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思成心中酸楚,那些背着思谨在南街上讨生活的日子,竟然是他这一生中最满足最幸福的时光。
如果可以,他还想像小时候那样,把思谨护在身后,为她遮风挡雨。
泪水模糊了双眼,谢思成痴痴地望着城楼上的霍思谨,回不去了,全都回不去了。
“庆王妃,你哥哥就在下面,我让你们兄妹团圆可好?”城楼上的霍柔风微笑说道。
霍思谨的脑袋被方才的炮声震得嗡嗡作响,她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霍柔风是在和她说话。
庆王妃,有多久没有人这样称呼过她了?好像很久很久了。
如果那一局胜利的是庆王而不是明和帝,那么她的称呼早就改了,她会是皇后。
如果在扬州时,她没有被展家人劫走,那么她已经去了庆王身边,和他生下了麟儿,那么她的称呼也早就改了,她会是太后。
可是现在,她却如阶下囚般被人从福建带到河南,又从河南来到陕西。
那曾经的繁华,那触手可及的尊荣,全都得不到,也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第七七六章 何事秋风悲画扇
“庆王妃,你哥哥就在下面,我让你们兄妹团聚可好?”霍柔风又说了一遍。
说起来这还是霍柔风与霍思谨第一次正面对上,世事弄人,她们都是在洛阳出生,又同时被霍老爷带走,长大后彼此知道对方的存在,也曾经在同一个场合里出现,可是像这样的对话,却还是第一次。
哥哥吗?
霍思谨心里一惊,她顺着霍柔风的目光望过去,便看到城楼下五花大绑的谢思成。
与以往每次见到的谢思成相比,此时的他浑身是血,狼狈不堪。
霍思谨从未见过这样的谢思成,他是怎么了?他成了谢九娘子的阶下之囚了吗?
“不不不,他不是我哥哥,不是,我不要和他团聚,我不要!”霍思谨尖声叫道,她虽然落到展家手里,可是这一年多里他们对她好吃好喝,除了不让她四处走动,她的日子比起当年在霍家时并不差,说不上锦衣玉食,可是四季衣裳、精致点心却从来也不缺她的,初时她还以为是因为展家这样的人家不会在吃穿上苛刻,直到被押到洛阳后她才知道,原来霍轻舟是谢九娘子的亲哥哥!
霍江对霍轻舟有养育之恩,而她则是霍江的女儿,展家之所以没有苛刻她,并非是展家仁慈,而是展家要给舅爷面子,尽管这位谢舅爷不会因为这件事而对展家感激啼零,但是于情于理,展家都不会对霍思谨太差,何况展家也不缺几件衣裳一双筷子。
霍思谨的尖叫传到谢思成耳中,他惊讶失神,一时竟然怔住了。
霍柔风却像是早就猜到了,她微笑着问道:“那是你的亲哥哥啊,你不想和他团聚吗?”
“胡说,我是姓霍的,家父是霍大学士,我是霍大学士的女儿,他是谁,他姓谢啊,我和他不是兄妹,我没有这样的哥哥,我的哥哥是状元郎霍炎!谢夫人,求求你,送我去找我父亲,他老人家年事已高,我只想承欢膝下,给他侍奉终老。”
她可不敢说去找霍轻舟,霍轻舟好像从来没给过她好脸色,霍轻舟眼里,只有谢九娘子一个妹妹。
但是霍思谨相信,父亲一定会收留她的,就像当年,她被送到京城,父亲什么也没说便让她住下了。
虽然她的生母连外室都算不上,与霍江只是无媒苟合,可是霍江还是把她记下霍夫人名下,对外声称她是霍家嫡女。
“你说他不是你哥哥,怎么会呢?你们是一母所生,你们是打碎骨头连着筋的兄妹。”霍柔风说道。
“不,不是,我和他不一样!他是太平会的人,太平会啊,臭名昭著的太平会!对了,他引鞑子入关,他是鞑子的走狗!而我是霍家人,一门双状元,我的父亲是霍江,兄长是霍炎,我的夫君是庆王,我是庆王妃。”
“我与他,本就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泥里,只是当年我年少无知,错把石头当成美玉,给过他几分脸色而已,可是我从来也没有把他当成过哥哥,谢夫人,您千万不要听信这恶贼的一面之辞。”
霍思谨从尖叫到渐渐平静,说到后来,竟然有了几分凛然之气,她不是大义灭亲,她是压根就和城楼下的这个人没有关系!
