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该乐得不待在家里,却发现不知该去哪里。
当程景行意识到自己站在白恬家的院子里时,先是一愣,随即低下头嗤笑了一声。
二楼暖黄色的灯光亮着,倾洒出玻璃窗照得雪花都变得晶莹。他突然想起每次回母亲那边的老房子时,也是这般,站在楼下望着那栋楼里近百户人家的灯光。可是他永远能一眼认出哪一间是母亲在的屋子。
这个世界上有万千灯火,但似乎从母亲离开后,再也没有哪一盏灯是为他而留着。
面前这栋二楼的小别墅,虽然程景行没有到过白恬的房间,可是莫名他却认定那一间房间是白恬的。
似乎有点可笑。
他在院子里站了很久,久到天空从大雨转停,又开始下起小雨。
可是他仍旧不愿离开,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等得有没有意义。
他把伞沿向上斜了斜,随意的一瞥,却意外看见阳台上一个小小的身影。她坐在阳台的栏杆上,不知道她坐了多久。那么瘦的一个人,在风中摇摇欲坠。
她仰着苍白的小脸,雨水打在她的脸上。风把她的头发吹得凌乱,肆虐地呼啸着。
在凛冽的寒气中,他的思维也变得沉默。
脑海里只有一句话。
她想自杀。
她坐在二楼阳台的另一面,他喊她的名字,她回过身来看他。
程景行把伞随手放在一边,后退几步助跑,轻松爬上院子的墙。从墙头跳上置放空调外机的小台子,再撑着阳台的栏杆一跃,就这么翻进了白恬家的阳台。
他伸手环住她的腰,不由分说地把她从上边抱下来。
她的头发已经被水打湿,身上的棉服外套上也全是雨水。他在她被风雨浸得冰凉的脸上重重地薅一把,擦去她脸上的雨水。
他捧着她的脸,目光沉沉,直直望进她的眼睛里。
“你想做什么?”
她不答,他复又说道。
“不准死。”
任何时候,都不准。
那一瞬间,白恬想。
他大概是她最后一次求生的战争,无关风月,无关爱情,就想为了他活着。
如果没有他,她就向死神缓步靠近。
他的眼底一片清明。
她撇开脸不去看他的眼睛,“我没有想死。”
又重复了一遍,“我没有。”
她没有想活着,也没有想死。
“那你在想什么。”
白恬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像被云层后边的星星。“我想我爸妈了。”
程景行理着她被风吹乱的头发,“他们在哪儿?”
“骨灰盒在墓园。”她的语气极淡,像说书人平静地道出别人的故事,不带丝毫情感。
“医闹,我妈妈被患者捅了一刀,我看着我妈妈死的。我一直在等我爸来,可是他来不了,他在赶来的路上出了车祸。”
“听说我那天甚至没有哭,我是不是特别坏。”
也是那一年,十三岁的白恬爬上医院的顶楼,坐在栏杆上。
她没有和任何人说她是打算跳下去的,却被过路的人发现报了警。
年老的奶奶站在天台的另一边,她说她只有白恬这么一个人了,不希望白恬死在她前面。
她便和奶奶相依为命了这么多年。
她刚刚站在阳台上,有那么一瞬间恍惚,以为自己还在当时,在那个医院的顶楼上。
心中有一个声音在诱哄着她,跳吧,跳下去就可以找到爸妈了。
她爬上栏杆坐着,双脚悬空,那种靠近危险、接触死亡的感觉,让她病态的从扭曲的心里产生一种欢愉。
可她这回没有想跳下去,她只想坐在这,就这么静静地坐着。
这是她第一次提起她的父母。
程景行把她的脑袋按在他的怀里,他的手掌温热宽大,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无声地安慰她。
她听着程景行有规律的心跳声,在他胸膛上蹭了蹭。
“我从小被宠坏了,所以我的心里很扭曲。我时时刻刻都站在崖边,如果你确定要来到我的身边,但凡你产生一点点要离开的心,我就会拉着你一起跳下悬崖。”
这算是回应他那天在学校楼梯间里说的话,她说得认真严肃,好像就这么交代了一生。
“你现在跑还来得及。”
第15章 11月20日(三)
她就靠在他的怀里,大概是因为这样,她说话时离他的心脏特别近,一字一句都敲在他的心上。
她说他现在还可以跑。
他倒是想跑,跑的了吗。
白恬对于程景行来说,既不是一见钟情也不是日久生情。
最初只是觉得自己的胡闹好像对小姑娘不太公平,后来看她没在意,也就那么不咸不淡地相处着。
所有人都觉得他过得很好,家里有钱有地位,有一群的朋友,有数不清的暧昧关系。他表面看起来光芒万丈,可他心底一片荒芜。
母亲大殓那一天,她抱着一箱啤酒脏兮兮地站在他家楼道里时,他突然开始明白。
这是命中注定。
瑟瑟的风绕过互相依偎着的两人,他收紧手臂,转了半圈。
他抬起下巴指了指她的房间:“不请我进去坐坐?”
