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汀想要说些什么, 她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但是还没等她酝酿言辞, 棕发姑娘便惊愕地发觉大颗大颗的泪水猛地从搭档面具的边缘涌出, 滚下砸落。突然之间, 埃里克摘掉了面具,不顾一切往台下跑去。
“埃里克!”克里斯汀惊骇绝伦, 下意识大叫出他的名字。
观众席骚动了起来, 经理们不得不站出来维持秩序,现场乱成一团。克里斯汀不顾劳尔的担忧, 提着裙踞跑到舞台边缘,探头张望,忧声呼唤,却哪里还能见埃里克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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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里克策马狂奔, 面上全无人色。
他的神情是遮不住的极致恐惧, 心如万剑所刃之痛,却难抵周身冰冷。失去歌声的事情已经被他抛到了脑后,因为更可怕的事情占据了他全部的注意力。埃里克知道, 他不是被痛苦打断而无法唱下去的,他是——
他是因为剧烈的痛苦,而失去了自己的歌声。
浓烈到极致的痛苦像是滚烫的岩浆,填满了他的身躯,又疯了一样地想从任何出口闯出去,在他的血管里面横冲直撞。可是它们不但没有冷却减少,反而越来越多、越来越热。身心都似要爆裂开来,内里因痛苦而滚烫,手足却愈发冰凉。
他的痛苦恨不得要从喉咙口冲出来,又怎么会反而因此受到干扰,无法歌唱呢?那正是他的本能,是他过往无数个日夜解脱于痛苦的办法呀!
可是这一次不行,他预感到自己将毫无办法。从那个带着魔力的时刻起,埃里克的歌声消逝了。不论是在旁人耳中,还是在他自己这里,都听不到一点儿声音。
埃里克唱不出来歌了,他甚至无暇顾及这一点。他悲痛到无法站立,踉踉跄跄想要伏地痛哭。
还有谁能使他这样痛苦欲绝呀?还有什么能瞬息夺走他的歌声呀?
埃里克心中已诞生一个最可怕不过的猜想,但他不愿承认,快马加鞭。
暴烈的风雪扑面而来,转瞬便给他严寒冷酷的打击。埃里克的眼角溢出泪水,又很快冻结为薄薄的冰雪。接着周而复始,涕泗横流。他不顾周身的狼狈累赘,拼了命地往回赶去……
仿佛这样便能够追上时间,追上那个有着金色头发和明净微笑的女子,请求它们把她留下来,还给他,还到他的身边。
他就如此跌跌撞撞、不顾一切地往回赶着,满脸是泪,哀嚎悲鸣。似哭还笑,手脸已不知被风雪刮破冻伤了多少地方……往来时的路拼命地追赶着。
埃里克不知疲倦,他仍然追逐着,追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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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苍天怜悯,路途赶过一半的时候,天空的飘雪竟渐渐小了。等到埃里克逐渐接近郊区的时候,更是全数停了下来。徒留天地间一片洁白静谧。
雪停对赶路自然是有所帮助的,埃里克策马愈快,马蹄踏碎一地飞雪。他对外界的变化近无所觉,归心似箭,忧虑如焚,几欲爆裂。喉咙里想要嘶吼出痛苦之绝望,却是寂哑如渊。
埃里克抓着缰绳,一路飞驰。
他已远远地见到那桩花园别墅的影子了,不知怎的他竟有些不敢去看,慢慢地驭使马儿停下了。
埃里克翻身下了马,他深一脚浅一脚往别墅的方向走去。夜色沉沉,雪又停下,当真是寂寥无物。万籁俱静之中,只有他靴子陷入积雪的咯吱声,轻微作响。
这样的安静令人心慌。在这样寂静至极的环境中,埃里克心中无可抑制地涌现出许多可怕的猜想。黑色的枯枝、白色的落雪,眼前的一切都仿佛要化作鬼物向他扑来,将他的灵魂撕咬得一干二净。
男人艰难地往别墅的方向行走,心脏因为巨大的希望与疼痛而抽搐着,不得安宁。双手神经质地颤抖,可脚步却一刻都不敢停下。
雪停了很久了,她如果走,外面应该有脚印……不,也许她走得早,脚印已经被填埋了。可是……
埃里克忽然不敢再往前,他强抑着满心颤抖绕过一棵枯树。顿时,歌剧魅影如遭雷劈一般,站立在原地,再也动弹不得。
这莫非是噩梦中才会出现的场景么?
伊妮德怎会身着单衣倒在雪地里?她的脚下怎会鲜血淋漓、骨肉分离,冻埋入冰雪?她的脸色怎会惨白如斯,毫无生气?她又怎会出现在这里?她怎会睡在这里!
