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涟一阵心酸,把画轴卷起,藏入柜中最深之处:一旦另字她人,便是在画中也不能相见了。
不回应,也好!
想起从奕所托,清涟忍了眼泪,复到灯下取出纸笔,给云瞳写信详述:“……为期长聚,故先小别,跋涉万里,不辞劳苦,有夫痴情若此,谁不羡王主之福?万勿怪责,而使芳心存恨。”
写罢,一并收入锦封之中,题写了“英王亲启”四字。
烛泪已尽,更鼓频敲,庆余来请安眠,清涟躺倒床上,又是一番辗转反侧,因想:养虫皿出自莲花寺,寺中必有古怪。该当报之官府,可一来谁信小郎之言?姨母先就要责多事,哥哥更不许牵涉英王事中。二来,府衙立案,难免兴师动众,若走漏风声,打草惊蛇,岂不麻烦?能把养虫皿送到奕哥身边,幕后之人定非寻常之辈,凭我一己之力,难于将其绳之以法。我只是先勉力探个究竟,再交于紫卿处置。三来,也可与寒总管通个消息,只是……
清涟叹了口气:我虽惦念紫卿,可也不愿被人耻笑,明知姻缘无果,非去凑个近乎。且寒冬奉圣命行事,从来不敢自专,只怕我的一举一动,最后全叫圣上知道,责我有违中选侍子的规矩。
思来想去,拿定主意:自己装作慕名敬神的香客,先往莲花寺一趟,若真见蹊跷,再告知寒冬不迟。若无甚发现,只等何先生解出养虫皿的秘密,由他上奏。至于写好的两信,等有机会再呈紫卿。
……
转过一日,清涟来禀姨父,说是已经打听清楚,城外五里坡有间羊汤铺,最得食客称道。
“圣上也曾褒扬,想必就是这一家了。”
渠氏诧异问道:“圣上瞒着凤后,怎么倒叫你知道?”
清涟支吾着:“是听英王转述。今儿才想起来。”
渠氏盯他一眼,喝命管事:“多派人跟着少爷,喝了汤就回来,不许由着他又往别地儿乱跑。”
“是!”
清涟暗暗皱眉。
出门上车,一路往城外行来,但见天高云阔,风清日朗,清涟便想起那个午后,与云瞳隔帘而坐,一路赏景闲谈。
都说过什么呵……
她笑我比小时沉重,却没夸我比那会儿好看……清涟意有不足,自己摸着脸颊:不过当时她给我刷眉撒粉易容,是不怎么好看。
恍惚许久,方才收敛了情绪,待要好好想想待会儿如何号令大群管事小厮陪自己去野山闲逛,却觉脑中一片空白。
“这也太颠了,颠的我脑仁疼。”
“少爷闭眼歇歇吧。”幸宁忙叫前面:“怎么赶车的?慢着些。”
“不能慢,过了饭时,不是白来一趟了?”清涟不知不觉的又想起云瞳那一副调皮又骄傲的笑容来:我这车把式比三月强多了吧?你坐在里面有没有东倒西晃?
“我不睡。路平整着呢,怎么车却行的不稳?”
“是,少爷。”幸宁和庆余对视一眼:少见这样挑剔。
终于,有管事指着着前方一座高坡:“已经瞧见酒幡了,该是到了。”
清涟踏着矮凳下车,先就长长叹一口气。
“怎么了少爷?”
“你们还巴巴带这个出来了。”
庆余、幸宁又是面面相觑:不带凳子,是让奴才跪下拿后背给您踮脚儿么?
其实,不想旧地重游的!清涟刚一抬头,就见遍地金黄,花开妍盛,仿佛还是那日。
“这花叫美人娇。摘一朵来。”
“是。”管事一边命人去采花,一边跨进铺子为少爷打点喝汤事宜。
“少爷,就是些小野花而已。”庆余看那黄花瓣子松松散散的,也不如何俏丽。
“你懂什么!”清涟径自把花插在了鬓边:“美在天然,美是自在。”
不大功夫,管事生着怒气回来禀告:“少爷,这铺子像个挂羊头卖狗肉的打劫野店,掌柜伙计连客人在内都是粗俗不堪,实不是您能落脚的地方。还是回去到城里另找一家吧?”
