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瑕沉默地站在班婳身边,就像是一颗大树,动也不动,即便皇上就在旁边,皇后也在旁边,身后还有一群御医太医,他仍旧没有挪动自己的步子。
“婳婳乖,不怕不怕,”大长公主在班婳耳边轻声道,“别害怕,只管往前走,奶奶看着你呢。”大长公主这句话说得很轻,轻得只有班婳能够听到。
班婳哽咽着点头,此刻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只可惜我家婳婳这么美,祖母不能看到你穿红嫁衣这一天了,”大长公主遗憾道,“不知哪个儿郎能够娶到我们的婳婳呢。”
云庆帝擦了擦眼角的泪,哽咽道:“请姑母放心,侄儿一定会照顾好表弟,还有表侄与表侄女,不会让他们受半点委屈。”
大长公主此时神智已经有些不轻,她看着云庆帝半晌,忽然道:“瑞儿呢,瑞儿在哪,这孩子胆子小,刺客吓到他没有?”
瑞儿是云庆帝的名字,他全名叫蒋瑞,只是到了如今,已经无人敢再叫他的名字了。他知道大长公主大脑已经不清醒了,一掀衣袍跪在大长公主面前,“姑母请放心,瑞儿他很安全,也没有被吓到,他已经长大了,您不用再为他担心了。”
“那就好,那就好,”大长公主声音越来越小,“婳婳,婳婳。”
“祖母,我在,我在,”班婳捧住大长公主的手,“我在这里。”
“你成亲啦?”大长公主看着班婳身上的红衣,“是哪家的郎君呢?”
云庆帝动了动唇角,别开头擦着眼泪没有说话。
“祖母,是我,”容瑕跪在班婳身边,语气温柔道,“我会好好照顾婳婳,不会让她受半分委屈。”
“这是哪家的小郎君,竟是长得如此俊俏……”大长公主望向殿门,微微一笑,“驸马回来啦。”
班婳回头,父亲、母亲还有弟弟出现在了门口。
第55章
大长公主看着朝自己奔来的儿子,脸色红润得犹如二八少女,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温柔。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大长公主把手放在终于赶过来的班淮手里,喃喃道,“努力加……餐饭……”
她仿佛忽然来了精神,双目亮得犹如天上的星辰。
“水清啊,”她笑着看着儿子,“咱们婳婳找的小郎君真俊俏,回去我就告诉你父亲去。”
“嗯。”班淮哽咽着嗯了一声。
忽然,大长公主的手无力的垂了下去,明亮的双眼也缓缓闭上,她含笑睡过去了,只是永远不会再醒来。
班淮张开嘴不断地抽搐,可是他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甚至连一滴眼泪都掉不下来,就像是跳出水池的鱼,极力张大着嘴,却不知道何处是救赎。
“德宁大长公主殿下……去了。”
“侯爷。”阴氏把班淮抱进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一下又一下。终于,班淮哭出了声,就像是失去了母亲的乳燕,一声比一声绝望,声声泣血。
班婳怔怔地坐在地上,低声呢喃着什么,犹如失去了理智。容瑕抓住她紧握的手,一点一点抠开她的手指,才发现她的掌心早已经血肉模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她的指甲掐破了,皮肉黏腻在一起,触目惊心。
“是我没用……”
容瑕听清了班婳再说什么,他握住她冰凉的手掌,语气坚定道:“不怪你,这不是你的错。”他回过头,看向跪在外面的御医,“郡主手受伤了。”
云庆帝反应过来,挥手让御医过来,“小心些,别弄痛了郡主。”
御医看到班家的生离死别,心里真是五味陈杂的时候,听到皇上的命令,才恍然回神:“是。”当他看清握住福乐郡主手腕的人是谁后,诧异地看了容瑕一眼,再低头处理起班婳掌心的伤口起来。
