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慎时打开殷红豆捏在他肩头的手,嗓音微哑地问:“你有什么可跟我赌的?”
“倘或六爷赢了,六爷问什么奴婢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你又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殷红豆嘴角咧开,笑嘻嘻道:“奴婢不求别的,就求一点银子,六爷您看着给,成吗?”
傅慎时神色淡漠道:“左右无趣,便纵容你一次。”
殷红豆笑逐颜开,又道:“只是还有一点,不能叫廖妈妈知道,否则她要打罚奴婢,奴婢以后可再不敢哄六爷开心了。”
得了便宜还卖乖。
傅慎时睨着她,道:“拿纸笔来,你先画。”
殷红豆先捡了昨儿的旧画,先后拿着简单的和难的迷宫给傅慎时举例子,分析路径设置的规则,约莫讲了有小半个时辰,她才真正地开始动笔。
傅慎时坐在书桌前,手里拿着炭笔写写画画。
两刻钟后,殷红豆画完了,轮到傅慎时的时候,他下笔丝毫不逊于她,也在同样的时间内,完成了另外的半边图。
殷红豆整理了一下书桌,两个人并排坐着,她往右边看了一眼,窗户封的很死,没有光芒照进来,迷宫看着有些费眼睛,她想起上次种竹子的事儿仍然心有余悸,未敢直言,只道:“六爷,这儿有些暗了,您看……”她的余光落在窗户上。
傅慎时斜了殷红豆一眼,沉道:“那便去圆桌那边。”
殷红豆傻笑道:“那奴婢推您。”
推轮椅,还是时砚熟练,他快步走过来,低着头闷声道:“我来。”
殷红豆扫了一眼时砚的膝盖,细布直裰之下,微微鼓起一些,她望着时砚会心一笑,便揭起宣纸,拿着一对儿炭笔,去了圆桌那边,铺平了迷宫。
俩人一左一右,挨的很近,殷红豆道了开始,两人便一齐从入口寻找出路。
殷红豆有心要赢,故意画的有点儿难,不过她也不敢太难,否则赢的太早,傅慎时颜面扫地,恼了她,没银子又要挨罚,可就得不偿失。
圆桌前,殷红豆找出口心切,脑袋埋得低低的,脸都恨不得戳桌面上去。
傅慎时则坐得很直,只是稍稍低头,视线留在宣纸纸面上,他左手把玩着炭笔,随意地瞧了殷红豆一眼,见她此状,便用笔头戳着她的额头往上抬,冷声道:“不想要眼睛,我就给你挖出来。”
殷红豆立刻端正坐姿,撇撇嘴,富家公子就是富家公子,她弯腰驼背都能碍着他的眼。
插曲过后,二人又继续找出路。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两人都心中有了数,正要同时落笔之际,廖妈妈进来了,她见傅慎时与殷红豆坐在一块儿,好奇地走过去,问道:“这是看什么呢?”她瞧见纸上并不齐整好看的纹路,皱眉道:“这是什么花样子?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傅慎时抿掉嘴边的淡笑,道:“这叫迷宫,是红豆教我的。”他看着殷红豆继续道:“她不止教我迷宫,还跟我比赛,不止跟我比赛,还跟……”
殷红豆猛然站起来,插话道:“那什么……廖妈妈,我想起来了,有件事儿还没跟您说呢。”
廖妈妈愣然道:“什么事儿啊?”
殷红豆拽着廖妈妈就往外走,走到门口,悄悄回头,皱巴着小脸,哀怨地瞪了傅慎时一眼,立刻又回头同廖妈妈一道往外去,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过了一会子才回到书房。
待她回去的时候,傅慎时已经找到了出路,殷红豆气愤道:“六爷您怎么能耍赖呢!”
