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她所面临的是怎样的一种情况呢?
这还是一个属于美人鱼的悲伤故事。
小美人鱼爱上了人类的王子,而王子也爱上了她,却出于种种缘故不愿承认。王子打算迎娶邻国的公主来政治结盟,而小美人鱼却属于她的大海。他们终于意识到本来无法待在同一个世界里,有那么一刻,王子和小美人鱼互相凝视着微笑,彼此哪怕不曾出口,也意识到了爱情。但是这爱情随之而来的便是放弃。
世上并不仅仅存在爱情,也并不是每一份爱情都会有好的结果。美人鱼更爱她的大海,而王子更爱他的国家,他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曾经有一刻,真诚地相爱。
在短暂的爱情之后,二人释然微笑,挥手告别。美人鱼回归大海,而王子继续治理他陆地上的国度。如无意外,二人今生或许不会再度相见。
可是意外偏偏发生了。
回归大海的美人鱼听到了一个消息,她得知王子病重,快要死去。在爱人将死的悲痛面前,她什么也顾不得了。此前他们因为心知人鱼与人类无法真正生活在一起才分别,但是现在王子已经要死了,之前的理由已经不存在了。而她还爱他,他也还爱她,她又有什么理由不回去陪伴他走过生命的最后光阴,成全这份爱情?
伊妮德所面临的大概也是这样的情况。
固然埃里克不如故事里的王子,愿意对自身坦诚承认爱上了美人鱼,而他也没有罹患绝症,但很多道理都是相通的。伊妮德离开巴黎的时候,纵然还爱着埃里克,却已不再抱有对他爱情的丁点希望。余生,他们或许会各自品尝各自的痛苦,而再无半点交集。
但是,她得知了那个消息,埃里克离奇地重获歌声,而对此她只能想到一种可能——埃里克出卖了自己的灵魂。
正是这种可怕的可能催生出强烈的担忧,使得伊妮德不顾锥心刺骨之痛也要步步踏上归程。她决意不再奢望的那个灵魂或已遭受毁灭,而伊妮德无论如何也要去见他一面。
在风雪中被埃里克拥到怀中亲吻的那一刻,伊妮德便知道,她猜错了。或许有了别的办法,或许商议出了别的交易。眼前的人依然是埃里克,她所爱的埃里克,并没有被抽去灵魂。她心头微微一松,释然之余袭来的是加倍的疼痛,几乎叫她立刻苍白了嘴唇。
这样太好了,他的灵魂还安好无损。有这么一个回答,她所遭受的一切苦楚都是值得的。
……但是她已经回来了,来到这里。她被命运重新推回他的面前,以一种荒谬错乱的缘由,重归所爱之人的身边。在风雪中对峙,寻求一个真正的答案。
此刻已无法去分辩是非和对错。心头的剧烈疼痛告诉伊妮德,她的惩罚已经不远了。隐约有种预感,她无法再度离开巴黎城了。
后悔吗?不后悔。至少不后悔为了那个理由而回来。
在漫天的风雪之中,伊妮德望着眼前那个熟悉的、奇崛的灵魂,她湛蓝的眼眸中悲伤一闪而过,又漾出温暖真诚的欣喜。她凝视着眼前男子的面容,看着雪粒子打在他白色的半脸面具上。
伊妮德轻声道:“……你没事就好。”
风把她的话语给吹散了,什么都没能够留下。
作者有话要说: [松鼠洞]姑娘在Q上留言已见,感谢喜爱。或许误点了屏蔽导致消息不能发送,在这里告知。
第63章 相顾伤楚
而埃里克已开始不耐烦了起来。
他低斥道:“你到底想问些什么?你不该回来!”这话说得又快又急, 像是密密的雨点子扑面打过来, 冷浸浸的。他显得焦躁, 像是被突然破坏了全盘的打算,又显得不安。
那种近乎恐惧的不安放大了他的瞳孔, 同时也加剧了他的冷酷表现。
伊妮德默默不语。
良久, 她终是惨然笑了一声, 轻声说道:
“……我怎能不回来?你又怎会不知我为何回来?”
在她踏上归途的那一刻便已做好最绝望最悲观的打算,而现在一切的不祥都有着成真的预兆。伊妮德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她并不畏惧那个属于爱丽儿的结局。
可是, 假如她注定要化作一具尸骸, 临死之前她总有权利去追问一次罢。有关她的, 他们之间的,真实和爱情, 还有彻底的悲剧。她能够怀着怎样的一种爱, 去迎接自己的结局。
伊妮德微微仰起头,望着面前高大瘦削的男子, 瞧着他面上的些许清减,目中有怜惜闪过。
她道:“你究竟是与巫婆做了什么交易才打算去唱《唐璜》的?”言语温煦妥帖,透着关怀。
埃里克怔了一怔,在她这样的关心下忽然生了几分短促的愧疚。虽不曾避让开身子, 亦是稍低了头, 低声道:“……无非是一锤子买卖,还受得起。”
“是什么?”伊妮德关切地看他。
她在见到埃里克第一眼的时候便推翻了有关灵魂的可怕猜测,但是即便如此她也不敢彻底轻忽。要从巫婆手中拿回已经卖掉的东西, 哪怕不是灵魂,代价必然也极为可怕。
埃里克忽地一愣,避开她目光道:“心头血?”
