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不待王夫人说完,便道:“太太不用悲伤,我愿意嫁去北静王府,为太太分忧。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原就没有我女孩儿家置喙的余地,太太这样来问我,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何况,北静王府也并非是龙潭虎穴,只是面上不甚光彩罢了。”
王夫人听她这样明白,喜道:“就是呢,北静王青春鼎盛,且性情温和儒雅,有‘贤王’之称,他跟宝玉多有往来,定是那种怜香惜玉的人物,三姑娘嫁过去是不用愁的。更何况……北静王妃身子虚弱,不擅管家,他家的太妃便看好了你,过去便是要掌家的,日子久了,生下一男半女,前途尚有可期。”
探春低头不语,半晌才笑道:“太太先不用虑着将来,只现下如何跟老太太说呢?”王夫人叹道:“也只有我来做恶人了,没有个让你姑娘家自己出头去说的理,只是老太太疼孙女,她老人家必然是要问你的,那个时候你……”探春点头:“女儿省得。”
当下议定,王夫人放下心来,便趁贾母欢喜时,缓缓将此事告诉贾母,贾母虽心下不快,尤其为探春惋惜,究竟关乎家族存亡,也就只得点头了。于是除夕之前便忙忙与北静王府下定,约定过了正月便办喜事。因为是侧妃,一概的礼节仪式都从简,贾母未免心疼,从体己中私下给了探春些,王夫人心中有愧,也从自己的私蓄中拿出些头面首饰来给探春添妆,倒是赵姨娘仿佛听得了天大的喜讯似的,日日把此事挂在嘴上,满府里惹人厌憎。
且说王夫人的心思全被这些事给占住,便将年事全委给宝钗,宝钗便真的大刀阔斧地厉行节约起来,除了贾母的份例,从王夫人起一力削减,家下人等但凡有偷懒斗嘴之人,便行罢黜,只挑选那老实肯干的奴才留下来,不久就裁撤了两成的奴才,众人谣传还要继续撵人,不免人心惶惶。虽然众怨沸腾,宝钗却是抱定了自己的主张,立意俭省,不顾众人嫌怨,然而各处用度宽裕惯了的,此时未免处处感到寒碜,就连贾母面前,都有人去频频哭诉。贾母和王夫人皆一力支持,凡百的规矩自己都减了,众人才只得消停下来,然而暗流涌动,也非止一日。
除夕之日,从祭祖开始,便人人惫懒,事事掣肘,有汤没菜,有饭没茶,几乎不成体统,宝钗竭力支持,心知是那些管事的有意为难,而自己新任用的又都是生手,但她立意去奢存俭,竟是安之若素。贾母心中暗叹,虽知宝钗的难处,到底心下不乐,只有黛玉来请安时,才得开颜。
第三十一回 喜出望外赦老升爵
且说因为腊月中诸事不顺,尤其是经济拮据,荣府的这个年过得很是敷衍凑付,就连除夕当晚行礼家宴之时,都能感到众人的别扭颓丧,王夫人不免心中暗怨宝钗操之过急,以致犯了众怒,只是贾母却知道家事凋零,已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即使自己这边被克扣些用度,也是一句责难的话都不说,众人才不敢公然与宝钗叫板,宝钗裁减人员、削减用度的改革才得以艰难地推进下去。
然而黛玉是最知道祖母是爱热闹、喜繁华的,年老之时看到子孙过得萧条最是难受,因此便从梨香院中不时补贴贾母房中的开销,不使祖母受委屈,自己也时时承欢膝前,贾母心中稍感安慰。
正月里,邢夫人、王夫人、尤氏、凤姐和宝钗天天应酬不断,家中亲友往来络绎不绝,黛玉自幼娇懒,最厌人多热闹,便不会客,只陪在贾母身边,与探春、惜春、李纨等人赶围棋抹骨牌作戏,只是探春因为出嫁在即,时时出神,强颜欢笑,惜春更加孤僻,李纨向来少言寡语,她便怂恿着贾母将湘云从史家接来住了几天。