傅慎时冷哼一声,道:“就准你使诈,我就不能使一使手段?”他干净的手指捏着黑色的炭笔,以笔尖指着殷红豆画的那半边迷宫——入口和出口竟是同一个地方,这可是他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况,也险些蒙蔽了他。
殷红豆扯着袖口,垂着头,底气不足道:“这算什么使诈呀……”她只不过是画了一个从前没出现过同样类型的迷宫而已。
傅慎时往轮椅后边靠了靠,眼尾抬起,直直地看着她道:“你输了。”
殷红豆鼓鼓嘴,道:“好吧,是奴婢输了,六爷想问什么便问吧。”
傅慎时想了一会子,最后却道:“我暂时不想问,待我想问的时候,再问你。”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今后会因这个赌约问她那样的问题。
殷红豆眼睛有些干涩,她朝外看了一眼,天色渐渐要黑下来了,便道:“奴婢出去看一会儿,六爷您也歇歇眼睛,改明儿再玩。”
傅慎时抬抬手,示意时砚推他去书桌那边。
初秋季节多雨,不一会子落了一场骤雨,雨水哗啦啦地砸在灰瓦之上,沿着凹槽一路滑落,像一条细线一样直直坠下,汇聚在廊下的小沟里。
一场瓢泼大雨后,第二天便晴朗起来。
下过雨的天儿,愈发清新明朗。
殷红豆自第一次跟傅慎时赌就输了,便没再主动邀他比赛,眼看着明天就是九九重阳节,她便忙活起打扫屋子和插茱萸的事儿。
忙过了一上午,下午丫鬟们一起坐在厢房的廊下,脚边摆着好几个笸箩,里边放着针线,一边做针线活儿,一边闲聊。
傅慎时身上的东西都是针线房上和廖妈妈有空做的,廖妈妈做的很好,但是针线房上的人没办法近他的身,只能做个大概,其实并不那么舒服。
丫鬟翠叶有一双巧手,很擅长做鞋子,她粗胖的手上戴着顶针,低头纳鞋底,道:“我观察过,六爷有的鞋子不大好,估摸着穿着挤脚,不过我可不敢给六爷做鞋,红豆姐姐,你要是得空,可以给六爷做一双好鞋穿穿,你做的六爷肯定穿。”
翠竹也道:“翠叶说的是,红豆姐姐做的,六爷肯定穿。”
丫鬟们不是打趣,而是真心实意地说,殷红豆倒也不好驳了,她只能厚着脸皮道:“叫你们笑话了,我不会做鞋,实际上我连针线都不太会,前儿有件衣裳炸线了,都是翠微给我缝补的呢。”
她极少摸针线,何谈做鞋。
在大业,姑娘家不会女红的还真是极少数,丫鬟人们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过也不是取笑,只是觉得意外和好笑而已。
翠叶将鞋底翻了个面儿,道:“红豆姐姐,我们教你吧!”
“好呀!”殷红豆认为,这还是门实用技术,可学。
翠叶放下手里的鞋底子,正要挪动杌子坐到殷红豆那边去,正好瞧见翠竹在绣荷包,她定睛一瞧,好像是鸳鸯荷包,便打趣她道:“翠竹,你这是要给谁的呢?”
翠竹红着脸,别过身子道:“要你管!”
翠叶看着殷红豆道:“红豆姐姐,你先从绣荷包学起吧,这个比做鞋容易,倒是正好跟着翠竹学。”
殷红豆也凑过去看翠竹绣的鸳鸯,她虽看不出绣技高低去,却觉得小家伙们灵动可爱,一时来了兴趣,便道:“我要学这个,就教我这个。”
翠微给殷红豆找了个素净的料子,又替她配好了线的颜色。
三个丫鬟一起,七嘴八舌地教殷红豆怎么刺绣。
坐了一下午,殷红豆在丫鬟们的揠苗助长之下,总算小有所成,一对鸳鸯——大约叫鸟更合适,倒也有几分像样子了。
天色尚未黑,丫鬟却累了,一道起来伸懒腰,廖妈妈大步走过来,找殷红豆交代明儿重阳节的事儿,不料却看到鸳鸯荷包,从翠竹的手里拿过荷包,立刻板着脸,斥道:“这是怎么回事?”
糟糕!丫鬟们可是没有权利思春的,便是露出丁点那个意思都不行。
殷红豆立刻打起精神,一本正经地答话道:“廖妈妈息怒,就是学个花样子,倒没旁的意思。”
时砚推着傅慎时出来透透气儿,见着廖妈妈在训话,丫鬟们在厢房的廊下站成一排,殷红豆竟也在其中,便走过去问道:“怎么回事?”
廖妈妈当即缓和了脸色,笑道:“丫鬟们绣荷包玩呢。”
傅慎时慢慢地靠过去,盯着殷红豆手里的荷包,道:“我看看。”
“……”
殷红豆脸色涨红,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她绣的什么玩意怎么能给人看啊!
而且还是鸳鸯的。
不过这种款式的鸳鸯,傅慎时应该看不出来吧。
殷红豆这么安慰自己。
第36章
殷红豆拿着她初次绣的鸳鸯荷包, 缓慢地朝傅慎时移动, 走到他跟前的时候, 不大情愿地举起荷包,递了过去。
傅慎时接过荷包仔细端详,看着看着, 他的眉头就皱起来了, 抬眸问道:“这是什么鸟?怎么这么肥?飞得起来吗?”
“……”
殷红豆内心呵呵冷笑,她不过是加了点个人设计而已, 将鸳鸯绣得胖了点,怎么飞不起来了,她支支吾吾道:“反正……是水鸟。”
傅慎时嘴角一抽, 道:“不会是鸳鸯吧?”
“……”
可不就是么!