白恬看着他,眼睛眨阿眨,好似她就是导致着坏天气的罪魁祸首。
因为啊,日月星辰都已经穿过整个宇宙,而后落入了她的眼中。
见她没什么反应,程景行提步就要往里边走。前脚就要踏进屋子里,被身后的人拽住了后边的衣角。
“你还没有回答。”
他的身形未动,侧过脸来看她,更显他面部棱角分明。
“跑?跑去哪?我巴不得你赖着我,死都别松手。”
程景行第一次进白恬的房间。是那种典型的少女闺房,粉粉的带蕾丝的窗帘,窗户底下的地毯上整齐地放着几只巨大的熊,床的上方围着环形的床幔。
很温馨,和他的房间截然不同的温馨。
白恬换完衣服从浴室出来时,程景行正站在那几只大熊的旁边,靠着窗户在摆弄手机,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戳着熊的脸。
地上铺着白色的毛地毯,见白恬过来,他收起手机就地盘腿坐下,白恬也跟着跪坐在他旁边。
“家里人特别宠你吗?”他刚刚闲着无聊,随手用手机搜了一下,那只两米多的熊是一个什么牌子的限定款,就这么一只的话价格大概在五位数?
“嗯,算是在期待中出生的吧。后来我父母走了,小舅舅和奶奶都很宠我。而且还被宠坏了,我以前就想啊,如果以后没人宠,我就去自杀。”
稍有不如意,她对这世间,便生厌心。
她说起父母时总是这样,不悲不喜的。
以前有人说“谁不是一边说着不想活了,一边努力活着”,但他知道,白恬不是。
他爬上阳台之前,站在院子里喊她的名字,她转头的那一刻,他在白恬眼里看到的是她的挣扎。
不是挣扎着想要自我毁灭,而是挣扎着求生。挣扎着,渴求着自己能有一点点想活下去的心。
有强烈的死念却依然活着,确实是一件伟大很辛苦的事。
而后面的一句话,他知道她不是在开玩笑,揉了揉她的脑袋:“你乖乖的,我宠。”
她在旁边咧着嘴笑,像是四月的风,带着春的暖。
程景行把她抱起来放进大熊的怀里,她靠在棕色的熊身上,显得她的皮肤愈发白皙。
他凑近她,感受她身上的香充斥在他的鼻翼间。他不自觉地扬起嘴角,沉声问她,“小姑娘给我亲亲?”
她没回答好还是不好,伸出一根手指到他面前。
程景行把她的手收进掌心,“这什么意思?”
她的脸有些红扑扑的,说话的声音也很小,倒是少见她这样娇羞的模样。
“一下,就亲一下。”
她整个人陷在棕熊的怀里,小姑娘的身体比填满高质棉花的棕熊还要柔软,他靠上去,老实地只在她的唇上轻啄一下就分开。
俯身抱着她,下巴支在她的肩膀上,呼出的气息沾在她的脖颈上。
“就这一下,够我放弃一辈子的吃喝嫖赌。”
闹了一会儿,白恬的状态仍是不太好,藏在他的怀里,有些病恹恹的。她阖着眼睛,过一会儿又倏地睁开眼来看他,问他什么时候走。
她说这话时,面上仿佛只是不带情绪地问问,手却不自觉地攥着程景行的手。
他伸手把她的脑袋按回他怀里,“睡吧,我看着你睡着了我再走。”
她闭着眼睛说好,“从门走吧,别翻墙了。”
程景行感受着她的呼吸逐渐变得均匀绵长,他抱起她,突然想到如果他再晚一些来,她这么轻飘飘地会不会被风给吹走?
