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所谓问题这些日子早有征兆,无非便是外貌渐渐复原的同时,伴随而来的平衡破坏,以及动作越发不灵敏。只不过她始终掩藏的很好。
但是今早醒来,伊妮德发觉自己的视线已经变得模糊了。耳边仿佛有着隆隆的震响,细听又是一片长久的寂静安谧。埃里克喊了她好几次,她才回过神来。
“今天是什么日子啊?”她冲那个模糊的人影微笑了一下,温声问道。
“是1月20日。”埃里克低声说。他推着她的摇椅,好帮她省些力气:“你忘了么?是《唐璜》首演的日子。”颇有些小心翼翼。
伊妮德恍然“哦”了一声。
最后的时刻,终究是来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歌词前三句化用自《The Dream is Still Alive》。
*下章结局啦啦啦!!!
第68章 唐璜之夜(终章)
耳朵是温热的, 里面好像有热腥腥的血在滚来滚去。眼睛发烫而模糊, 四肢无力, 浑身软绵绵像是发了高烧,触摸皮肤却又冰凉无比。
伊妮德恍然发现自己已被搬到了花丛之中。阳光晒在身上毫无暖意, 只有浸入骨髓的冰冷刺骨, 以及永无止境的疼痛。而她闻不到一丝花香。
“你在这儿晒晒太阳吧。”埃里克温柔地对她说道, “我要出去办点儿事。”
因为声音太轻的缘故,她其实听得很费力。但要猜测埃里克这时候的话语, 对伊妮德而言实在不是什么很难的事。
于是她便佯作听懂了, 只吃力微笑着点了点头。
埃里克默默地凝视了她片刻, 忽然间俯下身, 虔诚而温柔地亲吻了伊妮德的额头。
然后,他倒退着走了好几步, 始终凝视着她的面容。一直到走完了花园中的这条鹅卵石小径, 他才依依不舍地转过了身,然后决然地推开门出去了。
从始至终, 伊妮德都以温暖的眼光凝视着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她才使力气侧了侧头,然后无声地叹了口气。
“翠茜,翠茜……”她有气无力地喊了起来, 同时努力拿手指敲击扶手。
没有几分钟, 机敏而安静的女仆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伊妮德看着她笑了笑,吃力地说道:“抱我上去……我不想晒太阳了,让我睡一会儿。假如下午四点钟的时候我还没醒, 你就叫我起来,好吗?”
名叫翠茜的女仆迟疑了一会儿。
“好的,小姐。”她最终说道,并且将伊妮德仔细地抱了起来,托在臂弯中,像对待一个婴儿那般精心,“但我能不能向您请个假?我恐怕今天只能服侍您到下午六点钟左右了。家里出了点儿事,是我的一个孩子,他病了,晚上我要回去照顾他。”
一切都显得那么凑巧,仿佛在给她指明着注定的结局。
“好。”伊妮德微微地笑了,她温声道:“其实你白天回去也行,我这里实在没有什么需要伺候的了。”
翠茜坚决地摇了摇头:“那可不行,小姐。您的身子多娇弱、多金贵啊。”她忧心忡忡,“这里这么偏僻,又这么大,只有您和埃里克先生两个人居住,假如我们都不在,您又该怎么办呢?请一晚上的假,我已经十分过意不去了。您可千万别再使我羞愧了。”
伊妮德于是不再坚持。
“那好吧。”她说,感到困意上涌,身子冰寒,“我……我想睡了。”话音才落,翠茜便感到怀中小姐的头一歪,枕在她肩膀上悄无声息地睡着了,不由一阵心疼。
女仆凝视着怀中的小姐。她这么瘦、这么安静,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又如此美丽。
世界仿佛也因她的沉睡而静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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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巴黎又下起了雪。
女仆翠茜站在窗边,惊讶地凝望着。这是一场从未见过的大雪,雪花大如鹅毛,飘飘絮絮,很快便铺满了一地厚厚雪白。窗外的花草都被大雪埋住了,像是盖了鸭绒的被子。
这幅场景实在是美丽又宁静,却叫人心底泛出一阵无由来的惊惧寂寥。
翠茜贪看雪色,一面觉得小姐见了必然喜欢,一面又忧心她的身子本不耐寒,看来待会儿还是得把壁炉烧得更旺才好。其中还夹杂一些对自己晚些时候如何归家的忧心。
不知道先生今晚该怎么回来呢?翠茜想。她知道先生便是那位闻名巴黎的作曲家埃里克,也知道今晚便是幽灵作品《唐璜的胜利》上演的日子。
埃里克先生早早出门便是去忙最后的工作。他出门的时候天色没一点儿要下雪的征兆,甚至还是难得的晴天,她都没有给他准备伞,这可怎么办呢?
