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娘子脸色倏地一白。
“我想,这令他意难平的事,也令娘子意难平。”她笑眯眯地瞧着王娘子,“如今有个机会摆在面前,虽不说天时地利人和,但至少有机会去博上一搏。若博成功,这意或许便能平了。”
“这事谈何容易……”
王娘子碎碎念叨,面色不断变化,似快要被她描绘的未来说服,却又在下一秒回到惨淡的现实,“你容我再思忖思忖。”
“娘子大可慢慢思量。”
林陌亦不着急。
倘若王娘子一口应下,她反倒要在心头打个问号。
王娘子对她再好,毕竟牵涉到银钱,她有一大帮子人要养,再加上思维局限,不可能像她这般无惧无畏。
她想起另一件事,“娘子,如今我手上有了银子,你不打算接回班主么?”
王娘子面上一冷,恨声道:“理他去死。”
“娘子嘴上这般,心头指不定软成甚样,”林陌打趣,“难道娘子真打算,让囡囡这么小,便没了亲爹。朱琰可不是什么手慈心软之人,我怕时间拖得久了,班主得不了善终。”
“容我再想想。”
林陌留王娘子一人,在屋内忖度。
她回了二妞她们住的屋内。
此时,丫头们还在外面练习,尚未回屋。
林陌取了草纸,用特殊符号,写写画画起来。
裴进锐应了不再让任何人骚扰她,自然亦包括他自己。
别以为她不晓得,戏芙蓉从裴府出来,接不到帖子,便是他下了命令。
权势,真是一个好东西,可以让人一日千里,亦能让人瞬间跌落地狱。
在这个现实的冷漠社会,她唯有与虎谋皮,十万分小心地在其间游走,方才能保全自己。
林陌写下朱琰的名字。
这是矗立在她面前,头一座高山。
待二妞她们返转回来,小姐妹们亲亲热热,暂且不提。
晚饭过后,王娘子把林陌叫到屋内,扭扭捏捏。
见她模样,林陌晓得她所谓何意,开口道:“明日,我便和娘子一起,去朱府将班主领回来。”
“使不得,”王娘子急忙推却,“那朱大爷对你势在必得,你此去岂不是羊入虎口。”
林陌轻笑一声,也不多说,打了个啸,瞬间闪进来两个汉子,骇得王娘子倒退两步。
“娘子莫要惊,日后都是熟人。”林陌笑吟吟地替她介绍,“这位是良大,裴大人暂借于我,这位是晦。”
王娘子大惊失色,嗯呐半天,直到林陌让两人先行离去,方才拍着胸膛小声道:“你这丫头,娘子小瞧了你。”
林陌盈盈一笑,等她接下来的话。
“你说那事,娘子应了。”
隔日一大早,林陌王娘子并着良大,一同去往朱府。
拜帖送上去过后,很快,朱府大门打开。
秋香色装束的丫鬟站在门前,冲着她们笑脸相迎。
王娘子不动声色地暗中捏了林陌一把。
这一步踏进去容易,想要出来,可不是易事。
林陌嫣然一笑,伸手扶着她,跨过门槛。
有些人,有些事,避无可避,倒不如主动出击,打他个措手不及。
丫鬟身姿窈窕,行走之间,颇有大家韵味,想来定是经过朱琰悉心调/教。
她将众人领到一处会客厅,随即退下。
厅内摆设古朴,是朱琰一贯的喜好。
林陌粗略打量几眼,心思落在屋内燃着的熏香上。
她是惯于用香的老手。
以往工作闲暇之余,她纾解压力的方法,一是写马赛克文,二是调香。
气味是一种异常微妙的疗养方式,使人身心舒展,能够助眠。
她曾经调制过此香。
此香用广藿香,辛夷,姜片,花椒,火石制成,味道并不绵软,带着一股隐约的辣意。
