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放下酒杯,招了招手。
他便像被丝线操控的木偶,一步步走到她跟前。
她给他倒了一杯酒,“坐。”她说。
他端起酒杯,看也不看,一口饮尽。
本做好呛喉的准备,不料入口却是温温的绵柔,入口还有悠长的回甘。
——怎么不都像借酒消愁的人会喝的酒。
若为消愁,便合该喝最浓、最烈、最辣的酒,最好一杯下去,人事不知,才能忧愁全消。
他愣愣地看向她,便见她也正端着酒杯,杯中酒液澄黄清亮如琥珀,如蜜汁,她小口小口地啜饮着,红唇一嘬,酒液入喉,她便陶醉地双眼微眯,身子轻轻后仰,像饱餐一顿后餍足的猫,在太阳下伸着懒腰打着盹儿。
——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都是一副自得其乐,心情很好的样子。
看不出一丝丝的伤心难过。
这叫他之前窝在肚子里准备了一天一宿解释的话忽然有些说不出来。
他不说,她便问。
又轻啜几口,她放下酒杯,单手撑着下颔,微微侧着脸看他,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你有话对我说?”
他愣愣地点头,她便一摊手,一副悉听尊便的模样:“说吧。”
端的是落落大方,坦荡无忌。
然而她愈是坦然,他却似乎愈说不出口。
好在她也不催促,就静静地等待着,眼神也无丝毫压迫,只是似乎等待地久了,无聊了,她又想喝酒了,便不经意地伸出舌头,轻舔了了下红唇。
樱红的唇本就被酒液沾地水润晶亮,被那香舌一舔,酒液被尽数舔去,口津却又沾染了唇,倒叫那唇瓣更加樱红娇嫩。
明明是不经意的动作,却好似在勾引人。
若是在往日,看了她这番动作后,他定然会直接扑上去,狠狠地亲那张樱红的唇,酒液也好口津也好,通通掠夺过来,再压住她,一起颠倒,一处销魂。
然而此时,没有人阻止,他却一动也动不了,仿佛被一座大山压着,阻止着他,叫他不能妄动。
过了许久,她依旧安然闲适的模样,且又端起了酒杯,将那琥珀色的酒液小口啜光,又舔了舔蜜色的唇,终于恋恋不舍地放下酒杯,放入茶盘里,似乎是不准备再喝了。
阿圆才终于终于开了口。
只是开口说的,却不是早就准备好的解释。
“怎么……突然想起喝酒?”他问道。
虽然并非心底最想说的话,却也含着三分真心。
他极少见她喝酒,准确地说,是只见她喝过一次酒,那还是在五月节,按习俗要饮雄黄酒,他记得那天她喝了两杯,喝地醉颜酡红,双眼微醺,然后便再不肯喝,倒叫原本打着灌醉她好为所欲为主意的他好生失望了一下。
正是因为她极少喝酒,才会再见到她喝酒的那一刻,下意识地以为她在借酒消愁。
然而现在看来,却又分明不是。
甄珠把玩着酒杯,即便克制了没有喝太多,大脑依旧被酒精麻痹地有些轻飘飘地,听到问话,不假思索地便道:“因为高兴啊。”
然后她便见对面的少年赫然睁大了眼睛,像一只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尖狩猎,却被突然扔出的死老鼠吓到,以致猫眼圆瞪,浑身炸毛的小猫。
她顿时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
微红的脸庞,水润的眼珠,因为笑而微微摆动的身子,仿佛风里招摇的花,美艳地肆无忌惮。
阿圆圆瞪着眼睛,清澈的眼白发红,看着她笑地开心的模样,从见面以来压抑着的情绪突然便迸发出来。
“你笑什么!”他红着眼睛问,因为音调太过高亢,声音又有些尖利,问句便显得像质问一般。
甄珠立时收敛了笑,摇摇头。
“不笑什么,突然想笑,就笑了啊。”
却立刻遭到了控诉。
少年愤怒地指着她,“你说谎!”