“什么?”伊妮德追问,神色渐肃。
“饮下我自己的心头血,便能拿回我一夜的歌声。”埃里克道,“这个法子只可用一次。”
那日。
在埃里克的肃声要求之下,巫婆终是现出身形,与他交谈。那老妪先是嘻嘻而笑,后又装疯卖傻,在他反复坚决的要求之下,才最终吐露了那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犹记得那时老妪大笑道:
“你为了人家的真情,丢掉歌声换了容貌。现在你又为了拿回你的歌声,要去骗人家的感情,这骗还是靠歌声……哈哈哈!哈哈哈!……何其可笑哉!”
埃里克神色阴沉,他最恨被旁人戳中心事,但这人却是行事诡异之极的巫婆,倒让他无可奈何。只能忍气吞声,强作镇定道:
“……我只要在首演那日唱《唐璜》的歌声便好。”
“嘻嘻!哈哈!你莫非以为自己真的是个唐璜,拿真爱之吻当作胜利的炫耀?”巫婆嘲讽,“罢了,罢了!谁叫我天生爱同傻瓜蛋做交易,看他们后悔之中,挣扎起来倒别有趣味。你如今有一番筹谋,却不知道自己看起来是什么样子呢!嘻嘻!哈哈!”
“我就教你一个办法:等到首演那日,登台前几个小时的时候。你拿一把快快的匕首,往自个儿的心口刺上一刀。不须多深,血流满一个小药碗就好。然后你把这些喝掉,全部都喝掉!你的喉咙会火烧火燎,接着便短暂重新拿回了你的天籁之音,好叫众人听到!但是这个办法只能用一次,只能用那一夜几首歌儿的时间。过了《唐璜》的首演,你哪怕心头血儿都流尽了,没有那姑娘的真爱之吻,你也拿不回你的歌声啦!嘻嘻!哈哈!”
“疯婆子!”埃里克骂道,但他终究闭嘴收了这个主意。
伊妮德静静听他讲完,前因后果总算明了。
虽说埃里克略去了巫婆些许疯话导致前后语意模糊不清,但大半总能猜出来。心头血,正是许多古方里头药引子最重要的一环。假如仅是换一夜的歌声,倒也说得过去。
即便这样伤身了些,总归在接受范围以内。她轻轻叹了口气,释然之余又感到骨头有些冰凉。
抬起头,发觉埃里克正用一种迟疑的目光望着她,口气也不自觉温和了一两分,道:“你是以为……么?”总算是猜到了一些。
伊妮德于是直说:“我只晓得一种办法可以拿回卖掉的东西,那就是付出灵魂来交易。”尽管只说了这些,后半句里头的“那时候在报纸上听说你要唱,我十分担心”也是昭然若揭。
而事到如今,埃里克终于明白伊妮德为何不顾一切也要赶回来了。
他呆若木鸡。
——你的灵魂我视若瑰宝。她不言不语,却一言一行都在践行着这一点。
或许那是一块不属于她的宝石,她爱之重之,不去占有。却在误以为那宝石要被跌碎之时,坚持要去救。
明白这一点,埃里克浑身发凉,忽冷忽热,几乎要大放悲声。
他嘴唇哆嗦,骨头打战,浑身上下都沉浸在这种匪夷所思的荒谬与悲痛之中。极冷极阴毒的情绪像是蛇爬上了他的后背,让他颤颤的嘴唇都要逼出暴戾的恶语。可是蓦地——
他又想起那个吻。
她抱着他的脖子,和他接吻。如此激烈渴望,像是四落的火光在烧。熔岩、太阳、火海!那一刻他什么不曾想过?他愿意在火焰之中吻她,愿意就此吞噬她和被吞噬。在熊熊的烈焰之中,在激情的燃烧和残暴的狂吻之中,他的……她的爱如此绝望,直至燃烧殆尽。
埃里克的身子一阵儿冰一阵儿烫。他说不出话,这要怎么说话?
那一刻,满天的风雪仿佛都凝固了。无边的寒冷严冻之中,沉郁的情意忽然如烈火灼烧,潮水来去淹没,氤氲出相望的深沉之痛。
埃里克与伊妮德互相凝视着彼此的眼睛,两个人都被感情的重量给压倒了。
——然而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又岂止是命运!