霍柔风的背脊阵阵发凉,她后悔没有让霍轻舟过来。
哥啊,你快来听听,还是你的亲妹子好吧,所以看在你妹妹我的面子上,对小展好一点吧。
城楼下的谢思成已经呆如木鸡,霍思谨的每一句话都如重锤擂在他的心口上。
很痛,痛彻心扉。
泪水夺眶而出,谢思成抬起头来,透过眼前的水雾努力想看清那个声嘶力竭在表明身份的女子。
他看到了母亲谢婵的脸。
直到今天,他才想起,思谨和母亲长得很像,她们都是柳眉凤目弱不禁风,她们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两个人。
或许他早就知道她们长得很像,只是他下意识地不想去对比,他本能地想要忘掉那个生他出来的女人,谢婵。
再或许思谨本来就是随了母亲,不但长相随了她,就连性情也同样随了她。
一样的美貌,一样的绝情。
谢思成哈哈大笑,笑了两声便又咳起来,他边笑边咳,笑出了眼泪。
二十多年前他被谢婵抛弃,二十多年后他被谢婵的女儿抛弃。
而她们本应是他最亲的人。
霍思谨惊惧地望着城楼下状若疯狂的谢思成,她要收回刚才的话,她没有年少无知,也没有曾经把石头当成美玉,她是从来就没有认识过这个我,对,不认识,她不认识他!
“谢夫人,求求您了,快让我离开这里吧,我要去找我父亲,我要去找我父亲!”
她跪倒在地,紧紧抱住霍柔风的腿,小鹿气极,伸手去掰她的手指。
“快放开五夫人,你弄脏五夫人的衣裳了,无情无意的坏女人,快点放手!”
小鹿讨厌霍思谨,在扬州时就讨厌她了,为此还被师傅白水仙骂过几次,险些送回查子营回炉再炼。
小鹿把霍思谨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把她提起来扔到一旁,犹不解气,趁着霍柔风望向城下时,对着霍思谨啐了一口:“呸,你果然够不要脸的,没白让小姑奶奶看不起你。”
她一回头,就看到其其格闪着一双星星眼正在看着她,小鹿吐吐舌头,冲着其其格嘻嘻一笑,小笨姐最好说话了,再说,她和小笨姐可有交情了。
小笨姐是谢大公子的心上人,而她给谢大公子跑过腿办过差,所以小笨姐一定不会把刚才她说的话告诉五夫人的。
是的,整个女兵营都知道谢大公子和谢小笨的事。
没有人敢在背后给谢大公子嚼舌头,这件事是谢小笨自己说出去的。
她要嫁给炎哥哥了,这么大的喜事,当然要让所有人都知道。
霍柔风没有留意两个小姑娘的眉来眼去,她的注意力都在谢思成身上。
谢思成还在咳,还在笑,终于,一口鲜血从他的嘴里喷了出来,谢思成仰面倒下……
霍柔风移开了视线,她对正在交头接耳的小鹿和其其格道:“走吧,进城!”
小鹿立刻来了精神,高声喊道:“五夫人进城喽!”
第七七七章 整顿乾坤
长安街的展府后宅里,霍柔风蹑手蹑脚走到屏风后面,阿裳睡得正香,不时叭哒几下小嘴,小家伙一定是做了一个奶香四溢的美梦。
霍柔风正想走近一点儿,忽然,一道银色的影子扑了上来,霍柔风没有提防,就被那家伙扑倒在地。
“小乖……”
就在那张狼嘴犹豫着不知要咬哪里好时,终于轻声叫了出来。
咦,这个要偷小主人的坏蛋认识自己?
小乖眨巴着眼睛,低头在那人脸上闻了闻,这味道……
好吧,本狼眼神不好,不过鼻子还是很灵的。
于是下一刻,某狼委屈地哼哼两声,学着金豆的样子,坐到地上,抬起前腿,大尾巴还不忘在地毯上拍了几下,一双幽蓝的小眼睛哀怨地望着霍柔风。
呜呜呜,小乖错了,小乖再也不当狼了,小乖是你的乖乖狗,和金豆儿一样的乖乖狗。
金豆儿鄙夷地看它一眼,便踱到霍柔风腿边,温柔地蹭了蹭,眼角子瞟着小乖,蠢狼,学着点儿,想当狗,你还差远了。
霍柔风摸摸金豆儿的头,小声在它耳边说道:“还是你最乖了。”
榻上的阿裳还在熟睡,霍柔风亲亲她的小脸蛋儿,又轻手轻脚地走了出来。
谢红琳和钟夫人坐在炕上,霍柔风在炕沿上坐下,低声问道:“打炮的时候,没有吓着阿裳吧?”
谢红琳冷哼一声:“我们谢家的姑娘是那么容易吓着的吗?”
钟夫人忙道:“响第一声的时候,乳娘就把她的耳朵给捂住了,你去细看,这会儿耳洞里还塞着棉花呢。”
霍柔风微笑:“可惜她睡了,我还没有听她叫声娘呢。”
是啊,可惜的事情多着呢,上一世,高夫人将她从千军万马中救出来,她记了两世的,都是那夜的刀光剑影血雨腥风。
而这一世,阿裳沉浸在美梦中,并不知道外面有多少人在为她而战。
霍柔风不知道这是好还是不好,也许她把阿裳保护得太好,或许她应该让阿裳经历风雨……
但是无论如何,霍柔风都为阿裳遗憾,阿裳长大后,是编不出谢九娘子力举千钧锁的故事了。
不过,谢九娘子举不起千钧锁,可是谢九娘子有大炮啊。
霍柔风决定回到洛阳,就让人把谢九娘子的壮举编成故事,广为流传。
直到洛阳城的大街小巷都在传颂谢夫人的威风史时,展怀才知道自家媳妇那天居然是亲自上场,守在大炮前亲自发射。
展怀一把将霍柔风抱进怀里,抱得她透不过气来:“小九,你是想要吓死我啊!”