他急促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水珠,明明他是质问的那个,却叫谁都看得出他才是弱势的一方。
他咬着唇,使尽力气才没让自己丢脸地直接哭出来。
可是刚刚出口质问的气势却再也无力强撑了。
“你说谎……明明……是想嘲笑我吧。”
怨恨他说出那样的话,所以装作毫不在意他的样子,然后以他愚蠢的反应为乐。
可是……这样也很正常吧。
因为犯错的是他,她生气是应该的,不管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就算打他骂他,甚至像市井泼妇一样厮打他,都是正常的,甚至他宁愿她打他骂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见她之前,他怕她恨他怨他,然而此时见了她,他却又宁愿她恨他怨他。
总好过这样毫不在意、轻松写意的样子。
这样的念头只在脑海中闪过一瞬,然后便被铺天盖地而来的杂乱思绪淹没。
只觉得脑子里乱成了一团,不知道她的真实想法,甚至也不知道自己的真实想法。之所以会有那个念头,也并没有怎么深究,只是下意识地不想再看到她那样轻松写意的样子,因为总觉得,那对自己来说,似乎并不是一个很好的讯号。
他咬着唇,忽然抱住了头,一直忍耐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啪”地掉落到竹席上,留下濡湿的泪痕,恰与与竹身上相传是娥皇女英之泪的斑斑点点映照着,仿佛他也是那传说中为情落泪的痴情人。
这个认知叫他觉得羞耻又抗拒,他从不觉得自己对她有情,更不会因为她变成什么鬼痴情人。
怎么可能呢,不过是萍水相逢,他又不会娶她为妻。
可是,即便如此,即便心理十分清楚和她不会有任何未来,但还是忍不住,害怕她误会,害怕她生气,所以从昨天被她听到那番话后开始,就心慌难受,迫切地想找她解释。
至于为什么,他从没有想过。
他无声地啜泣着,眼泪却一颗接一颗地砸在竹席上,叫甄珠根本无法忽视。
她叹了一口气,忽然伸出手,将他快要埋到地上的脑袋掰起来,正面她的脸庞。
看着那双已经哭红的眼,她叹息着微笑道:“我的确说谎了,不过,并不是嘲笑啊。”
“我笑——只是因为你可爱呀。”
这是个看脸的世界,别的什么都不论,长着那样讨喜的皮相,情绪又总是毫不遮掩地外露着,不管喜怒,总是很讨人喜欢的。就像他方才被吓到地炸毛小猫似的模样,是真的很可爱啊。
她一向很善于发现和欣赏生活中的美好。
哪怕这美好曾对她竖起荆棘。
“你笑什么?”
“笑你可爱呀!”
就像第一次发生关系后,想着平日口花花油地不行的少年居然是个菜鸟后,因为剧烈反差以及他当时气喘吁吁的模样,而不禁笑出来后的对话。
虽然发生了昨天那样不算愉快的事,但对她而言,今时同往日,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
她还是那个她。
她的话声一落,阿圆立刻哭得更加汹涌,也再也克制不住,扑上来抱住了她。
小孩子一样头颈紧紧与她相缠,在她耳边哭泣着不停说着“对不起”。
对不起隐瞒了真实身份,对不起利用她去刺激方朝清,对不起说出那样混蛋没品的话、对不起做出与当初那铁匠无异的行为……
尽管是因为他确定不管他说什么,方朝清都不会像市井无赖一样到处传扬他的话,进而伤害到她,所以才肆无忌惮地说着那样侮辱人的话,但此刻,他突然清楚,这并不是什么可以抵赖的理由。
他错了,真的错了。
所以,原本准备好的种种解释都没有出口,只是紧紧地抱着她,不停地道歉。
甄珠的脖颈和肩头都落了他的泪,温热的,带着点儿咸味儿,和着他一声又一声的“对不起”灌入耳中,落在身上。
似乎是很真心的道歉,很诚挚的反悔,起码她感受到了那种很急切,很害怕,仿佛得不到原谅就天崩地裂一样的心情。
真是小孩子啊。
反正本来就没有生气,那就成全他吧。
她一向与人为乐。
尤其是,对于注定已经要分别,以后再少有交集的人。
所以她拍了拍他的后背。
“好了,我原谅你了。”她说道,声音轻快,甚至还带着微笑。
于是不停道歉的少年猛地顿住,抬起头,看向她,待看到她微笑的表情后,目光便骤然亮了起来,期期艾艾,不敢置信地问:“真、真的?!”
甄珠依旧微笑:“真的。”
阿圆又抱紧了她:“那……一切、都还跟过去一样?”
甄珠点头。
一不一样,反正他都要离开了。
不如好聚好散。
第48章
阿圆紧紧地抱着甄珠,抱了许久,直到甄珠忍受不了了,皱着眉头推他,他才恋恋不舍地放开。
“真的原谅我了么?”犹似不相信,他再度向她求证。
甄珠微笑着点头。
他便忍不住笑了,大大的猫眼眯成一条缝,可爱地模样让甄珠想摸他的头。
但甄珠却只是笑笑,没有伸手。
得到原谅,阿圆的心情明显好转起来,自己给自己又倒着酒喝了起来,喝得脸颊红扑扑地,然后便腻在甄珠身边,叨叨个不停。
或许是因为身份已经暴露,也就不向以前那样说话时都要小心遮掩来历,或许是下意识地还想找理由为自己的行为开脱,亦或者只是酒劲儿上头,憋在心里许久的话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出口……总之,说着说着,他便说起了自己的小时候,也说起了方朝清。
“……爹一年都不回来祖宅几次,去上任也只带着那几个受宠的女人,从来不管我跟娘……我启蒙还是大哥教的呢……我讨厌我爹!”
