是他泪流满面,他一边写作《唐璜》一边流泪。他痛苦的眼泪使得这部由血写就的作品变得单薄起来,他不得不撕掉那些片段重新写。
但总有什么,在他的心里留下了涟漪。
人应当与世界之间获得平衡,每一个歌者都需要听众,正如每一个人都需要倾诉的对象——埃里克面对滚滚而来的命运本能地产生惶恐。可他不知道自己即将失去的是什么。
……
“我相信真实纯正的爱情,能产生一个纾解死亡的阶段。”
公演的前一天,伊妮德在她的房间里自语着。她又换上了那件满身风尘的灰袍,收拾起自己不多的行李——其实那无非是一件衣服和一点食物。在她开口向埃里克请求这些,并准备在公演后立刻离去时,埃里克曾经长久地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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