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他偶然看到从少年帝王的废纸篓里流出的几张废纸。
那些纸上画着画,画技十分拙劣,也就比小孩子的信手乱涂好一些,完全符合皇帝陛下幼年装疯,被囚深宫,因而缺乏教育的人生轨迹。
然而,方朝清却一眼看出了异常之处。
虽然画技拙劣,可那画所用的技法,却分明是甄珠惯常所用,而甄珠画画的技法,在当世,独一无二。
更不用说,那画纸的角落里,还有一个仿似鬼画符的标志。还有几张纸,上面满满都是那个鬼画符。
尽管画地十分走形,方朝清却还是一眼就认出,那不是什么鬼画符,那是“ZZ”。
【“这个标记究竟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我的名字,zhi-en-zhen,zhi-wu-zhu。总之,这个符号代表的就是甄珠啦。”】
回想往事,他才发现,他似乎清楚地记得她每一句话。
而那个代表着她的标志,哪怕画地再走形,他却还是一眼便认出。
那一瞬间,他忽然就明白了那位少年帝王的心思,明白了他对甄珠的态度。
从那以后,他就开始特别注意这位陛下。
忽略心底的嫉妒和酸楚,不去想那些他本就没有资格计较的事情,而是专心思考:这位陛下对她的心意,能否为他所用,让他帮助她重获自由?
亦或者……那时候她已经不想要自由,而甘心情愿投身于这位俊美的少年皇帝的怀抱?
方朝清不知道,但他知道,只要有一丝可利用的机会,他就会牢牢抓住。
众位官员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商议着,只有座下的方朝清和座上的少年皇帝从始至终没有开口。
少年努力聆听着,但接受正式教育的时间到底还是太短,因此偶尔理解起来还是有些吃力,总有些跟不上话题,这时候,他的神思便忍不住飘远,飘到北方的京城,飘到那座让他恨之不及的皇宫。
她还在永安宫么?
她会在那里等着他么?
她现在……怎么样了,也会想起他么?
想着这些问题,他的目光便有些无神,扫过眼前时而慷慨激昂,时而面红耳赤的大臣们,脑海中却完全留不下什么印象。
偶尔,他的目光也会扫过那个坐在角落,据说是崔相女婿的长相秀美的青年,然后目光匆匆掠过,没有多关注一分。
却不知道,他们此刻正思念着同一个人。
“姐姐,你……还想着安王?”少年询问的话落在空气里,水波一般向四周蔓延。
甄珠心头一跳:“为什么这样问?他真的……死了?”
说到那个“死”字,她的声音有些发颤,长长的眼睫也随之颤动。一直看着她的阿朗自然注意到了她的变化。
方才那个问题,似乎已经不需要回答了。
阿朗沉默了片刻,没有回答甄珠的问话,而是飞快地又问了一句:“那姐姐,你……喜欢义父么?”
甄珠愣住,想起那个男人,眉头下意识地皱起,随即觉得不对,一拍少年的肩膀,故作埋怨道:“喂,小孩子不要太八卦啊!”
阿朗愣住,旋即眼里一暗,声音低低的:“姐姐,我不是小孩子了……”
他低下头,挺直的背脊也弯了下去,高高的个子随之变矮了一些,像一株被风雨打折的小白杨。
但即便如此,也比她高出许多。
甄珠一愣,不由揉了揉鼻子,心想果然这个年纪的孩子都对是不是大人很敏感啊。于是揉过鼻子后便认真地道歉:“抱歉,姐姐说错了。”
她抬起脚,头顶才堪堪与他的鼻尖处齐平,落下脚,便几乎只到他下巴。
“嗯,果然长大了,比姐姐高好多啊……”她抬手比了比两人的身高差,力图以此证明自己是真心觉得他长大了。
虽然这样的举动也有些哄小孩子的嫌疑,但已经足够让阿朗的心情由阴转晴,不再继续纠缠这个问题。
然而,越过这个问题,要继续问她方才那个问题么?
阿朗陡然愣住。
不管她用什么理由岔开话题,事实就是,她没有回答他是否喜欢太师的问题,而且,在他问出那个问题的一刹那,她皱了眉头。
阿朗嘴巴微张,双拳松了又紧,紧了又松,胸膛里充斥着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有甜有苦,有酸有涩,它们混作一团,将他年轻的心搅地七零八落,不知如何是好。
见阿朗不说话,甄珠又捡起之前没有得到答案的那个问题:“阿朗,告诉姐姐,安王……到底怎么样了?他……没有死,是么?”