清涟是见识过那掌柜嚣张劲头的,闻言不惧反笑:“倒要瞧瞧是怎么打劫的。”
“啊?”庆余、幸宁不禁瑟缩起来。
管事跟在后面急劝,骂了一大通这铺子如何鄙陋粗劣:“现里面都坐满了,连张空桌子也没有,那掌柜的还朝我翻白眼,说就是整个铺子空了,也不接待咱们这样全身漾酸水浮黄汤的贵客,您听听,您听听……奴才就饿死,也不去沾她的腥膻。”
跟从来的小厮护卫闻听此言,各个不忿。
清涟笑道:“那你,你们,就都留在这儿,我自己进去。”
“少爷!”管事惊叫一声。
“圣上夸赞过的铺子,千岁想品尝一口的汤食,我既来了,摆什么谱呢。”清涟稍微理了理面纱,便提步向坡上走去:“尔等耐心等候,不要放肆。”
庆余、幸宁愣了愣神,赶紧追上,一左一右护着清涟:“少爷,少爷,奴才看…….”
“闭嘴。”
清涟进了铺子,没想到今日这里竟然满座,女人们或笑骂张扬,或阔论无忌,伴着羊肉汤缕缕热气,真不是“热闹”两字所能形容的。银台后,一个打着算盘、撇着嘴角的高胖女人,正朝自己射来一束嘲讽的目光。
清涟也不多话,抬手压了压美人娇的金黄花瓣。
掌柜似被晃了下眼睛,逐客令在舌尖一转,改成了迎客词:“又来一位。”
庆余、幸宁大瞪双眼:一位?那我俩是啥,鬼魂么!
清涟颔首一笑,不见伙计上前招呼,便自己四下里寻摸座位,因见靠里窗的桌子只有一位客人,已经吃了半碗,想用不多时就会离开,他便走近轻声问道:“娘子可否行个方便?”
女人似感意外,放碗抬头。
清涟也是随意看来,可这一看,礼貌得体的笑容登时僵在了脸上。紧接着,赶路的疲惫、恋旧的伤感,孤独的窒闷以及其它乱七八糟的情绪一扫而光,就剩了心里一声哀嚎:
圣…….圣上……
作者有话要说:
清涟画外音: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吓死我啦,嗷嗷嗷。
春妈:三个读者群都满员了,大家还可以去贴吧留言,或者微博私信我。
第786章 旧地新逢非故人-2
圣上……
再等清涟反应过来,懊恼简直无以复加:我怎么就呆在这里了?明明她也不是金銮宝座上的那副模样,对面只作不识,悄悄避开也就是了。偏我先闹了个一惊一乍,看她神情一定是也认出我来了。
武德帝眼光何等锐利,不过盯视片刻,便已了然:又是这个小家伙。以为变换发饰,画粗眉毛就叫易容了,就算遮挡半面,只要露出眼睛,不知自己长得有多像他哥哥,何能瞒朕?
饶是觉出已被窥破,清涟下意识还是拉高了蒙纱,正思退身之策,却听庆余大喇喇责向对面的女人。
“这位娘子,我家少爷问您能否让个座位?您不说行不行,光盯着人看,是何道理?”
“下站。”清涟暗地里猛跺庆余一脚,盼着武德帝也能说上这么一句,好让自己赶紧溜跑。
武德帝却似刚刚醒悟,把汤碗往回略收,空出对边桌面来:“请吧。”
清涟的心啊肝啊就是一抖。
幸宁不知所以,掏出个巾帕帮少爷掸净桌椅:“您先坐,她就快吃完了。”
庆余怎么看那女人怎么别扭,忍不住又过来催促:“娘子,你看男女大防,同桌不便,你能不能换个座位?”
“咳!”清涟着急示意:闭嘴,给我闭嘴。
武德帝不睬小侍,只看清涟:“总该有个先来后到吧?”
清涟唇角发僵,半天挤出个“该”来。
“那就坐吧。”武德帝状极随意。
“……多谢。”清涟不敢违抗,偏身坐了凳沿儿,又觉这样对着皇帝实不恭敬,一寸一寸的暗把两腿扭正,垂低头颈。
此时掌柜晃到了桌旁,见两个小厮立在清涟背后,便冷嗤一声:“铺子小,装不下大菩萨。没座位的就请出去。”
庆余、幸宁一愣:“我们不吃,伺候少爷。”
“少爷?”掌柜的拿眼一斜清涟:“这里有少爷么?”
清涟眉头大皱,赶紧吩咐自己两个小侍:“出去。”
“那怎么行?”
“我最讨厌跟屁虫、磨蹭鬼。”掌柜的不等庆余、幸宁滋歪,一手一个,薅着脖领子就丢到了大门外。旁桌站起一人,好像吃完了的样子,甩手跟出去了。
这必是圣上护卫,替我料理去了……清涟又往四周瞧瞧,小铺子里还是各处热闹,喝汤吃肉闲聊,各得其所,没人朝自己这边观望。也不知有多少才是真客人。
“官人怎么认得这个野铺子?”武德帝幽幽问道。
清涟一僵,还没等开口,却见掌柜的回到桌旁,朝自己咧嘴笑道:“小伢郎学会唱十八摸没有?”