那不是她,那一定不是她。伊妮德应该靠在温暖的火炉边读书,应该披着她的灰袍,在世界的每个角落留下梦似的歌声。她应该永远美丽,永远不朽。她怎么可能还呆在这里?怎么可能一个人孤零零地睡在雪地上。
可是眼前的一切分明不是假象啊。
埃里克目呲欲裂。
他看见伊妮德静静地躺在别墅前的雪地上,身下是鲜红刺目的血色,染红了伤痕累累的双腿。洁白的腿肉仿佛从晶莹的骨头上剥落下来一般,簌簌落在地上,惨烈绝伦。
她整个人宛如一座失去了生命的冰雪雕塑,可她大半的身子仍掩埋在雪中,宁静的姿态仿佛只是盖着被子睡着了。
但是她再也不会醒来了。
那僵死的唇边仿佛还有着淡淡的、宁静的微笑。可是,那双嘴唇再也不会为他开启,再也不会用火山喷发般的决绝来吻他了。她的金发散开,被雪给冻硬,与冰渣子结在一起,眼睫亦是挂满了冰霜。
那双湛蓝美丽的眼睛再也不会睁开,温柔平静地凝视于他了。
她怎么能这样狼狈地倒在雪地里?她怎么能这样将他残忍地留在人世间?!
埃里克被极大的痛苦给击中,他踉踉跄跄地后退了两步。可是很快,男人的眼角涌出了更多的泪水来。歌剧魅影仰起头,嘴里发出一阵不似人声的惨绝哀嚎,他大哭着奔向那倒在雪地中的美丽尸首,如呕心泣血……
凄厉的惨叫和悲绝的哀哭回旋在这雪地的上空。
停驻在枯枝的乌鸦垂下头,看见下方那个属于男子的小点,正疯狂奔向卧于冰雪的女子。他摔倒在雪地里,又挣扎着爬起,眼睛赤红,像是从地底深处爬出的鬼魅,又似是失去一切无处归家的孤魂。
那绝望的悲鸣从他的嘴里发出来,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它看到埃里克两腿发颤,双手冻到青白爆筋,却努力爬向那似近如远的身影。终于,他直起来的上半身摇晃了一下,口中喷出一大口的鲜血。
埃里克竟又颤抖着双腿爬了起来,他竭力地往前跑了几步,终于再次僵直着身体立住。嘴里漫出不似人的呜咽,如残雪所哽。
他没能来到她的身边。他同样倒在了雪地和鲜血上,由于过度的悲痛和惊厥。大颗大颗泪水滚落成珠,鲜血艳如作呕。埃里克受到强烈的打击,他被迫昏迷了过去,不省人事。
雪不知何时又开始飘落,世间静谧、悲凉。两具身体隔着飘雪遥遥相对,仿佛隔着一个世界的距离,再难逾越。
……
三天之后。
雪花悄无声息地飘落。前一场雪的残雪才化尽,新的便又来了。它们总是这样的,纯净、美丽,永远洁白柔软,死而复生。可是人不会如此。
黑衣男人默默站立在雪地中,神色哀戚地凝视那新立的墓碑。
纹理光润的大理石上刻着两段文字:
“伊妮德,1852-1872。”
“这里埋藏着一位智慧的行者,她短暂的一生尝遍苦难,却始终以爱赠予世间。现在,她回到了她梦寐思之的远方。我们再也听不到她如摄人魂的歌声了。”
新雪渐落,积在大理石的墓碑上。但男人却并不拂去。他缓缓蹲下身,将一张轻薄如翼的白色面具,放在墓碑前的地上。他又将背后的另一只手拿出,那里执握着一支鲜红色的玫瑰。娇艳欲滴、根茎如翠,沾染着晶莹的白雪。
男人缓缓将它放在了墓碑前面具的边上,他的面上流露出痛楚之色。
歌剧魅影死去了,爱你的埃里克回来了。但是,你已永不可能看到这一幕了。
他没有在她的坟墓上留下关于他们之间的只言片语,甚至连墓志铭中都不曾流露片刻私人的情感。既然她不想做艾若拉,想做伊妮德,那么她便是伊妮德!既然他如此卑劣、如此愚蠢地残害了她,他又有什么资格、什么面目来玷辱她最后的清净?
不,像她这样的人必然是要去天国的,而他将去往地狱,两人要不了多久终归是失散。
埃里克像是想起了什么,低低地笑了起来。眼中有泪,莹然闪动。
玫瑰花像是不堪冷风的摧残,娇柔甜润的花瓣颤抖起来。它们一片片脱落,在墓前似血被刮飞。埃里克伸手抓握不住,回忆骤然击中,他蓦地大笑起来。
这又是何其可笑荒谬的残忍轮回!
天地间,万籁俱寂,洁白无垠,无半点人音。
他笑着笑着,仰头看雪花纷扬飘洒,更是笑出眼泪,近乎泣血。他发出痛苦惨绝的嚎叫,犹如失去爱侣的孤狼,悲痛直上九霄。世间震颤在这痛苦之中,晶莹洁净,纯白无暇。
埃里克的手指颤抖着,他似是想要抚摸墓碑上那个“Enid”的名字,却又触电一般地挪开。
他的手指神经质地顺着肩颈往上游移,终于来到了一个最熟悉不过的位置。蓦地,所有痛苦的记忆如过电一般撕裂了脑海,埃里克疯了一样地捏住自己的脖子,青筋暴起。
那条黑丝带!那条该死的、引起一切的黑丝带!无数次的忏悔中他所最为痛恨的罪恶之源。
取下它!撕碎它!让一切重新来过——
他要把他的歌声拿回来!他要把他的丑陋拿回来!他要把一切都恢复本来的面貌!