那么的长时间之后,伊妮德终于缓缓地、在风雪之中近前了一步。
她的素面光洁美好,室内隐隐透出的烛光,和雪光一道儿将她的面皮衬到几乎透明的地步。青色的血管与纤细的骨,若隐若现,一瞬间竟叫人感到可怖。
埃里克由衷感到畏惧,感到慌张,可是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张着口,木愣愣等待着。
等待着她先出口,提到那个无可回避却又必须否认的问题……
“你是知道的。”她定定望着他,似哭似笑,却又平静同决然,伊妮德说,“你是爱我的。”
第64章 所爱维艰
她终于说出这句话, 安定又镇静。声音里有很小的悲伤、很小的颤抖和很小的祈求。
“你是爱我的。”她又一次说道, 凝视他的双眸。
她不是为自己的所爱在求他, 这份爱情哪怕再为艰难也终究不能使她屈服。她是为的两个人之间,那份弥足珍贵的爱情, 以及他们最后的机会——埃里克最后的机会在向他祈求。祈求他珍重自己的灵魂, 珍重最后的机会。她清楚这机会是他的而不是她的。
这么想着, 她的身子仿佛又摇晃了一下。伊妮德急促地喘息和咳嗽了两声,苍白的面容上, 两只美丽的、明净的蓝眼睛像是冻结的冰湖, 凝望和倒映着他的影子。
已是最后的机会了, 她来到这里便没有给自己留下第二种选择。她没什么好顾忌的, 却又不得不处处安静。但是有些话必须要讲,再不讲就没有机会了。
“埃里克。”她对他说, 干瘦苍白的手指牵住他的袍角, 疲倦又温柔,“跟我走吧。”
埃里克站在门前, 高大的身影被屋里壁炉的火光映得更加雄伟。他感到所有的风忽然之间都像变了方向,拼命地往自己身后吹,吹啊吹,把他的头发都刮到脑后去了。雪珠子打在脸上, 麻木地生疼。那些被风裹挟着的雪从一个方向拼命地涌来, 像是要钻到他身后那间安全温暖的屋子里。他的眼睫挂了霜。埃里克在这严寒冷酷之中,只觉周身冰凉。
可是他的大脑却进入另一种奥妙的精神世界:在那里鸟语花香,温暖宜人。有不必苏醒的梦, 柔情、激情和热情的爱欲,编织出细密又美妙的音乐,在奏鸣。他飘飘然地陶醉,就像是灵魂因为贪图飞的快感,忘记了不能离开身体的禁忌。他飞上去,好像是往着无穷的希望,往着美妙的梦想飞去!可是!可是——
扑面而来的冷风叫埃里克猛地打了个激灵,他悠悠飞起的灵魂又归体了,感到一种冰浸的寒冷,刺入骨髓。埃里克首先感到的是那只手——他低下头,看到那只正牵着他衣襟的、苍白的手,便似灵魂触了电一般疯狂地甩开。手背恰好一抽,落下一片暴突的红痕。
他定定地看着这红痕,像是找到了锚准真实与虚幻的那块岩石。他的目光剧烈地变换着,而最终抬起来的时候,已经是坚硬的冷酷,是抛入冷水的热铁。烧完之后,便要死去。
伊妮德就在他的面前,左手轻搭在被拍出红痕的右手之上。她在风雪之中,悲伤啊,希冀啊,坚决啊,那样望着他。埃里克的心就像裂开了一样疼,情绪像潮水般汹涌,淹没他的浑身。可他居然在这没顶的滔天洪水之中还保持了极度的冷静。他摇了摇头。
十分镇静地对她说道:“不。”
说完,他转过来两颗木的眼珠,平静又贪婪地看着她的面孔。这两颗眼珠是死的,酸胀到极致也不可能哭。他也不肯哭,可内心那么酸楚。
伊妮德悲怆地望着他。
“为什么?”她呼吸间的热气在天地间轻薄得像是雾,一下便化了,“为什么,埃里克?你不爱我吗?为什么要沉溺于虚妄之中,不肯面对真实呢?”
她的声音很轻,近乎低不可闻。
埃里克的声音也很轻,但虚又缓,平平钝钝的。
“我不爱你。”他听见自己这样回答道,“我所沉溺的并非虚妄,我所追求的是最重要的真相。那是我的至高无上、我必须得到的,凌驾在一切之上。”
伊妮德却听懂了,她的神情因此变得更为悲伤。
“可是真相其实在我们自己手中,过于执着那才是不能摆脱的心魔。你不能受她的掌控把玩,埃里克,你的心,你还有心。你该听从它的指引。对,你还没告诉我,你宁可与巫婆再交易,也要唱《唐璜》,是为什么呢?”
“心是自我,心向自我。心魔也在心里。我在做的,是你一直以来劝我的、更为重要的那项事情,我以为你至少愿意欣慰片刻。至于《唐璜》,我并不引以为傲。可是,那是一个很老套的童话故事。你明白吗?真爱之吻,付出这个,我就能拿回自己想要的。”
“这就是你选择的代价?这就是你想做的事情?”
“是呀,你不为我找到了这样的好办法而高兴吗?”
“高兴么,埃里克?我却看见你沦为了卑鄙者,无论如何,这是不妥的。况且这还不单是克里斯汀的问题,还有——”
“假使我自己能够相信,那也就不算是卑鄙。”
“可是你做不到的。况且,她……克里斯汀……还有我,我的。你认为那比这些还要重要?你为此不惜让我们一同做牺牲品吗?你知道我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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