那史湘云也已经说定了人家,过了年开春后,嫁给列侯之后的卫若兰,湘云见过此人,心中是满意的,因此上还是从前那样开朗洒脱,贾母很是喜悦。到了十五这日,贾母便自己拿出二百两银子来,让宝钗张罗酒席,定一班京中新出的小戏,老人家要好好热闹一天。宝钗虽觉羞惭,也是无奈,只得含愧受命,下去用心准备,在贾母这边的大花厅上共摆了十来席,亲眷中只请了薛姨妈和林婶娘两位,在上席就座,贾母居东,有湘云、黛玉、探春和惜春陪着,其他女眷依次坐下去。廊檐内外和游廊上下才是男席,宝玉等人都陪坐在自己父亲的席上,宝玉想到从前自己是与姐妹们一起在里面的,便不由得黯然神伤,只是惧于父亲在座,不敢露出伤感神色。
那贾政环顾四周,不见贾琮,便问道:“琮儿哪里去了?”贾琏答道:“今日是朝廷正朔大典的正日子,凡是三品以上有实职的官员都要进宫行朝贺礼,各衙门都要有官员轮值,翰林院今日恰好轮到琮弟了。”
贾政点头,又看到贾赦、贾珍反而都坐在席上,想到自家竟多年未有人参与朝廷的朝贺典礼,三品以上的世袭职衔虽有两个,却无一是实职,人人安于现状,不求进取,弄得家业凋零,就连十五的家宴都需要贾母自己出资,心中一痛,竟欲下泪,只得低下头来强忍着,此时戏台上正唱着《目连救母》,只听那台上戏子甩着水袖唱到:“……叹椿府凄凉,幸萱堂康健,更春光明媚,须对景承欢,及时修善,人事周全……”越发刺心,在席上坐不住,便借口更衣,起身离席到外面舒散心情。
庭院中风清月白,如水银匝地,一些声响不闻,远处厅堂中的喧哗喜乐之声隐约传来,似在梦中。贾政仰头望着天上的明月,半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正意气消沉地想要进去,忽然听到回廊那边传来说话的声音。
他回身看去,却见是宝玉拉着一个丫鬟正在央求,不禁就有了些莫名的怒气。那个丫鬟却是紫鹃,只听宝玉拉着紫鹃不肯放手,只管低声说道:“紫鹃,你好歹看在从前的情分上,让我和林妹妹能单独说说话——我便是立时死了也甘心……”
紫鹃一边挣脱,一边正色说道:“二爷这是做什么?难道看我们姑娘还不够苦吗?如今已然如此了,就该各自好生过活儿,像二爷这般缠杂不清,只给大家空添烦恼,若是让旁人听见看见,二爷和我们姑娘以后在这府里还怎么做人?”
宝玉便声泪俱下道:“我是真的不想负心的,我是没有办法,紫鹃,你一直都是知道我的,我若是有半句谎话,便立时死在这里,化成灰,随风散了……”紫鹃冷笑道:“二爷这些话现在也不用说了,从前我跟着姑娘就把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二爷只管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我们姑娘好容易过了两天舒服日子,禁不起二爷这么来歪缠,请二爷放过我们姑娘吧。”
宝玉的眼泪便像断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滚,他自来未曾被人如此的呲达,且都正说在痛处,真是恨不能立时死去方安生。正在痛不欲生之时,忽听耳边一声断喝:“你这个孽障……”抬起泪眼,却看见贾政被气得浑身发抖,哆哆嗦嗦地指着他冲过来。紫鹃早已回身走开了。
宝玉今晚本没有要与黛玉见面的想法,只是入席时,远远的看到了黛玉的娉婷侧影一眼,以往的情愫便全都涌上了心头,又加上喝了几口闷酒,便一时压抑不住,瞅个机会拉住紫鹃倾诉衷肠,此时见父亲被气得颜色都变了,他便吓得酒也醒了,呆呆地站在那里说不出一句话来。
贾政冲到宝玉面前,批手一掌将他打倒在地,又踹了一脚,见他总呆呆地坐在地上,也不认错,也不解释,越发气愤,真想立时踢死这个孽障。这时却突然听到花厅那边一阵大乱,戏文停了,只一叠声地喊着:“……快摆香案……接旨……”贾政激灵了一下,顾不上宝玉,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地回到花厅。
