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闭上眼睛,心存安宁,便可望见你外表的美好。”
“当她睁开眼睛,凝神冷冰, 你真正的丑恶暴露无遗。”
……
等到埃里克终于从痛苦中摆脱出来时, 巫婆已经不见了。
是的,她又不见了,正如来时一样无影无踪。
埃里克自嘲地笑了。刚开始这笑仅是低低的, 之后越来越癫狂,混杂着剧烈的痛苦,几乎掀翻这座地底的王宫。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疯狂地笑着。
他于是跌跌撞撞地行走着唱起歌来,埃里克的歌声自然比巫婆动听许多。这里空旷无人,他唱给自己,当然也只有自己,没人能听到,永远都不会有人能够听到。能听到的人已经被他亲手赶走,埃里克!埃里克!天大的笑话!
他终于能够痛苦欲绝地审判自己,因为再无旁人,再无退路。他的痛苦也陷于己身,没有办法被旁人抚慰,要么发泄,要么毁灭。他的手指按着弦琴,被锋利的弦给割破,流出了暗红的血。
他嘶哑地唱道:
“我已成旧日之奴隶。
容貌为华丽羽衣,使我作茧自缚。
我愚钝骄傲,我懦弱卑鄙。
我曾作夜晚的王子,鄙夷白日时的委顿。
如今之我,已然死去。”
“我已成,容貌之奴隶……”
他亲手所择定的竟是如此荒谬残忍的命运,他想竭力伪装的一切在她面前原来早已被卸下。她那些温柔明净的眼光中,从来没有一丝的厌弃。他又怎么……怎么……
事实上,他早就该猜到一切。险恶的命运,何尝对他许以宽柔?何况这次他自己便是大错特错。他失却的歌声在她那里重拾,他伪装的华衣自然也在她那里撕开。可是……怎么……
为何偏偏是她?为何偏偏是伊妮德?埃里克痛苦地抱住脑袋,蜷缩在地上。
她来到巴黎又离开巴黎,使他的心灵如浸冰雪,如焚烈火。他不能不蒙她指引,又不能不恨她指引。他之渴慕的幸福,不过是建立在浮沙之上的辉煌宫殿。他全部的虚荣,乃是幸福之最奇异的恩典。他迫使心的一隅沉睡,如同迫使自己赶走她,叫她远走!可是——
“我们终将被心中曾经沉睡的东西所摧毁。”
埃里克低沉唱道,似哭似笑。
他终于地认清真相,在这一刻,他面前的世界只有她与旁人的分别。曾经叫他如痴如狂的克里斯汀,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叫他悲痛欲绝的伊妮德,叫他欢欣交加的伊妮德,叫他暴怒决绝的伊妮德,她现在该在哪里呀!
他是不肯叫她看到这张丑脸的,可是事与愿违。她就像是他,一个更好的他可能拥有的明净无瑕的灵魂。埃里克固然知道自己多么扭曲丑陋,却不能不流着泪渴望那一种可能。什么真相啊,什么心灵啊,他要来做什么?他嚎啕大哭,为的自己用来谄媚世间的完好面容,竟骗不过所有的人——他自己与她。除此之外,又算什么?又有什么?
如今他回忆起自己以种种言行伤她,逼迫她离开巴黎之时,固然许多痛悔,却也有愧疚之中的浅淡欣慰。埃里克终于能剖开自己的心灵,深思自己的动机。当时,他毫不羞愧,这其中自然是因为懦弱和卑劣,却也有着一二分他自己也不愿承认的爱意的缘故。
他清楚她的身体因在巴黎的停留而日渐衰落,痛苦撕扯着他的灵魂,独占欲使他不顾一切叫她留下,哪怕代价是她衰败而死!可是,他又逼走了她,深知只要走出这座巴黎城,她的身体便会逐渐康复,再无病痛。而他的卑鄙使她的心绝不会回首。
可这并不是真正的理由,尽管有着一二的因素,埃里克仍不得不承认,致使他逼走她的,是卑劣与懦弱,是不敢面对,是无能者的下流。他口不择言地伤害她,见她痛苦至极却不敢愧疚,因为他深知自己用最后的冷酷卑鄙封住的是同等的滔天痛苦。他若当一个浅薄的小人,还能轻浮地心疼。他若要面对真相,他就要和她一样、甚至比她更加地痛苦和绝望!因为他正是那亲手毁掉一切的一方!
他选择了当卑鄙者。他的伤害混杂清醒的认知与卑劣的混沌,混杂模糊的爱意与坚决的痛恨。他不后悔,他自己在一切揭开的那一天会更加痛苦和后悔!他后悔!他后悔!他真正地后悔呀!
“伊妮德——”他失声痛叫。
甩脱一切!甩脱痛苦!甩脱所有的身份与束缚,所有的情感和牵绊,甚至甩脱这具小丑般的皮囊!他要去找她,他得去找她,他会找到她,献上破碎的卑劣者的爱,求她的目光赐给他一份宽容的明净温柔。届时他愿以原本的丑陋沐浴红尘,只要歌声飞扬在心灵之际!