但想必先生是会有马车送回来的,纵然雪天难行,也不会吃什么苦头。想到这里,翠茜又放心下来。只是忍不住唉声叹气,小姐的身体,怕是没办法去看先生的歌剧演出了呀。
她又恋恋不舍地看了一会儿雪,回头看钟表,已经快到小姐所交代的四点钟了。于是提起裙踞,拾级而上,打算按照吩咐去将小姐唤醒。
然而当翠茜推开房门,打算去床边呼唤小姐的时候,她见到原以为仍在沉睡的金发少女已经坐起身来,倚靠在床头,听到动静便向她看来。神色疲倦沉静,又带着温和坚定。
金发像海藻散落在她的肩膀,而露出的耳垂则像是光洁的珍珠。她就像是海蚌壳中初醒来的人鱼公主。
“为我梳妆吧,翠茜。”她听见小姐这么吩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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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梳妆,实际上并没一般而言的那么繁琐复杂。
伊妮德实在是不爱打扮修饰的人,她如今也看不出这么做有什么意义。无非便是梳理头发、更换衣鞋罢了。但由于她体质太弱,稍挪动便气喘吁吁的缘故,两人还是折腾了近一个小时才做完。
伊妮德又换回了她来时的衣裳。灰色的长袍,已经洗得有些泛白,薄薄捏在手上,十分陈旧。鞋也是最便宜、最普通的样式,看上去朴实无奇。然而,却偏偏因为穿在她的身上,又显得如此妥帖,安详,仿佛蕴光。
无数灰尘伴光而生。
她的手洁白而细瘦,面容端庄温存。金发拢在脑后,半收在放下的兜帽里。整个人便如希腊画像中走出的历经劫难的女神,平静而柔韵。身骨是瘦削的,神情却是丰美的。
翠茜惊讶地凝视着她,像是第一回 发现了小姐有多美。
其实她不曾盛装,也不曾修饰,只不过是流露出了本来的神采,展露最内里的本真。公爵小姐高雅忧郁的气质,流浪少女温文坚定的梦想,以及人鱼公主那最璀璨、最瑰丽的希望、自由……这个灵魂是如此丰盈以至难以与其它的对接,如今又不为人世所受。
伊妮德望了一眼镀金穿衣镜中的自己,唇色浅淡如樱上雪将化。
她说:“行了,埃里克快回来了。你先下去给他准备些吃的,然后听他吩咐。恐怕这一两个小时里他有的忙呢。之后,等他走了,你就可以回家了。”
翠茜惶恐又不安地问她:“那么您呢?小姐,您呢?”
“我?”伊妮德好笑地反问,“我就在这儿坐一会儿,看看书,能有什么事?”
翠茜一想也是,暗笑自己之前多心,于是向伊妮德告辞下楼。男主人今夜要参与歌剧演出,消耗体力极大,还是早点给他准备好餐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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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茜离开之后,伊妮德并未如她此前所言那般去读书。
正相反,她仅仅是略翻了一翻这些日子埃里克时常为她朗诵、歌唱的诗集便丢去一边,转而用温存悲伤的目光凝视《安徒生童话》封面上小美人鱼流血的双脚。
伊妮德披上一件厚氅,她感到有些冷了。屋里点了一个小火炉,窗棂已经结了晶莹美丽的冰雪,鹅毛般的雪花飘落,像是童话里温存悲伤的世界。
“好大的雪啊。”她喃喃自语,脸色苍白。
伊妮德又沉思了片刻,握起一支羽毛笔,伏案涂涂改改地写着什么。
“对于一个人而言,她所拥有的坚强与脆弱都是超乎自我想象的。但维系着平衡的又是什么呢?是爱,我把它理解为来自灵魂的力量,同时也是我们死去时唯一能带走的东西。它使死亡变得如此从容。心怀爱意的人将不会畏惧死神。”
“我的海离我更近了……我就要回到我出生的地方去了。脚下延伸出一座界桥,连接着天空,去往遥远的地方。我走上去,发现身后的界桥开始消失。我走在那上面,像是走上一条注定的道路,因为我自己的选择而注定的道路。我不能停止、不能回头,火焰什么时候烧起来了?它们在追逐我,在焚烧一切,舔舐我的裙角,催促我回到母亲的怀抱。”
“我是欣然的,平静的。我将不畏惧任何的痛苦,直面属于我的命运。”
写完之后,她把这些纸卷收拢,又信手丢入炉火,很快便烧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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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在界桥上。”
一楼的客厅里,埃里克已顶着风雪匆匆归来了。他的披风上全是湿漉漉的雪水,这足见他赶路有多么匆忙辛苦。但此时他好像感受不到这份辛苦。