还未进花厅,就见管家林之孝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出来,一见贾政喜道:“老爷快进去吧,北静王爷来传圣旨了。”贾政不及回话,连忙提着袍襟进去,只见堂屋里已经撤去酒席,摆上了香案,亲友们团团立着,各自狐疑,不知吉凶,心下不安,连忙上前磕头请安。
北静王爷满面笑容,扶起贾政,说道:“政老请起,勿需惊慌,本王今日并非擅造潭府,而是奉旨前来,是大大的喜事——只是不知道赦老何在?”只见贾琮一身七品官服立在北静王爷的身后,这时候应声回答道:“我父亲不胜酒力,回房去歇息,家人已经去请,片刻便至,请王爷稍待。”北静王爷便点头吃茶,与贾政、贾珍等人叙些寒暖。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那贾赦终于被两个家人搀扶着过来了,只见他满嘴酒气,衣衫不整,贾琮心下知道这个为老不尊的父亲又不知道摸到了哪个小妾的房里敦伦去了,被人半道打断,有些魂不附体,心下暗笑。
北静王爷见贾赦这副模样来了,也不惊奇,只款款地站起来说道:“贾赦、贾琮听旨。”贾赦颤巍巍跪下磕头,三呼万岁。贾琮跪在父亲身后,其余的人等全都陪着跪下听旨。北静王爷捧出圣旨,朗声读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翰林院编修贾琮忠良之后,学养深厚,忠贞体国,不恤险隘,擢升为太子少傅、文华殿侍讲。世袭一等将军贾赦,上承祖德,教子有方,深慰朕心,着晋贾赦一等将军之职为三等公。望汝父子勤劳王事,勿负朕恩。钦此。”
贾赦喜出望外,尚把持得住,谢恩接旨。北静王爷此时才笑容可掬地将贾赦和贾琮一一搀扶起来,道贺,贾赦谢恩不迭,心中狐疑,面上不好带出。其他人莫不是心花怒放,尤其邢夫人,简直要飘上云端——她从此便是一品诰命了。内眷们原本屏息静气地在内闱里听消息,待到听到旨意,一个个笑逐颜开,贾母一叠声吩咐重排酒宴,宴请北静王爷。北静王入席饮了两杯,便告辞离去,回宫复命去了。
这里贾赦贾政等人便问贾琮缘故,贾琮只含糊答应是自己应对称旨,众人会意,便不深究。贾母又把贾琮唤了进去,命他坐在黛玉旁边,那本是宝玉的位置,王夫人心中酸涩,无可言说,只能强装笑脸,实在是比哭都难看几分。
于是花厅内外重新鼓乐喧天、笑语盈盈,东家凭空出了这么件大喜事,大戏班更是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卖力唱作,以期厚厚的赏赐。花厅里,贾母揽着黛玉,看着贾琮,嘘寒问暖,又有家下人等捧进来御赐的金牌、彩缎、字帖、佩刀、香扇之属,贾母样样细看,喜之不尽,又吩咐好生供奉到祠堂里去,贾珍在外面答应一声,兴头头地亲自带人去办。
酒过三巡,那贾赦便起身,乘着酒兴进来给贾母敬酒,除了薛姨妈和林婶娘,其他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垂首侍立,从贾政起,也一溜烟儿跟在贾赦身后进来。于是贾赦捧杯、贾政执壶,两人跪倒给贾母敬酒,见他俩跪了,厅里厅外便花团锦簇地跪了一地,贾母笑盈盈地接过酒杯,笑道:“你们在外面高乐不了,何必进来,让她们娘儿们不自在。罢了这些子虚礼吧。”
贾赦便摇头晃脑道:“老祖宗,这杯酒请您一定要喝的,难得今天大喜的日子,又喜上加喜,儿子没有给祖宗丢脸,本来世袭降等的实职,儿子又给扳回来一级,母亲不得喝了这一杯吗?”贾母见他酒盖了脸,便把升爵的功劳一股脑揽到自己身上,不由得又气又笑,然而这么大岁数的儿子自是不能给他没脸,更何况近来家事不顺,总算有这样一件让人舒心顺意的喜事,自是心中也欢畅,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笑道:“你这个当爹的,却只顾自己高兴,也不想想自己是沾了儿子的光才升了官。”