廖妈妈倒是无心罚人,只不过想敲打丫鬟们几句, 却不料傅慎时来瞧见了,她连忙走过去解释:“六爷, 丫鬟们绣着玩, 估摸着也没别的意思。”
卖身做了丫鬟,是没有婚姻自由的,倘或动了心思, 对上那便是勾引主子, 对小厮和旁的男人, 便是搅乱内宅。不管是哪一种, 一旦被发现, 都要严厉处置。
这事儿搁到哪个主子跟前, 都不容轻易放过。
众人深知傅慎时的脾性,容不得下人们犯错,廖妈妈和殷红豆紧张兮兮地看着他,生怕他又发作起来,将丫鬟们都发落了。
傅慎时一猜到是鸳鸯,确实冷了脸,目光阴沉了几分,道:“都在绣鸳鸯?”
翠竹胆儿小,噗通一下子就跪了下来,磕头道:“六爷饶命……”
另外两个也跪了下来。
廖妈妈当即解释道:“就两个,也不是全部。”
傅慎时吩咐道:“都拿来我看看。”
殷红豆自觉地去收了丫鬟们的东西,确实只有两个鸳鸯荷包。
傅慎时捏着殷红豆的荷包,将翠竹的荷包扔到地上,冷声道:“别再叫我看见这些东西。”
翠竹想起翠烟受罚的场景,身子一歪,吓得昏死过去。
傅慎时瞧了殷红豆一眼,眉间含着阴郁,沉声命令道:“你跟我进来。”
殷红豆垂手低头,默默地跟了上去。
进了书房,傅慎时坐在光线阴暗的书桌前,脸色越发阴晦,他道:“你可知道自己的身份?”
殷红豆头埋得更低了,闷声道:“奴婢知道错了,奴婢是六爷身边贴身伺候的丫鬟,更不该跟她们一道胡闹的。”
虽然她心里非常不认同这种压抑人性的规矩,嘴上却不得不这么说。
傅慎时仰靠在轮椅上,眼眸半阖,淡淡地“嗯”了一声,道:“出去吧。”
诶???
这就完事儿了?
殷红豆大喜,果然还是廖妈妈说话管用,以后这种事还得廖妈妈来劝,她的腿刚迈出去一步,傅慎时声音冰冷地道:“站住。”
她浑身一哆嗦,暗道不好,就知道傅慎时没这么大人不记小人过!
殷红豆转过身,小心翼翼地看着傅慎时,笑道:“……六爷有什么吩咐?”
傅慎时往地上看了一眼,不冷不淡地道:“你帕子掉了。”
殷红豆低头一看,手帕果真掉在地上,她立刻捡了起来,抖一抖,嘿嘿笑道:“六爷好眼神,这么老远都看见了。”
说完,殷红豆脚底抹油立刻溜了,生怕叫傅慎时再抓住什么小辫子。
傅慎时望向那一抹鲜亮活泼的背影,神情漠然的脸上,薄薄唇微微扬起,眼尾抬了抬,似乎漾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时砚揉了揉眼睛,再看过去,傅慎时已经不笑了,他想自己是瞧错了,六爷怎么会笑呢,六爷从来没笑过的。
傅慎时手里还捏着殷红豆绣的荷包,他不动声色地塞进袖管里,便提笔在书上做批注。
夜里漏声漫长,蟋蟀发出的长而尖的叫声,倒是愈显深夜寂静。
等天一亮,重阳节便到了,天上清爽无云,归雁横越秋空,微风舒适宜人。
傅慎时早起之后,命时砚给他穿了衣裳。
殷红豆站在门口敲了门,听见里面有人应了声才进去。
她端着铜盆走到内室门口的三脚架子上,放好水,回头一看,傅慎时正披散着头发坐在轮椅上。
他吩咐时砚道:“一会儿你早些去前院督促他们,若去晚了,便买不到了。”
殷红豆过去道:“六爷,若您有要紧事儿,叫时砚快去,奴婢来给您梳吧?”
“你会么?”
殷红豆从时砚手里拿过象牙梳子,道:“平日里跟翠微相互梳头,略会一些,只是将头发束起来,应当不难吧。”
傅慎时便没再拒绝,微微点了点头,时砚放下手就去了。
殷红豆握起傅慎时的头发,厚厚的一捧,浓黑如墨,光滑如绸,她笑赞道:“六爷的头发可真好。”
傅慎时盯着黄色的铜镜,小丫鬟脸上带着明艳的笑容,他眨着眼,并不说话。
殷红豆动作缓慢地替他束起大半头发,剩下编了小辫儿与上面的头发合拢,最后再用墨玉的蝉扣挽住,便成了,又将玉戒指递给他,还替他腰上系着翠玉佩饰。
她从铜镜里笑看着傅慎时,道:“六爷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傅慎时冷哼一声。
什么时候都改不了油嘴滑舌的毛病。
主仆正说着话,翠叶进来禀道:“红豆姐姐,如意姑娘来了。”
殷红豆同傅慎时道:“今儿重阳,几位爷和夫人太太们应该都在花厅,如意姑娘应该是来催了,您去吗?”
往年长兴侯府的人在花厅里吃过饭了,还要去后山登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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