她眼里带着期盼,目光看着他,却又根本不是在看他,而只是为等他说出她心目中所想的那个答案。
阿朗心底陡然涌起一阵莫名的烦躁。
安王、义父……为什么,为什么都……
那股烦躁越加深重,一瞬间,他忘记了一切,心底的话冲口而出:“姐姐,我们——”
“甄姑娘,在下能否进来?”
男人的问询伴随着敲门声响起,那声音屋内的两人都很熟悉,是计玄。
阿朗陡然住了口。
那未说出口的“一起回洛城”五个字,也被咽回了喉咙中。
第116章 分封
“阿朗?”看到屋里的阿朗,计玄愣了一下,旋即笑道:“来看你姐姐啊?”
阿朗沉默着点了点头。
早习惯了他的这个性子,计玄也不以为忤,笑笑后便不再看阿朗,而是将目光转向甄珠,看到她妩媚却又安静的脸,他的目光忽然有些闪烁,“十日后,义父便要登基,届时,不仅要按功封赏各位大臣,还要……“
他眼睫一颤,“还要……封后立妃。你……也在分封之列。”
“甄姑娘,”他看向甄珠,眼里带着温柔的笑意,向来沉稳浑厚的声音却有些发紧,“恭喜你。”
计太师即将登基为帝,而太师府后院的众美人们可能会被封妃,甚至封后,这个消息不久便在太师府后院传的沸沸扬扬,比较受宠的美人们都知道了这个消息,登时一片欢腾。
毕竟,从权贵姬妾到皇家后妃,这可是一步登天。况且以往太师府后院的美人们随时都有可能被转手送出,虽然锦衣玉食,却从未有过心理上的安稳。
而若成为皇帝的后妃,起码不用担心总是辗转流离,货物一般被男人们相互赠送。
很快,大致有哪些人能够入宫为妃也不再是秘密,整体上没有出乎人们的所料,能够入宫的,都是平时比较得太师宠爱的。
然而有一个人却不在众美人的意料之内。
“没想到,居然还能见到你。”长相妩媚艳丽,神情却冷清如冰雪的女子微抬着下巴看着甄珠道。
甄珠微笑:“金珠姑娘,好久不见。”
太后倒台后,甄珠的存在便不再是秘密,小院外面的守卫撤了大半,甄珠也被允许走出小院,下午时,甄珠便出去溜达了一圈儿,一回来,就发现小院里来了客人,也是故人。
甄珠说罢,金珠冷淡地点了点头,然后便红唇紧闭,不再说话。
她不说话,甄珠只好自己开口:“金珠姑娘,不知你来是有什么事?”
金珠柳眉一竖,显出几分凶模样:“无事便不能来了么?你这里别人来不得?”
甄珠失笑:“不,我没有这个意思,你想来自然可以来,若是——专程来看我,那么我很高兴。”说到后面一句,她唇角微弯,笑得十分温柔。
金珠冷清的脸上微微有了些波澜,轻哼一声:“谁专程来看你了!”说是如此说,声音却比方才柔软了许多。
说罢,似乎觉得堕了气势,她又高高扬起下巴,说道:“我不过是来提醒你,你还欠着我一张画呢。”
甄珠愣了一下,才想起她说的是那张未完成的画像。
注意到她的表情,金珠哼了一声:“我就知道你果然忘了。”
甄珠摇摇头,不与她争辩,只道:“那你哪日有空,我再为你画吧。”
金珠沉默着点点头。
然后,气氛便陷入了僵滞之中。
金珠显然不是个会聊天的人,她不说话,也不离开,兀自坐在那里,甄珠只好主动找话说,但她与金珠实在也算不上熟悉,能说的,无非便是往日结识的那些女孩子。
“山茶、兰芝、双双……她们如今怎么样了?我下午时出去,没见到一个熟识的人。”甄珠说了记忆中几个女孩子的名字,都是从洛城跟随来到京城的,若无意外的话,如今应该也在太师府。
闻言,金珠的唇抿紧了一些。
半晌,才从唇缝中吐出几个字:“都不在了。”
甄珠一愣,“……都不在?”
金珠的脸色冷淡无波:“要么死了,要么被送人了。”她横眉扫了甄珠一眼,“不然你以为呢?太师府后院的美人,从来都是流水一样来来去去,谁也不能长久。”
甄珠莫名觉得她意有所指。
她的感觉没有错。
这个话题过去,甄珠又有话没话地闲扯了几句,说到实在没话说了,她几乎要想着用什么理由送客时,金珠忽然又开口了。
“你——”她看着甄珠,冷清的双目如一汪深潭,“也做了太师的女人了?”