埃里克走了这么长的路,如今终于接受真实,终于痛哭流涕地承认错误,妄想历经了兜兜转转,还能够回到最初。
来啊,拿走啊!他什么也不要了,什么也不求了,只想回到本来的面目。属于他的他拿回,不属于他的也不再贪恋。
他再也不要受骗,再也不要虚伪的尊严。他只要他的歌声!只要他的真实!随意你们把什么拿去吧!把最初的自己还给我!还给我!
——那是本真的他、灵魂的他,也是她所深爱着的,一直渴望他承认和面对的自我!他真实的自我!
埃里克失声痛哭。
从始至终她都为他考虑太多,她对他太好,而不曾顾虑过自己。他怎么这么蠢?他怎么到她死了,才能够听懂她的良言?他怎么一直到现在,才鼓足勇气,想要撕去那层虚假的外衣?
埃里克用力抓挠着自己泛红的脖颈,痛苦欲绝,泣不成声。
把他的灵魂归还给他!让他得到真正的解脱!
他的努力终于徒劳。埃里克无论怎样,都无法触碰到那戴上之日便消失无踪的黑丝带,巫婆诡谲沙哑的声音仿佛又回荡在他的耳边“只要你割断脖颈上的黑丝带……”。
他惨笑起来。
埃里克一步一步走到伊妮德的墓碑之前,终于深深地拥抱住了她。接着,已哭得满脸是泪的英俊男子,哑着他鬼魅般举世无双的嗓子,开始歌唱。
那是最绝望、最凄凉、最悲哀的歌声,带着无限的痛悔与绝望之情深,仿佛从地底幽幽爬出,游魂一般,迷失徘徊在墓园的每个角落。睡里梦里,缠绵不休。白天黑夜,昏暗无分。
至极的思念,幡然的悔悟,还有深沉的痛苦,无尽的悲怆,都浸透在这首墓地之哀歌里。
埃里克的嘴唇剧烈地张合着,他知道自己在唱歌,他知道!他的心能够听到!
永无止境的悲痛,犹如烈焰时时刻刻舔舐着灵魂,破碎的心灵再也无法完整。耳边似有纯洁优雅的音乐出现,细听却只是幻觉,徒留长久的寂静悲伤。渐渐的,痛苦已演变为绝望,所有的美梦全都被撕碎了,连灵魂也死去了!
哀绝的悲恸使歌声变得激烈而深沉,饱沾着全部的爱思!而真我的灵魂颤动飞扬,终于散发出不朽的光辉!
埃里克放声歌唱,他已不知自己口中吐出的词句,仅是凭本能而高歌。
“……默走过痛苦光阴,迷雾如弥漫庭院。
黑夜茫茫更无法忍受,失去你的时光。
岁月经年而我痛彻心扉,灵魂死去不再完整。
世界于我已然坍塌毁灭!
……
追寻中如闻你召我,实不敢信。
悲欣交织,伤爱相逢,眼含热泪。
我心已安宁,等待那最终的声音——
直到死亡再次把我带到你的身边!
直到死亡再次把我带回你的身边!”
他听不见他的歌声,但那绝望而激越的歌声分明已回荡在这片寂静的墓地。雪似乎下得更大了,转眼便隔绝了整个世界。埃里克已经来到了最为深沉激烈的境地,他已无法分清真实和虚幻。
巫婆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回响:“只要你割断脖颈上的黑丝带……”
他的歌声泣血,笑中带泪,苍凉而绝望。埃里克边笑边唱,忽然从怀中抽出一把锋利的小刀。眼中血红,歌声悲怆。
他就这么把小刀,狠狠割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高溅的三尺鲜血沾红了墓前的雪地,染血的黑丝带逐渐显形,它断裂成两截,缓缓飘落于地。埃里克疯狂大笑,凄然绝望,右脸边上发出奇异的金光。他还在不管不顾地唱着:
“伊妮德,伊妮德!伊妮德!伊妮德!”
他的视线开始模糊,脚也发软了。眼前只有静静飘落的雪,以及伊妮德默然矗立的坟墓。恍惚间,他仿佛又看到那个金发的少女,向他伸出手来,微微笑着,像是也高兴于他找回了自我的真实。
他于是也露出了幸福的笑容,向着她伸出手去。听力如同骤然间复苏,埃里克听见自己的歌声,那高昂激烈的歌声疯了一样地灌入耳中,如催命肝——
“……直到死亡使我们重逢!”
“……直到死亡使我们重逢!!”
雄厚悲怆,绝望凄烈。
他唱啊,唱啊,不停地歌唱着,直到血液流尽,天地仿佛出现一缕光芒……
“直到死亡,使我们重逢!”
……
远远有路过的行人,听见墓地的方向传来依稀的歌声。高昂、悲怆、激烈,又绝美,如同天使在歌唱。
他有心侧耳倾听,但还不等他走近,这歌声又突兀地消失了,正如它此前出现时一般。尾音消散在天地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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