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真相信西泽对美食也没什么要求,中午吃汉堡还是吃三明治对他来说没有区别。但这时候还能想到得去找一家餐馆照顾一下肠胃,实在有点为难他。
她当然打从心里认同他的提议,将自己背包里两盒已经捂得温热的酸奶掏出来,一勺一勺喂给他吃。西泽没有拒绝她的投喂,身体力行的证明了他确实很饿。
淮真盘腿坐在副驾驶室,将草稿本搁在大腿上,左手伸手喂他吃东西,顺带也在本子上记几个铁轨穿行大峡谷的见闻,用以佐证惠当几十年前的行医记录。一盒酸奶喝完,汽车一个颠簸,从十字路驶上平坦的高速路。路上车辆非常多,一定会有淘金者在这里开设餐馆,搭救饥肠辘辘的公路旅客。
汽车稳稳开了几分钟,遥遥望见路边修筑的独栋小房子,周围空地停靠着七七八八的车辆,许多行路人都在这里停靠就餐。淮真本以为会在这里停下,转头仔细观看路边餐厅挂在窗户上菜单,想先一探先机。尚未看清楚,西泽猛地将车开过了餐馆。
淮真愣了一下,一时没回过神来。
西泽笑了一下,说,后面还有很多。
正如他所说,汽车以不及六十码驾驶的十分钟里,道路两旁出现了起码三家餐厅。十分钟后,又一家餐厅在一棵巨大的橡树下出现了。门口挂着一只大大的鹿头,大树下停了非常多的车。
西泽驶下公路,将车停在树下最外围的阴凉处。
淮真跟他一起下车来,使劲看了这棵树好多眼,因为它长得非常标致,曾无数次出现在自己电脑首页的自选屏保系列里,但周围下车的旅客却好像对它的美貌视而不见。
她听见西泽在身旁解释说,“这种参天大树在美国非常常见。”
淮真没有转头看他,但能感觉他一定在笑自己。有点惭愧的心想,好吧,我实在孤陋寡闻,来这里整整一年都没有离开过旧金山,当然不会知道这个。
走近餐馆,淮真瞥了眼门口那只鹿头,看见了它眼角内侧的泪沟痕迹。后来她才听西泽说,这种小店大概是美国公路边最常见最平价的“小吃店”,但无论如何,会比别的廉价餐厅放心得多。
走进店里阴凉处,一阵凉风袭来,吹得淮真哆嗦。两人在离门不远的小餐桌相对坐下来,淮真看见他有几簇碎发黏在了额角,更显得皮肤苍白过分了些;淮真自己也没有多舒服,长头发使她遭了秧,无袖白色亚麻衬衫湿漉漉的黏在背后。她两手拢拢头发,动作娴熟的飞快将头发在脑后挽了个髻。
上了点年纪的老boy将菜单递上来时,淮真立刻翻到了冰镇饮料那一页。除了冰镇柠檬水外,她还点了两只圣代。西泽将点单的任务全权交给她,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其实吃的食物也很简单,无非熏牛肉,咸牛肉,黑麦面包和麦卡里斯特,都是非常结实扛饿的蛋白质,毕竟下一餐还不知在哪里。
两人饿极了,加上她知道西泽一定有点疲倦,所以决定和他一起发一会儿呆,不打算干包括说话在内的任何消耗能量的事。虽然不知道昨晚他究竟干了什么将自己困成这个样子,不过淮真决定等晚些时候想起来了再问。她想提议下午由她来开车,这样他也可以休息一下,所以仔细琢磨着到底该如何解释自己会开车这件事。
这时叮咚作响的门铃吸引了她的注意,她转头看向门口那一面墙,那里嵌着一只置物架,上面夹着客人的点单、账单,以及一些花花绿绿的时尚杂志和人物幽默明信片。
淮真走过去拿了一本时尚杂志,想看看这年头到底应该怎么时尚法。哪知花花绿绿的封面画着的一个中年男人——据说是严厉的时尚界大亨——用加粗的英文大字告诉所有看过这本杂志的年轻女士:“出门前,请务必检查清楚你的衬衫下摆,有没有从牛仔裤腰里拽出来!”
淮真立刻就懵了。她甚至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将杂志和旁边的搞笑明信片一起弄错了。但事实证明这确实是一本上月纽约新出炉的时尚月刊。于是她低头检查了一下自己,果然看见了自己那种将衬衫下摆扎进咖啡色卡其裤腰并且露出腰带的穿法。
她抬起头,呆呆的看了西泽一眼。
这时候他好像又从梦里醒了过来,而且是醒得非常有精神那一种——手支着脑袋,几乎将小半张脸压住,不过这并不妨碍他看起来很帅。他定定的看着她,没有挡住那半张脸上嘴唇弯了弯,露出一种天然的笑的弧度。
果然。淮真心想。这个人在任何时候都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打趣她。
紧接着他安慰她说,“Never mind. I don’t care.”
(没事,我不在乎。)
淮真也不甘休,学着他的口吻说,“Who cares, I don’t even give a fuck.”