贾赦丝毫不惭颜,他拍打着在旁边陪跪的贾琮的肩膀,笑道:“好小子,也不枉我生养你一场,今儿个算是光宗耀祖了。”他捻着胡须哈哈大笑,往日的憋屈一扫而光,全不管自己的弟弟弟媳面上不好看,尤其是贾政,心中又是另一番滋味,他一则欣喜下一辈里出了贾琮这样有出息的子弟,一则又想到方才宝玉所做的那种阴私勾当令人齿冷,心中便似一盆冰与一盆火放在了一起,种种恨铁不成钢的怒气和怨气越聚越多,那脸色让王夫人看了害怕。
第三十二回 因言得功圣人赐恩
无论是宴会上众人打听,还是私下里贾赦盘问,贾琮都对今日朝会上的事情守口如瓶。只是到了夜里家宴散后,他与黛玉回到梨香院,黛玉微微笑着问他,他才舒展了一下肩膀,说道:“若说今日朝会的情势,真真是千钧一发,一着不慎就指不定要改朝换代。”
黛玉闻言吃惊非小,连忙止他再言,一边吩咐丫鬟们倒水来服侍洗漱了,换了衣裳,卸了钗环,紫鹃便带领着雪雁、青芷、碧叶等人浓熏绣被,轻展锦褥,放下帐幕,轻轻带上门出去,上夜的媳妇婆子等各安其位了,贾琮和黛玉躺在帐子里,方才手拉着手轻声告诉她白□□会上惊心动魄的一幕。
原来今日朝会,当今天子在关外的几个近支皇族全都进京朝贺,皇上原本是对他们进行慰劳,同时也想劝勉这几个皇叔皇弟们约束部属,莫要与民争利,以致地方官员时时上书弹劾,令皇家颜面无光。谁知这种好言尚未开口,以豫亲王为首的几个亲王竟率先发难,指责皇上出事不公,压制皇族,重用庶族中出来的官员大臣,想要恢复祖制——八王议政。
皇帝当时便被气得浑身哆嗦,虽然这等冥顽不灵之辈不值得一驳,然而那老皇叔倚老卖老地晃动着苍白的头,一口一个祖制,把皇帝噎得干咽,待要唤来御前侍卫,当场将这帮逼宫的老亲王们拿下,又觉得过于耸人听闻,立时就是一场震惊朝野的大案,何况发生在正月十五的谋反,在史书上记上一笔,也令人心中发堵。故此皇帝迟迟没有发作,只是恨恨地与这些老皇叔们辩驳。
那豫亲王口口声声只说八王议政是祖制,皇帝便怒问他,先祖是如何实行八王议政的。那豫亲王说不明白,皇帝便冷笑道:“那我便让翰林院的学士来告诉你。”他唤翰林院掌院学士来理清这笔糊涂账,谁知那掌院的梅翰林竟冷汗直流,语不成句,于是豫亲王越发得意。皇帝大怒,将梅翰林当场掳夺了官爵,摘去官帽,跪到大殿外面领罪。这里皇帝怒吼一句:“翰林院的人都死绝了吗?今日是谁轮值?”
贾琮明白:人生该当挺身而出的时候,一定不能做缩头乌龟。于是他抖擞精神,昂首出班,朗声说道:“臣翰林院编修贾琮轮值。”皇帝眼前一亮,说道:“贾琮,你可能说出八王议政的来龙去脉?”贾琮答:“是,臣遍查典籍,可知,八王议政之说不过是野人乡语,不足为信。”然后他便引经据典,从开国之时说起,将历代有几个亲王,如何传承,各家之间的渊源,参与朝政的程度等,一一娓娓道来,如数家珍,有些事真连那些亲王的直系子孙都不知道,豫亲王等瞠目结舌,无言以对,只得低头认罪。
皇上保住了脸面,不由得龙颜大悦。在严厉地斥责了那一班老亲王,并掳夺了他们的一部分权力之后,皇上宽仁大度地宽恕了他们,只是罚俸、降爵而已。然后他便与沈大学士等人讨论如何封赏贾琮的问题。
在皇上看来,贾琮此次居功甚伟,值得破格封赏,直入内阁,然而沈大学士等几位老成持重的大臣则认为贾琮年轻,骤升高位,难以服众不说,于他自己也未必是件好事,应当留些退步,以为自后进取。贾琮跪在阶陛下听得清楚,心里知道沈先生是为自己好,见皇上沉吟不语,便乍着胆子,磕头说道:“臣感陛下天高地厚之恩,虽肝脑涂地不能报也,安敢妄得非分之爵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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