“……”
武德帝目光如炬,看向清涟。
清涟“腾”就红了脸。
“怎么,那个青愣子还没教你?”掌柜的转手一搭武德帝肩膀:“你那妹妹也太是个傻蛋了,连洞房里的精细活都不会耍,白费了大姨我两碗香喷喷的羊肉汤,帮她娶回个小娇郎。”
清涟见她什么都说出去了,脸红的好像秋天里熟透的苹果。
武德帝勾唇一笑:“别是你铺子里的羊肉汤把她香傻了。”
“哦?”掌柜的抚掌大笑:“她还说‘吃一碗,想三年’呢,等吃上十碗八碗,就把自己荒废成个老光棍了。难怪小伢郎等的着急,都自己跑来和大姨讨办法了,哈哈哈。”
清涟见她笑着笑着又转向了自己,不知后面还有什么疯话,紧着低头。
“大姨不能叫你白来。”掌柜的果然毫无顾忌:“你就向我学十八摸吧,学会了家去给青愣子一唱,保管一宿过完肚里就能揣上个乖胖崽……”
“我说我那烧饼啥时烤好?”武德帝看清涟羞的快要出溜到桌子下面去了,一笑止住掌柜:“再加叠糖蒜来,把皮儿帮我剥好。”
“啧啧啧。”掌柜的撇了嘴:“摆什么鸟谱儿。现放着小妹夫不用,倒叫大姨娘劳动,给你个爆栗子炸猪头。”
武德帝也不恼,自顾自喝起汤来。
清涟不敢多话,也不敢走,眼睛没地方落,还怕武德帝问起什么,真真正正体会了一回什么叫“如坐针毡”。好不容易羊肉汤来了,他着急喝完好告罪快走,谁知忘了还戴着蒙纱,不仅把纱浸透了油,还把红唇烫出了泡,一径狼狈不堪。
武德帝淡淡一笑,微微勾指,把那条尴尬的蒙纱扯落下来:“慢慢吃。”
“是。”若非热气熏人,清涟几乎想把小脸埋进碗中。
“你也馋这个味道?”武德帝好整以暇,看着他吃。
“奴……咳……”清涟尴尬已极:她问我干嘛来了,我可怎么回啊?
“我也常常睹物思人......”武德帝似在替他作答。
“您和哥哥又吵架了?”
“……”
清涟话一出口,登时恨不能给自己个耳刮子:“我是说……那个……”
“混账小七!什么都敢往外倒,回去就撕烂她那张嘴。”武德帝不禁恼羞成怒,见小郎坐在对面噤若寒蝉,又压下火气:“你吃你的。”
“……是。”清涟已经是蚊子声呐呐了。
“小七和你倒是无话不谈。”武德帝忽又言道,语气大是不好。
清涟一凛:“不是……”
“都谈过什么啊?”
“……”清涟额上冷汗叠冒:“只是谈小时候的事儿。”
“你们小时候就有事儿?”武德帝似乎起了好奇。
“姐姐对她好,哥哥对我好,回忆起来……特感亲切,所以……”清涟结结巴巴答道:“所以,每次都谈……”
武德帝没想到他说谈的这个,一时失笑。
“每次!”
“没有两次…..”
“我看,谈的是姐姐怎么整治她,哥哥怎么教训你。你两人凑到一块儿回忆起来,特感亲切吧?”
“呃…….”清涟终于抬眼偷瞄了武德帝一眼。
“哼!”武德帝冷哼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那些偷偷摸摸。”
清涟僵的更甚,忽见小碟糖蒜摆在面前,想起武德帝对掌柜所言,忙挽袖伸手,一个一个把皮儿剥净,轻轻推了过去。
武德帝脸色转缓,示意他也一起吃用。
清涟连忙摇头。
“不喜欢?”武德帝问道:“你哥哥可就离不开这个啊。”
我又不是他!清涟暗自腹诽,嘴里却轻声答道:“那是因为……您喜欢。”
“哦?”武德帝越发觉得自己这小叔子有趣儿,故意言道:“我记得小七也喜欢啊。”
这话说给我听,是……是……清涟芳心扑扑乱跳,饶是红晕上脸,终究不愿放过机会:“那我,我回去就学腌泡…….”
真会顺杆儿爬……武德帝没忍住,还是低笑出声,可笑着笑着,却又叹了口气:“有些事,就连皇帝都做不了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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