第101章 大盐湖2
淮真偏过头,看见铁丝网架上还夹着一本被翻得破破旧旧的Vogue,借助地理优势伸手够下来,将这本她认为不太权威的三流时尚杂志挂回架子上。
Vogue是去年十一月的,放在这路边平价小餐馆,几经女客之手,被翻得已经缺了页,不过倒可以作个参考。封面是略微抽象派的手绘女子剪影,往后几页也多是一些身形纤长的女体服装概念图。大致翻看一遍,时下流行的多是修身v肩连体长裙与波点水手领衬衫;发型则是长发梳成很典雅蓬松的发髻,或者三七分波浪卷短发。除此之外,圆形短沿小圆帽以及各种款式的包头巾在时尚界也十分风行。
杂志在最后几页做了一些很亲民的小建议,比如建议手头拮据的轻熟龄女孩在冬季里采用将好看T恤或者衬衫塞入及小腿中长裙的搭配,来达到修身连体裙的效果,外面可以罩一件盖过裙摆的大衣,搭配一条短靴,将多年前就过时的Zoot-suit拾起来让女孩们穿,会显得活力又俏皮。
淮真偏过头去问西泽佐特套是什么。
西泽说十年前爵士迷们流行的一种及膝黑色大衣搭配松松垮垮长西裤的服装。
她想起M.J经典太空步的舞蹈也有这款扮相,女孩子换作长裙也很相似,却不是同一种感觉。
这时候侍者端着托盘走了过来,很有范的欠一欠身,将托盘里的食物呈上桌。
淮真实在饿傻了,从这一刻开始,彻底没工夫管别的。直至缓过劲,伸手将被自己冷落在一旁冰镇饮料拾起来,将麦管衔在嘴里,一边用餐巾布将冰水融化的玻璃杯外的水渍擦去,一抬头,立刻接到对面那道目光,也不知已经吃完盯着她看了多久。
意识到自己刚才吃的是有多么心无旁骛,淮真也弯着眼睛笑了起来。
这种笑容一直持续到用餐完毕,侍者走过来撤走餐盘。巧克力和草莓圣代端上桌时,显然刚从冰箱里取出来,直往外冒寒气。和圣代一起上桌的,还有侍者试图推销的一本厚厚的汽车旅行手册。
“你们一定会用得着的。”他径直走向这个娇小亚裔女孩儿。
淮真很感兴趣的接过来瞅了瞅封面——汽车协会出版,向您推荐所有保养良好的道路,避开狭窄破损的公路;除此之外,还推荐用户三星及以上评价的汽车旅馆(Motel),旅店(Hotel)以及旅游客店(Tourist Home)。后面小小一行字吸引了淮真的注意,那里写着:所有旅社的优缺点比较,以及所有禁忌(包括是否准许室内吸烟,是否有两套房客房,是否允许有色人种入住等等……)
淮真到背后翻看手册价码。原本价格是两美金,现在似乎打折出售,只需要七十五美分,因为它已经是一个季度前更新的了。她觉得还不错,顺手要从零钱包里找一美金出来时,那位侍者眨眨眼,轻声跟她说:“这个包含在餐费里了,小甜心。希望能对你有用。”
这下轮到淮真有点诧异。她以为这会是个擅长推销的商人,原来他只是想给予他们一点帮助。
西泽在一旁给她充当解说:“是个法国人。”
淮真点点头,心道怪不得对跨人种情侣会这么nice。紧接着又笑了,说,“我听见你在自嘲吗?”
西泽不置可否,将现金夹进账单里合上。
淮真盯着那笔数目,对他说,“Wait, wait, why so much?”(为什么支付那么多)
他说,“Just a token of gratitude.”(聊表谢意而已)
那位侍从回来之后,十分自然的笑纳了这一大笔小费。
直至淮真使用了餐馆后面的路旁厕所,经历了铁棚里蒸桑拿与宿臭混杂的蒸腾之气,回到树荫下的车里,她终于想懂了这个问题,趴在驾驶室窗边对西泽说:“所以其实他赚得比手册原本价格还多!”
西泽笑了一下,是那种“你终于搞懂了”的笑,然后同她说,“来,上车来坐好。”
淮真却没动,而是接着同他提议说,“下午不如我来驾驶汽车?”
很意外地,西泽思索两秒,无比爽快的说OK,然后推门出来,绕过车头坐进副驾驶室。
淮真坐进车里来,坐直身体,将座椅往前推了起码六英寸,才得以将脚舒适的放在油门上。
她侧头看了西泽一眼。
Relax,他说。
但其实没人看起来很紧张,也不知他究竟叫谁放松。
她点点头。她早晨就观察过,手动汽油车和后世没多大区别,在美国普及早,而且是左舵,实在谢天谢地。
一波手动控油,调整Parking到Reserve,松懈制动,踩油门。
后面来的车辆并不多,汽车得以很顺利的倒退出来。
淮真摸出那只温热的皮尔森堡扔到他怀里,顺手将档位扳回Drive,将汽车驶上告诉公路。
她转头冲他眨眨眼,说,“You can take forty winks now.”(你可以打盹了)
然后她听见他说,“I guess so.”