她是他的爱,看清自己的爱。而他的自己在哪儿?他的歌声!
“伊妮德!”他大喊。
可是与此同时,他忽然感到一阵惊惧的惶恐。他的歌声,那些盘踞在他喉咙里、跳跃的、美丽的,已经很长一段时间归他独享的东西,忽然之间以一种可怕的速度萎缩起来。它们枯萎了、衰败了、凋零了,很快便什么都没了。而可怕的是他没办法同任何人说!它们被杀死的无影无踪!
“歌声?我的歌声?”他试图歌唱,出来怪腔怪调的两声抽泣,“歌声——”
他头晕眼花,不知身处何地,也不知历经何事。只觉满目荒诞,不知所言。耳边一时是天籁,一时是鸦鸣。他已辨不出真假,亦不清楚自己是否还在唱——仍在唱——继续在唱。
他颓然地瘫在地上,不知为何,这潮湿的土壤仿佛叫他汲取了勇气,使他的心底渐生光明希望之方向。爱!爱指引过他,也宽恕过他丑恶的罪孽。
他在孤绝的隐痛中败北而归,要绝望地祈求上天原本给他的垂怜。他忽然被爱给感动,于是顿生了勇气,面对曾经不敢面对的真情真相,要说出真正的诉求。他要舒展开的真我,痛苦地摇摇欲坠,不能忍受一具华丽小丑皮囊的束缚。
他真正想要的是……
“巫婆!巫婆!”埃里克大喊起来,“巫婆,我后悔了!把我的歌声还给我!把我的歌声还给我!”
他所面对的,是一室的空寂寥落。
……
而巫婆在唱:
“她走在月光照耀的白雪上,她的心冻得跟寒冰一样。”
“她带着她的灵魂归去,伴随着她心中的音乐与爱乡。”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文,使我感到自己还活着。
第58章 残酷命运
埃里克陷入委顿的幻觉, 强烈的耳鸣使他再感受不到自己的歌声。那歌声是否依然存在?还会被剥夺?他不清楚。他仅是以一个聋子的方式大唱着。
一个人, 该怎样意识到自身的存在?是心灵的坚定认知, 还是外界给予的反馈?许多人以为自己可以做到前者,最后往往发现真正依赖的乃是后者。当二者相背离, 原本再坚定的人, 也会迫不及待地倒向后面一方, 倒向外界的反馈,哪怕那再荒谬再可笑。
人总是不能独立而居的, 他们必须要社会的认可, 必须要旁人的肯定。埃里克曾以为他的歌声只需要用来满足自我, 可是亲手掐死了那条与外界沟通的途径之外, 他又开始惶恐。他唱的真的是天籁之音吗?为什么旁人一片可怖的沉默?假如、假如没有一个人能听见他的歌声,那他的存在又是什么?他仅是一场梦或者幻觉吗?天籁仅是假的, 从没有存在过吗?
这时候只要有一个人站到他的面前, 对他说“我听见了,你唱得很好”, 便足以叫埃里克扑倒在他身前泣不成声。
他又持续了很长时间这样痛苦的幻境,不辨日夜也不分真假。他时而是瞎子,时而是聋子,时而是哑巴。他在滚烫发热的幻觉里几乎体验完人世间的每一种残酷, 而当他的歌声被从他自己的认知里剥夺, 他已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他的信心和认知被摧毁了,又迫切渴望有什么叫做|爱的东西来帮助他重建。
没有歌声,他是什么?什么是真, 什么又是假?如果他自己都不能确认这歌声的真实存在,确认其恢弘与威严,跌宕与诡谲,他的自卑自负又源自何处?那是可笑的无根浮萍吗?他对他的音乐失去信心,对他的人格产生背离,对他的存在感到茫然……他不知自己为何要受此折磨。
“或许这只是爱情的考验。”他竭力地想道,试图把一切推给最万能的那个借口。那是他很小便从剧院里建立的一套奇特认知,因为爱可以解释和圆说一切。爱是美好的,使什么都可宽恕。只要是以爱的名义,那仿佛便什么都可以了。
“爱情,爱情。”他喃喃。仿佛又找到另一根支柱,另一个意义。
“灵魂,灵魂。”他又说。剜去爱的骨头,剜去音乐的心灵,他的灵魂是什么?他的身体里藏着什么?是什么构成他,是什么使他卑劣、光辉和伟大?