好在霍柔风手下留情,为了不让自家夫君吓死,从那以后,她就没有再当过“炮兵”。
上次的金陵君子议,朝廷的举动令江南的读书人为之心寒,读书人的背后是江南各大世家和书院。
霍轻舟先在金陵,君子议后他转去杭州,后来又去了苏州和扬州,最后他再回到金陵。再到金陵的霍轻舟,已经不仅仅是暂离朝堂的状元郎,他是年轻的文坛领袖,他在金陵公开了自己的身世。
他是谢炎,谢氏子孙,谢九娘子的胞兄!
三个月后,展谢大军到达金陵,与城外的展忱军队胜利会师。
谢炎与金陵知州一起,率领金陵大小官员、各大书院学子,打开城门,恭迎展怀霍柔风进城。
一金一红两面大旗在金陵城楼升起,谢炎写了两个字赠给他们:在望!
胜利在望,京城在望。
半年后,庆王在安徽病故,蓝先生拥庆王之子沈望舒为帝,史称大顺,年号崇真。
襁褓中的崇真帝登基后,便奉蓝先生为无上皇,封谋士苏浅为大军师。
远在京城的明和帝得知这个消息,气得当晚就病倒了。
崇真元年十月,薛盛率五军大军讨伐崇真帝。
仅仅十日,霍柔风又率十万大军增援而至。
大军师苏浅关键时刻没有护住,反而之让人打开了城门,蓝先生无奈之下,最终带着崇真帝与仅存的一万多人逃往西南。
之后,蓝先生带着这些人逃到交趾,与交趾王结盟,建立后顺小朝廷。
次年,展怀与霍柔风挥师北上,此时的明和帝已是病体支离,自从那年梦到有猫来抓他,他便时常心绪不宁,虽然让沈彦青代他去了万华寺,回来后非但没有转好,反而就连白天时也会看到鬼影绰绰。
无奈之下,太医在大太监耿小贵的授意之下,开始给他服用定神汤药。
这种汤药初时的确可以稳定情绪,一夜到天明,可是人的身体也会对这种汤药产生依赖,一旦停用就会状如疯颠,有一次因为有要事,明和帝急着去参加廷议,没有来得及服用汤药,一个时辰后,他在御书房里,面对诸位内位阁老,当场失态。
先是大喊着说有鬼,接着便坐到地上嚎啕大哭。
从那以后,耿小贵便吩咐明和帝身边的人,无论何时也不能给皇帝停用汤药。
可惜皇帝病情越来越重,汤药的剂量也越来越大,到了如今,一天三大碗汤药,明和帝的眼前还是能看到鬼。
常年被鬼怪“纠缠”,二十多岁的明和帝看上去垂垂老矣。
有时他会目光呆滞念念有辞,有时会盘膝而坐双手合什,说他要出家。
内侍们私底下都在传,皇帝不是见鬼,而是被先帝附身了。
展怀和霍柔风攻打京城的消息传来时,明和帝正坐在莲花座上念经。
这张莲花座是比着先帝的那张重新打制的,近来他常常坐在上面,他终于明白先帝为何喜欢坐在这里了,因为他坐上去,就能看不到鬼了。
“圣上,展怀和谢九娘子打到京城了。”耿小贵惊慌失措地禀道。
明和帝眼观鼻鼻观心,如同老僧入定。
耿小贵无奈,只好重复了一遍。
这一次明和帝终于听到了,他从头上摘下束发簪子,一头长发披散下来。
明和帝随手就把簪子扔到耿小贵面前:“朕赐尔君子剑斩妖降魔,速去提展怀人头前来让朕作法!”
第七七八章 归朝
薛盛和蔡若愚打进紫禁城时,看到的就是端坐在莲花宝座上念念有词的明和帝。
明和帝疯了。
与此同时,关闭长达两年的永丰号重新开张,霍大娘子回到了京城,只不过她已经换作妇人打扮,她成亲了,夫君姓罗,据说是一位活神仙似的人物。
金泰祥的芦老太爷已经有大半年没有睡过安稳觉了,直到听说霍大娘子回来了,他老人家只说了一句话:“我去睡觉了,谁也不许打扰我!”
芦老太爷这一觉睡了两天两夜,儿孙们吓得半死,直到芦大老爷举着一封信进来:“父亲,瑜哥儿来信了!”
躺在床上的芦老太爷睁开一只眼睛,然后再睁开另一只眼睛:“他说什么了?”
芦大老爷脸上是掩不住的兴奋:“赐匾,赐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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