“……为什么叫大哥?因为我只有一个哥哥啊……那几个,我才不承认是我的哥哥……一群又贪又蠢的货色!”
“……表姐又有才,又温柔,又好看,在南阳就是出名的美人,到了京城,第一次露面,就叫好多人家打探有没有定亲呢!不过,表姐是大哥的,他们才是天生一对……”
“……要不是那个丑女人,大哥就会跟表姐成亲了!表姐也就不会死了!”
……
少年的声音时而低沉时而高亢,开始还要甄珠引导着说下去,后来便完全沉浸在往事中一样,眉眼神情随着往事起伏而不断变换着。
甄珠静静听着,第一次那么清楚地了解他的过去,以及方朝清的过去。
之前在悦心堂外只听到的一鳞半爪,如今终于从当事人口中听到全部,虽然讲述者带着太多的主观情绪,却也能够大致推测出当年发生的客观事实。
关注方朝清,哪怕无意特意探究,但下意识地,她也曾对他的来历过往做过一些揣测,却怎么也没想过竟会是这样的。
阿圆还在不停说着,一边说一边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哪怕黄酒度数不高,这样的喝法,也让他的脸颊越来越红,情绪也随着体内酒精浓度的上升而上升着。
“……我讨厌崔珍娘!讨厌崔相!要不是崔相挟恩求报,要不是崔珍娘鬼迷心窍跑去出家,大哥就不会去那劳什子尼姑庵,也不会碰上崔夫人,更不会见鬼地碰上什么山贼!”
“大哥说我是迁怒,说我不应该恨崔珍娘,可我就是恨她,就是讨厌她!要不是她,大哥会是现在这幅鬼样子么?要不是她,大哥会顶着无数人的非议,娶一个热孝刚过的丑女人么!要不是她——”他瘪起了嘴,终究没忍住,方才才止住的眼泪又掉落下来,刚倒的酒从杯中完全洒落到身上,瞬间酒香四溢。
他抱着甄珠,像小孩子一样哭起来。
甄珠一直安静地听他发泄,没有说话,直到这时,看着钻到自己怀里痛哭,还不时打着酒嗝儿的人,才轻声问:“那……以后,你还会故意破坏你大哥的生意么?”
恨崔珍娘是迁怒,恨方朝清是怒其不争,虽然表达方法扭曲了些,但在心底里,他分明还是很爱他大哥的。
如今终于说开了,难道还要继续那种激烈到伤人伤己的行为么?
阿圆被她问地一愣,抬起头,还含着泪的猫眼瞪得大大的看着她。
“我大概能够明白你的初衷吧,因为觉得他天生就该读书做官,哪怕仕途断绝,做不成官了,也该清高孤傲,修书治学,而不是放下身段,像普通商人一样逐利而为;哪怕手受了伤,但既然手没有断,就该重新日日苦练,总能回到没受伤时的水平……”
“所以才做了那些事,想叫他放弃经商,可谁知道他不仅没如你所愿地放弃经商,反而还靠贩卖‘不入流’的春宫图出了名……这就是你之前只派人捣乱,自己从不出面,这次却终于忍受不了,亲自从京城跑来洛城的原因吧?”
阿圆愣愣地一直点头,听到“不入流的春宫图”几个字,张口又想解释:“那、那个春宫图,我不是——”
甄珠轻笑着摆手制止他说下去。
“不用解释。”她说,“我并没有因此生你的气。”
春宫图的确不入流,也的确难等大雅之堂,这不是独独他会有的想法,而是世人,是古往今来所有时空的普遍认知,是一个客观事实。哪怕是她画的春宫图,哪怕她画春宫图时很用心,也改变不了这个客观事实。
所以,他也只是说出事实而已,她不至于因此便恼羞成怒。
她微微笑着:“阿圆,我能理解你的感受,但却不能认可你的做法。”
阿圆微微张着嘴巴看着她。
“我不是说你的做法就是错误的了。遭受了挫折,有些人不需要外力帮助,自己就能够调节,有些人却需要外界的强力刺激,才能从泥潭里挣扎出来。或许你大哥就是后者也说不定,但是——”
“在做那些事之前——你有没有好好的跟他沟通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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