甄珠愣住。
不等她反应,金珠又说了起来:“别以为太师的女人是那么好做的,锦衣玉食,荣华富贵,这些虽好,可也得有命享才是。”
“可做了太师的女人,你的命,就不是你的命了。”她看着甄珠,眼里露出一丝讥诮。“永远都别以为自己有多特殊,尤其,是在太师眼里。”
第117章 取悦
“没有女人能在太师身边待地长久,我跟了他三年,看过无数人来来去去,今日得意一时,盛宠万分,明朝便被转赠他人,置之脑后,这样的事情,我见得多了……”
金珠的声音平淡的没有丝毫起伏,只是看向甄珠的目光冷冷的
“我跟了他三年,最受宠时,因为我一句话,他便遣人去南海寻宝珠……”她轻轻抬起手腕,露出玲珑腕间一串滚圆黑亮的黑珍珠,那珍珠颗颗大小浑无二致,色泽又亮,可以说极为难得,一串少说也值百金,“三年来,许多人走了,消失了,但我一直在。”
“可即便如此,我也不敢说与他有什么情分,说不定哪一天,我便彻底失了宠……”
说到这里,她抬眼望了甄珠一眼,明媚的眸子里闪着湛湛的光,“可是啊,偏偏有些女人就是蠢地要命,男人对她好一点,便觉得自己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甚至妄想着男人从此以后只爱她一个……也不想想,一个阅尽千帆的男人,凭什么从此改了心移了性,放着满园的鲜花不采,偏偏守着她一朵……”
她的语气愈发讥诮,下巴微微抬起:“甄画师,你觉得,你能受多久的宠?”
——
金珠并没有待多久。
“你怎么来了?”男人挟着风迈进室内,看着对坐而谈的两个女人,眉头微蹙,不怒自威的面孔冷凝着看着金珠道。 金珠没有惊慌,款款而起,优雅地福了一礼,动作既不谄媚低俗,又不古旧呆板,果然不愧是盛宠三年不衰的宠妾。
“见过爷。金珠听说甄画师回来了,便前来探望一番,想着什么时候劳烦甄画师继续为奴家画像。”她不慌不忙地解释道。
计都蹙起的眉头散开,挥挥手道:“你先出去吧,有事明日再说;对了,以后莫要再叫甄画师了,就叫——姐姐吧。”
他扬眉一笑,眉间尽是舒展的肆意。
金珠愣了一下,旋即躬身应是后便退下了。
屋里便只剩了甄珠与计都两人。
计都大马金刀地一坐,看向眼前的女人,见她眉不描而黛,唇不点而朱,丰润诱人的模样好似一枚熟透了的果子,两层单衣也遮不住玲珑曼妙的身子,而他,曾无数次体验过那身子的妙处。
可是,从重逢以来,因为种种原因,他竟然再没尝过那滋味儿。
想到这里,他喉结一滚,拍了拍自己的腿,眯眼朝甄珠道:“来。”
他不是多有耐性的人,更不是会委屈自个儿的人,更何况,如今他连天下都打下来了,难道还要忍着不碰一个女人?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他鹰眼微眯,里头欲色有如乌云翻滚,声线也陡然压低了一些:“来,坐爷腿上。”
甄珠却没有动,保持着他进来时起身站着的姿势。
一看女人这模样,计都浓眉一皱,想起过往的经历,胸口陡然涌起不悦,正要张口,对面的小女人却先开了口。
“——珍珠恭贺爷大功告成,得偿所愿。愿爷早登大宝,一统江山。”
她平日的声音娇娇软软,不用刻意,便能叫人听着身子酥麻半边儿,若是刻意,更是一张口便能把人的魂儿给勾了去。可此时,她刻意地加重了吐息和咬字,每一字都说的清清楚楚,掷地有声。
说着这掷地有声的话,她施了一礼——却不是女子的福礼,而是男子的揖礼。
一揖到底,是最郑重的姿势。
话落,礼毕,她才抬起头,朝前走了两步,离计都近了一些,明眸望着计都,里头含着笑意:“爷,那么多年,您终于如愿了,往后,您再不必委屈,再不必退让,珍珠……也为您高兴……”
这一次,却又说的温柔而细腻,带着七分感慨,三分释然。
而她这一番言语动作下来,便叫计都愣住了,
旋即,他喉间爆出洪钟般的大笑:“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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