虽因着材料匮乏,并未能完整地体现出前调,中调,尾调。
但主香依旧完整。
当时她调出这味,十分喜欢,顺手设定成林莫娘喜欢的香气。
林莫娘并未出现,而此香出现。
答案呼之欲出。
林陌惊出一头冷汗。
“莫娘,你来了。”
屏风后头,男人低沉沙哑的呼唤,宛若魔鬼呓语。
林陌心头一跳。
王娘子觉察出她的不对劲,想要上前。
林陌拉住她,微微摇了一下脑袋,对着屏风后面,朗声道:“朱爷,我等此次前来,是为赎回我家班主。”
朱琰从屏风后头转出,盯着她,眉眼之间,全是浓得化不开的沉郁,和赤/裸裸的欲望。
林陌含笑,眼波潋滟,“朱爷,当初裴大人过来领人,因着缺一两银子,暂时让我家班主留在府邸。如今银两已经凑够,还请朱爷开恩。”
朱琰薄唇微微勾起,笑得甚是鬼魅,“倘若爷要是不愿。”
“这位是裴府家仆,”林陌早就防着他这一招,直接将良大请出,“裴大人特地遣他随行。”
话说小半,留大半。
裴进锐派良大前来,并非为此,但狐假虎威,扯虎皮做大旗,林陌自认用得心安理得。
朱琰一怔,目光投向良大。
良大略带倨傲地点点头,并不多做声。
朱琰面色极其难看,视线重新转回到林陌身上,目光中的探究,呼之欲出。
“我家班主在朱府上白吃白住半月,所用耗费,”林陌从腰间解下一个荷包,搁在身旁的木几上,“虽然朱爷看不起,但该给的戏芙蓉自然不会少给——”
“朱爷,贵人多事,我等不便多扰。”
话已说完,林陌粲然一笑,静静立在原地,瞧着朱琰,等他发话。
她毫不在意地在朱琰面前,尽情释放林莫娘这张皮囊的美艳。
朱琰的眼瞳缩得极小,这使得他的眼睛,像极强光下的猫眼。
此时的他,已不再是人,而是化身成为阴邪的兽。
林陌知道自己在玩火,却依旧做出风轻云淡的无邪之态。
她要朱琰发狂。
林莫娘爱他入骨,以肉身供养,甘愿为他做任何事情。
那么,不再受他诱惑控制的林莫娘,会生出甚么是非?
他口中说找寻林莫娘许久。
她可不信,林莫娘会在她亲手塑造出来的朱琰心中,占据一角。
那么,为甚,他重生之后,会寻找林莫娘?
林莫娘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是他想要的?
林陌可不认为,是因为朱琰爱她。
朱琰出身秦楼,不知父亲是谁,年幼做了小龟公,在秦楼跑腿。
因着容貌阴美,时常被人觊觎揩油,他不愿等到十二三岁,做小倌,被人肆意玩弄。于是,瞅准机会,偷跑出来做了乞儿。
六岁那年,他游荡到山神破庙,正巧遇到一名病倒的游商。
他见四下无人,举起石头砸死游商,卷走他的银钱,随后潜去戍西南。
朱琰起先在街头诈花,十诈九赢,很快成为当地有名的老千。街头混不下去,他集结起一帮半大的小子,替人背盐。
再后来,他将背盐的那户私盐主灭门,霸了卤盐井,勾结官府,吞并各大大小小的卤盐井,一步一步往上爬。
他的脚下,血肉尸骨,堆积如山。
他爱钱,爱权,唯独没有感情。
他手下成百上千的莺莺燕燕,各个爱他如狂,却无一人能得他心。
林莫娘亦不例外。
“朱大爷。”良大忽然开口:“时辰已经不早,我还要回去向大人复命。”
气氛僵持许久,林陌忍不住想要为良大拍手叫好。
朱琰冷笑一声,叫人带来王老三。
王老三被两个汉子架着,衣衫褴褛,骨瘦如柴,双脚拖在地上,竟是不知生死。
“老三!”