演出是从午夜十二点,一直到凌晨三点半。歌剧时间极长,又安排在充满绮梦疯狂的午夜,按理说是大谬之举。但出于对红伶歌喉的信赖、以及窥视幽灵隐秘的兴奋,观者仍旧如潮。
票在多月前已经售空,如今整座歌剧院正忙忙碌碌为此准备。埃里克先前过去便是以魅影身份发号施令的。
如此重要的时刻,他本该在那里忙碌到晚间,不允许自己的艺术出现丝毫瑕疵。可他还是回来了,匆匆扒了两口沙拉,冒着风雪赶回来。
现在,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可笑地捧着一杯热茶,衣服湿透。女仆翠茜正在厨房忙忙碌碌地张罗,想要给他做出一桌好饭菜。
但埃里克的注意力却不在她的身上。
他的目光是空的,像是在看楼梯的转角,又像是没有。他自言自语地说着:
“我走在界桥上,不能停止也不能回头。”
他的叹息是自我的嘲讽,又是痛苦的利剑。是自欺欺人的尊严,又是最后的挣扎与自我说服。
“火焰在追逐我!我身后的界桥正被焚毁,而我毫无退路……”
“克里斯汀?伊妮德?谁来代替我的灵魂,谁来回答我的答案。”
“只有我自己呀,这么多年,只有卑鄙又可笑的我自己,珍视着这臭水沟里打捞上来的丑人。我富有一切,我一无所有。到最后,使我不至于孤身走向地狱的,也唯有这歌声了。”
他的声音如此寂寥、遥远,在空旷的客厅中,不禁使人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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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五点钟开始,埃里克和伊妮德两个人,一个坐在楼下的客厅,一个呆在楼上的房间,都默默想着自己的心事,没有丁点要见面的意思。
像是艺术家敏锐的直觉,又像是心灵之间的默契。他们各自沉思,隔着一层楼板,没有去打扰对方。直到女仆翠茜把餐点端上桌子又收走,看着男主人吃过,并且准备辞行、将近六点钟的时候,伊妮德才姗姗自楼梯而下。
埃里克望向她,不由呼吸一窒。
那是初见时温柔又明净的女孩,眼眸里藏着天空和大海。此刻正身披流浪者的灰袍,肩拢金发,默然站立凝视于他。哪怕袍上多有补丁、洗近发白,也无损她的美貌。
惊艳过他的夏日,也温柔过他的冬季。
这正是初见时的模样。仿佛一双神奇的魔法的手为她梳妆打扮,拭去连日以来的憔悴苍白,还她原本的清丽婉然。明净安宁,光洁如润。
埃里克惊呆了,翠茜也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以为见到了神迹。
“翠茜。”那神女冲她微笑着,遥远而温存,“不是要回去么?我来同你告别。不必担心,这里已经没有别的事了。谢谢你这段时间照顾我,你是个细心的姑娘,祝你好运。”
翠茜张大了嘴巴,不知说什么只是连连点头:“小姐……感谢您,小姐。”
她又语无伦次地说了一些话,大意是给伊妮德准备的药汤和晚餐已经炖好在厨房,稍加热便能食用,叮嘱她一定要记得吃。伊妮德微笑着应对她,无有不耐。
等到翠茜近乎有些恋恋不舍地离开,这座房子才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埃里克?”伊妮德站在楼梯上呼唤他,仍然是温柔的,“怎么了?”
“没什么。”埃里克骤然从刚才的失神中醒来。他心中犹然满是惊骇和不可思议,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离他而去。
伊妮德刚才的样子实在是太像初见了,那个刚刚流浪到巴黎的女孩,眼中有海底的光,有山间的花,却唯独没有他。当她微笑着看来的时刻,他几乎因惶惑而失声,万箭穿心。
可是细看,她的发丝仍然可见些许枯意,她的面容分明也洁白如雪,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憔悴。刚才那一刻更像是幻觉……一定是幻觉吧。
只是她的神情终究是太像了。
埃里克刚要松一口气,说服自己是看错。可是下一秒,他的神情骤然一僵。灰袍,流浪时所穿的灰袍,她这是要……
“你要走了?”他脱口而出,心生惶惶。
伊妮德默然凝视于他,走下楼梯。只这一眼,他已在冥冥中知晓她的答案了。
“就不能……”埃里克语中几带哽咽,却又知不可。
“无法赴你的‘唐璜之夜’了。”伊妮德轻声,“抱歉,埃里克。”
他看着她,心头酸楚悲痛,终于再度坚硬起来。
“也好。”埃里克故作轻松,“你的身体的确不能再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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