汽车驶出去一阵,几分钟后,她转过头,发现西泽正用一种难以言明的表情笑着盯着她看。淮真擅自将此解读为崇拜。
因为本本族并不敢造次,所以她开的很慢很平稳。
这里几乎是荒芜的无人区,地名取得相当随意,隔一段时间就会看见一个路牌,上面写着:这里距离Salt Water City320英里,距离霍尔堡340英里,你现在所处的位置,名叫1001英里……
又开过了不知几棵橡树,再回头,发现西泽已经睡着了。
他没有喝酒。啤酒被他抱在胳膊里,微微垂着头,呈现一种很放松的姿态。睫毛覆盖在脸颊上,整个人看起来显得温柔又无害。
平时他醒来时,神态与灵魂都生动起来以后,整个人都带着一股让人不敢造次的威压。所以淮真一直在想,第一次遇见他时,他身上自带的那种让人不由得想要亲近的感觉源自于什么。
因为他安静下来的时候,本身看起来其实很温柔?
好像也不是。
确认行驶条件安全的前提下,淮真有多看他几次。
有几个瞬间,她觉得西泽搞不好有一些地中海高加索人的血统,因为许多中欧及南欧人都会有一点偏东方的长相;或者往上几辈,某一辈人的一点亚裔血统被他继承了下来,所以让他即使在亚裔人看来,也颇具一点亲和力。
第102章 大盐湖3
沿着八十号公路前行,旅途可算足够寂寞。到后来,淮真忍不住数起了路边那种在西泽口中“全美国很常见的参天大树”,发现每隔两到三个“此处名叫XX英里”路牌基本就能见到一棵。
路上的车其实不算少,但大多一阵风似的开走,片刻就不见了影。从开头二十迈起步,到现在将车速飚升到六十迈,淮真觉得几乎已到了心跳加速的行驶极限。
西泽在约莫四十分钟左右有醒转过来一次。
抬眼看见那个“距离盐湖城还有290 Miles”的路牌时,他睡眼惺忪的说,“哦,原来只过去了十分钟。”
过了起码五分钟,淮真才回味过来他在打趣她开的慢。想反驳,一转头,发现他对她驾驶技术或者不如说是车速颇为放心的又睡过去了。
一来她没有驾驶执照,二来确实技术不佳,淮真实在不敢开得太快,一直维持六十至七十迈时速,到下午五点半钟才将近抵达犹他州境内公路检查站。检查进行的似乎十分缓慢,入境汽车队伍排了足有三四百米。
汽车缓缓向前滑行,通气环境不畅,大铁壳内的气温也倏地升了起来。龟速移动不知有没有十分钟,西泽突然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他声音略有点沙哑的问,“……怎么回事?”
淮真说,“到犹他州公路检查站了,前面在排队。”
西泽突然支起身子,从汽车右侧窗口探头看去。两秒钟后,他的声音从那种梦呓似的语调恢复正常。
“你知道吗?”他无比淡定的说,“我看见联邦警察拦住汽车逐一检查,连后备车厢也没放过。”
淮真思考了两秒钟,“谁被联邦通缉了?”
“也许是我们,否则谁会在今天抵达犹他公路入境检查站?”
淮真从后视镜往后一瞥,尾巴上跟了起码二十辆车。
她问:“我们掉转头,有别的路吗?”
西泽往斜前方一瞥,看见路边加油站,于是很平静扳动方向盘,“来,我们去加油站确认一下。”
中国节高速路逢假必堵几乎已经是常态,乘大巴入境欧洲各国时边境检查偶尔也会用去很长时间,所以下意识也并不觉得入境花上一小时入境某个州会是什么奇怪的事。经西泽提醒,她突然想起这是个各州各自为政的国家,联邦政府可以行使的权利其实很少。
公路检查站出现联邦警察意味着什么?
有人奉命来逮人了。
将车驶入加油站的途中,淮真问他,“他们为什么不去你从前住过的地方查看?”
西泽说,“未经许可,破门而入是重罪。那所独立屋有一部分是我的财产,但跟我祖父没有瓜葛。”
淮真仍然不解,“他们是警察。”
“没有切实罪证,擅闯民宅也是非法取证手段。”西泽用一种宛如看智障的眼神看她一眼,说,“法庭判罚原则是要达到惩戒效果,首先他们会调查清楚你名下所有财产,假使你有一百美金,可能会罚你十美金;我祖父可不止有一百美金。”
她说,“他们可以蹲守在你住的地方周围……而且那里有一辆车。”
“是,他们当然可以,除非联邦警察平时实在没什么活好干。美国哪里都可以租一辆车,费用远比二十美金要便宜。而且……即便我在内华达住了一年,我祖父也以为那地方是拉斯维加斯。至今他都以为内华达是拉斯维加斯州的州府——他不了解温尼马卡,否则我们不会在这里留下过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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