王娘子惊呼一声,扑了过去。
随行的两个汉子手一松,王老三软绵绵地倒在地上。
他有气无力地睁开眼,“梁紫……李……可算……来……了……”
第38章
王娘子听声不对,定睛一看,王老三口齿不清,说话漏风,竟是因为口中牙齿生生少去大半。
所有的埋怨在瞬间化为怒火,直冲头顶,她怒目圆睁,正想要开口质问,手却被王老三紧紧捏住,“梁……梁紫……回……回……”
王老三眼中的恐惧和坚持,刺痛了王娘子的心。
他虽然混,虽然坏,却在最关键的时刻,保留着对她的真心。
王娘子擦了一把热泪,打算扶王老三起身。
这时,她才发现,王老三双腿脚筋被挑,已成废人。
她紧紧搂着王老三,泣不成声。
王娘子这头没有出声,林陌倒是发话。
“朱爷,我家班主这是……”
她眉头微微蹙起,水润杏眸里盈满疑惑,红唇微张,露出雪白皓齿,活脱脱一朵初夏急雨过后,弱不禁风的芙蕖。
朱琰的眼眸,愈发深沉。
他不自觉地伸出舌尖,轻舔过唇瓣,方才轻笑道:“爷府上从不养闲人,大约是他跟下人赌了几把,输了罢。”
王老三在一旁,含含糊糊,口中直应是。
“既如此,我等亦不再多留。”林陌盈盈一俯首,露出大半雪白脖颈,“朱爷,告辞。”
林莫娘这一身皮囊,无一不是妙处。
一低头,一回眸,都是满当当的风情万种。
林莫娘性情懦弱,为人处世唯唯诺诺,即便后来被朱琰调/教到柔媚入骨,亦从未发挥出这身皮囊的全部魅力。
眼下,由林陌操控,八分风情都要发挥出十二分。
想来,她的动作,让朱琰回忆起某些时候,盯着她的双眸,炙热到好似已经剥去她的衣衫。
林陌话音刚落,良大直接把王老三扛在肩头。
一行人扬长而去。
“爷。”
贴身的小厮,瞧出自己爷的不对劲,小声唤道。
朱琰一伸手,止住他的言语。
他盯着佳人踪影难觅的虚空,口中喃喃:“莫娘……林莫娘……有趣……有趣极了……”
刚一出门,王娘子便拉住林陌,狠狠捏了一把她腰,“莫娘,方才你是疯了么,那是甚地方。”
“娘子,”林陌抿嘴笑道:“你以为我不那般作态,他就不会找我们麻烦?”
“那也不能这样和他对上,你小姑娘家家,哪懂得这里头的世故。”
林陌很想告诉她,她不仅懂,还深谙其中道理。
“我们在明,他在暗。与其悬而未决,不如激一激,促他行事。娘子也知道,眼下我身旁有人相随。这人什么时候收回去,那可不好说。莫娘打算,速战速决,以免夜长梦多。”
“你毕竟是个姑娘……”
“娘子,我们做伶人这一行,难道还图甚好名声不成?莫娘是幸得遇见娘子,女班这一行当,披羊皮卖狗肉的还少,只要身正,不怕别人碎语。”
王娘子想了想,没再出声。
王老三被人挑断脚筋,回屋后,躺在床上,终日昏睡。
王娘子反倒松了口气,闲暇之余,甚至还跟林陌打趣道:“原本我打算自己下手,没想到如今倒是省了这份力气。”
林陌惊讶地瞧着她,没想到王娘子竟然能做到如此地步。
实在不像是她这个时代的女子所能做出来的事情。
“怎么,嫌娘子心狠?”王娘子笑道:“我算彻底想明白,自他向班里姑娘动手的那一刻,我跟他夫妻情分已尽。我糊涂半世,若没有囡囡,或许也就这么算了。如今有了囡囡,自然要第一个护住她——”
“只是,日后在外奔波,戏班需要找一个可靠的男人。”
王娘子有些发愁。
林陌莞尔一笑,“娘子不用愁,莫娘不是已经给你介绍过。”
她朝着站在两人身旁的晦,呶呶嘴。
“这位,”王娘子瞧面前的小子,面无三寸须,白白净净,看上去像是个读书人,“能行?”
“人不可貌相。”林陌道:“这两日,他和良大,已经瞧好房子,就等娘子一起去过目。”
良大和晦,瞧好的宅子,位于显明城西的商业区。
离贵人居住的区域很近,中间就隔着一条小河。
宅门朝河边开着,一座石桥横跨两岸,往来倒也私密。
宅子以前是座药铺,院内有一个硕大的空坝子。
“前任屋主,拿此处晾晒药材。”良大看似对这院子挺满意,滔滔不绝地将这屋子的来龙去脉跟两人说道一番。
王娘子仔仔细细打量过周遭环境,“莫娘,你觉得如何。”
眼下戏芙蓉的一举一动,全依仗林陌手上的银子。
她放了林陌卖身契,跟林陌签下契约,共同经营戏芙蓉,也不过是林陌出钱,她出人出力。
林陌背着手,将宅子里里外外逛了一遍,尤其对这个空坝子很感兴趣。
“这坝子够大,日后修一座三层戏台,把这边改造成两层小楼……”
“三层,戏台?”王娘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修那么高干甚。”
“山人自有妙计,”林陌调皮地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可惜地摇摇头,“眼下银两不够,只得暂时修一层。”
她有意要仿制清朝时期的畅音阁,在这坝子里依葫芦画瓢,重塑一座福禄寿三层戏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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