他撩开床幔,把她放在床的中央,拎起棉被再轻轻盖下。他的目光仔细描着她的眉眼,真切感受到莎士比亚的那句话。
漂泊止于恋人的相遇。
就是一直这么守着小姑娘也是好的,他想。
他不知道自己维持着那个动作看了她多久,他准备离开时雨已经停了。
程景行关了屋子里的灯离开,出了小别墅的门走进院子,地上突然亮起一片光辉。
他转身抬头,小姑娘已经醒了,开了灯站在玻璃窗前看他。
程景行一离开房间她就醒了,她睡眠不好,很少有睡得沉的时候。她睁着眼看房顶,听他走进院子前传来的关上房子大门的声音。
她猛地从床上跳下去开灯,跑到窗户前,想再看看他。
程景行本是打算走回去的,可白恬朝着他挥手。
怕他回去晚了,路上不太安全。
他的背后有黑夜作幕,无皎洁月光也无星河天悬。她看着他,他只是静静地噙着笑转身。这个夜晚有呼啸的风声,而他和她是无声的。
很多年后白恬回想这一场爱恋里沦陷的源头,独独记起那个夜晚,他逆风离去的背影。他一步一步远去,可在她的心底,一个属于程景行的时代正逐步到来。
而后来那段意识涣散撕心裂肺的日子里,她偷偷拍下的这一画面几乎成为她的全部,她总是捧着手机喃喃:“你为什么不回来?”
你为什么不回来……
2013年11月20日。
数亿年里平平无奇的这一天,命运终是给他俩打上一个死结。
也是从这天起,白恬就是躲进梦里,都逃不开程景行。
.
“2013年12月2日
后来我常常想。
2013年的下半年,确实是我后来这么长的日子里,过得最好的几个月。
奶奶还没走,他也没离开,我还是一个有人宠着的小姑娘。”
从十一月末跨入十二月初,气温持续下降,十二月的第一天夜里开始飘雪。到了第二天清晨,新雪初霁,雪花便盖满了这座城市。
室内外的温差给玻璃窗蒙上一层水汽,模糊了窗外的景色。
白恬拉开窗时,程景行就站在铺满雪的院子里,他着一身黑,在雪地里格外显眼。
听见二楼的动静,他抬头望上来。
白恬在窗沿上抓了一把雪,沾上她的体温,那把雪变得晶莹。
手里的雪花被她抛出去,在空中散开,划出几道抛物线。
程景行看着她穿着睡衣在窗前傻乐呵,一整串的笑声银铃一般落下来,让他感觉心里很熨帖。
真是地主家的傻姑娘。
她把钥匙从楼上丢给他,看着他稳稳地接住。
程景行走进她房间的时候,她还待在窗前,窗檐上的雪花被她抹得干干净净。
屋里开着暖气,她只穿了睡衣,听见他的声音就转身看他,把手藏在背后。她动作慢了一步,程景行什么都瞧见了。扬眉,让她把手拿出来。
小姑娘磨磨蹭蹭一会儿,才伸出手到他面前。白嫩嫩的两只小手此刻却被冻得发红,沾着融化的雪水。
程景行还未开口说他什么,她把两只手往他脸颊一贴,寒岑岑的。
白恬见他没什么反应,没能如愿地看见他被冻得缩脖子,颇觉无趣,刚把手收回来一点,却被他按着手贴回他的脸上。
“最近越来越放肆了。”
他说这话时,面上却毫无愠色,带着一些些无奈和纵容。
白恬仰着脑袋看他,倏地抽出手环着他的脖子,跳进他的怀里。
程景行猝不及防被她扑了个满怀,稳稳接住她,像抱个小孩子似的把她抱在胸前。
他想低头看她,她却把脸放在他脖颈处蹭蹭,像没睡醒的小考拉,看见人就抱着不撒手。
“怎么了。”
她摇摇头,“就是想你了。”
外边还是冬日初雪乍晴,程景行却恍若二月早春已至。
这个小姑娘啊,一句一字,一言一行,都让人生万千欢喜。要人一直哄一直哄,却是心甘情愿。
第16章 12月24日
这个时间太阳还没从云层后边探出来,没有照得人暖洋洋的阳光,今天也没有凛凛的风。
同样,现在也不是适合温存的时间。
今天是班主任的早读,迟到了少不了要挨一顿唠叨。他对班主任的说教倒是觉得不痛不痒,就怕被班主任堵在班门外边,那样白恬会冷。
学校那个地段,风大。
程景行单手抱着她,另一只手托着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他在她的唇上落下一吻,企图用这个亲吻表达出他说不出的爱意。
吻是轻柔的,满心欢喜的,却也是克制的。
他把她放下,半俯下身子去,和她平视。像个耐心教导女儿的父亲,“洗漱穿衣,然后我们下楼吃早餐。去吧,我等你。”
是谁说过,所有的时光都是被辜负被浪费后,才能从记忆里将某一段拎出,拍拍上面沉积的灰尘,感叹它是最好的时光。
2014年到来之前,白恬执拗地以为往后的每一天都能这般,她不会过得更好,也不会更差。
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日子里,她再也没有这样的生活。在那段日子里,没有程景行的白恬,思绪纵横荒野,漫无目的地走过几个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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