灵魂。
唯有灵魂。
“我的灵魂。”埃里克喃喃地说着,唇边仿佛有一丝笑意,就像是浸入温水般舒适,“我的灵魂。”
他忽然感到他又能与这样的自己互相接纳,忽然感到自己认清全部的真实,明白最重要的事情。于是他感动到热泪盈眶,又欣喜到无以复加。
爱情是为解救灵魂的罪孽。
歌唱是为指引灵魂的孤独。
……
他的灵魂,无论是为爱情而献出的,还是歌声凭以酝酿的,独一无二的灵魂。腐烂的恶臭里亦有奇特的芬芳,混合成一种迷醉又诡谲的气息。可是,那是他的灵魂。
人如果有一个足够坚韧、明净的灵魂,便能承受生命里全部的苦难,无论是有关爱情的还是有关梦想的。埃里克知道伊妮德有这样一个灵魂,可是他没有。但是,不要紧。
他可以用爱情来填补自己的灵魂,可以用歌声来呼唤自己的灵魂。他可以不再贫瘠而卑微,不再怯懦而冷酷,他可以认清真正的自我,明白什么才是想要的。
他的歌声不应当被献祭,而应当用来表达自我,舒展灵魂。
他的爱情不应当充满孤注一掷的绝望与软弱难言的依恋,而应当是灵魂的真诚吸引与倾慕,为美好特质而牵动。
他的残疾不该是自己铸就,面容仅是最无用的一种解救。真正的解救在内心,在雄壮歌声的诉说与真正爱情的自信。
他明白了,现在的他全部明白了。
……
他曾经做错过事情,可现在改正或许不算太迟。
埃里克从欢欣若狂到坠入自我厌弃的谷底,又从后悔欲绝到喜极而泣。他如同历经新生,又如同堕下地狱经受折磨。他像是被困住了,在黑暗的地底他一次又一次地呼唤着巫婆的名字,索要着自己的歌声。
然而始终没有应答。
在黑暗与寂静之中所有的感官都被放大,埃里克逐渐惶恐起来,他心想是不是自己明白得太迟,以至于已经被抛弃?可是他再卑鄙、再懦弱,也终归还有一个灵魂呀!也终归渴望着表达与诉说,渴望着爱人与被爱,那深沉热烈的爱意呀!
他越来越感到后悔了。
……
又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我爱她,我爱她。”他喃喃自语,几近痴傻,像是在给自己最后的勇气与信念,“我爱她……我真的爱她。我是个傻瓜,我到现在才弄明白这件事。可是我爱她……”
他不去说她的名字,因为这里太黑太冷,他把那个名字宝贝一样藏在心底,是照亮他的勇气,是他的清醒与光明。
他的爱曾寄生于光明,可爱本身便应当是光明。他的歌声曾谄媚于美貌,可他的灵魂本身便应当比所有事物都值得他自己珍爱。埃里克迫切想要找回自己的歌声,疯了一般。
他得挽回曾经的错误,袒露全部的真实。
被夺走的歌声乃他的灵魂与界桥,他必须将之拿回来才重新完整。而唯有完整的自己能够欢欣地去索要她的爱情,去悦纳、去重逢、去欣喜。
“巫婆……巫婆!”他不知第多少次地叫喊。
他本来没盼望着回应,可是突然有石子滚落进水潭,凉滋滋的一声。接着,他听见了那个金属质感的声音。那个一切的开始、诡谲而刺耳的苍老女声。
“找我做什么?”巫婆问。
“我想要回我的歌声。”埃里克答。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心里全都是欢欣喜悦之情,如不能抑制的奔流。这将是一切的结束,这将是一切的开始。他将得到新生,他已认清自我。
或许他得为反悔付出一些代价,没关系,他愿意的。他当然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可是机缘巧合已经认清了内心,知道什么才是最重要的。那么,害怕丢掉什么呢?埃里克想着。他的思绪轻盈地飞翔,像是洁白的云朵,又像是绒毛细密的小鸟。
这一刻他真的感到幸福,他幸福极了。
然而下一刻幸福便化为噩梦。
“不行。”巫婆回答道,声音嘶哑,桀桀诡笑,“在我这里,没有回头路可走。”
埃里克有些慌张,他努力定住心神。
“我愿意拿别的东西来交换,我的所有,只要你看得上。”他说,“容貌拿回去,还有别的也尽可以夺走……我只要我的歌声,那是我的灵魂。”
当然还有爱情——他心想。可是他已真实信服爱情与容貌无关,而他要追求的那份爱情,其饱满与明净使他一定要用完整的灵魂去承接。只要有这灵魂的歌声与美好的爱情,他又害怕失去什么?他又不能失去什么呢?埃里克心想。
“况且,”他补充说,“我记得在我们第一次交易的时候,你曾经说过只要割断那条黑丝带便能进行反悔。那条黑丝带呢?它还在我的脖子上吗?”他说着,伸手去摸。
他当然摸不到,他试过好多次了也摸不到。
巫婆默默看着他的举动,干瘪的嘴唇又露出微笑来。
“你当然摸不到它。”她得意地说着,露出歪斜缺半的牙,“从你系上它的那一刻,它便融入你的骨血与灵魂,再也拿不下来了。”
埃里克闻听自己受到欺骗,不由又惊又怒。
“但是——”巫婆及时迎来转折,她仍然慢悠悠地,不害怕一点儿攻击,因为那对她本是毫无意义的东西,“有一种时候,它可以再次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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