“陛下,”等班婳伤口处理完以后,容瑕走到云庆帝面前,跪下道,“微臣方才当着众多人的面,毁了郡主的名节,微臣愿娶郡主以全郡主的美名。”
云庆帝与皇后闻言一愣,忽然想起刚才容瑕背着班婳进的大殿,还当着大长公主的面说他是班婳的夫君。这本是权宜之计当不得真,可是今天这里有御医太医宫女太监,若是传出去确实对班婳名声无益。
“君珀,朕知你是正人君子,不忍毁女子名节,只是……”云庆帝看着陷入悲痛中的班家人,“婚姻乃是大事,你不必如此委屈自己。”
容瑕在京城中有多受女儿家的倾慕他是知道的,这样的儿郎想要娶一个才貌双全,身份显赫的女子并不是一件难事,班婳这样的女子,只怕并不是他喜欢的。
因为担心女子名节受损,便要求娶之,这样的男人确实是难得的君子。
“郡主善良可爱,微臣心仪郡主,能娶得他,乃是微臣之幸。”容瑕朝云庆帝行了一个跪拜大礼,“请陛下与娘娘为微臣做这个大媒。”
云庆帝暗自在心中感慨,君子当如容瑕,这般说话竟是全了女方的颜面,让人挑不出丝毫的错处,尽管他与皇后都知道,容瑕本不喜婳婳,此刻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你且等等,待大长公主……”
云庆帝喉咙动了动,红着眼眶说不出话来。他有心给班婳找个如意郎君,但是在此刻,他开不了这个口,班家只怕也无心谈婚事。
礼部的人来了又走,似乎还有其他人来来走走,班家四口只会呆呆地听从皇帝的吩咐,甚至连皇帝说,让大长公主的灵堂设在宫里,丧葬礼仪的规制只比太后规制低一点时,班家人脸上也没有露出多少喜意。他们就像是茫然不只事的小孩子,云庆帝说什么就是什么,没有半分怀疑。
他们越是这样,云庆帝就越是愧疚,姑母是为了他死的,若不是姑母挺身而出,那么此刻躺在灵堂上的人就是他,而不是姑母。
越是这么想,他给大长公主办的丧葬礼就越是隆重。按照太后丧葬礼仪,一般要停灵二十七天,受僧道超度,并且全国都要守孝六个月。云庆帝有心想按照太后规制来,可是这没有先例可循,他无奈之下,只能按照史书中记载过有关公主丧葬仪式最高的规制来办。
停灵二十四天,京城但凡三品以上的命妇官员都要来给大长公主哭灵,全国上下守孝三月,不得饮酒作乐,不得婚嫁,若有失仪者,定要重罚。
整个大业都知道大长公主是为了救驾而亡,因此没有谁不长眼到皇上面前说三道四。还有一些才子名士为大长公主此举著书立传,有人夸她忠烈,有些夸她仁义,各种美好的赞誉放在了大长公主身上。
以往向来热闹的静亭侯府,这些日子仿佛沉寂了下来,不管外面谣言传成什么样子,也不见他们说过一句话。
“郡主,”常嬷嬷对班婳行了三个大礼,“老奴奉殿下遗命,到郡主身边伺候。”
“常嬷嬷,”班婳亲手扶起常嬷嬷,红肿着双眼道,“祖母她老人家,有没有说过什么?”
常嬷嬷看着眼前瘦了很多的郡主,欣慰的笑道:“殿下说,您是最像她,她希望你活得像她年轻时一样,肆意鲜活,自由随心。”
班婳走到窗前,看着院子外挂着的白纸灯笼,声音嘶哑道:“祖母年轻时,一定很漂亮。”
“是啊,”常嬷嬷拿起一件披风披在班婳的肩头,“奴婢听说,殿下未出嫁前,曾是大业最美的人,想要求娶她的世家公子,从城东可有排到城西。”
班婳唇角一颤:“我不如祖母。”
“不,您很好。”常嬷嬷慈和的看着班婳,“跟殿下一样好。”
班婳怔怔地看着窗外,良久后道:“又下雪了。”
常嬷嬷看着白皑皑的院子,沉默地站在班婳身边,不发一言。
除夕后不久,大长公主下葬,送丧路上,设满了各府摆出的路祭。
公主陵是早就建好的,到了死后,她终于又与自己深爱的驸马躺在了一起。
生不同时,死却同穴。愿两人来世恩爱缠绵,永不分离。
班婳对着陵墓行着三拜九叩大礼,每一个头她都磕得极重,沉闷的响声就像是她对祖母的思念,即便万般不舍,却只能看着埋进这华丽却毫无人气的陵墓的中。
“闭陵!”
陵墓大门关闭的那一刻,无数墓穴中的机关发出咔嗒的声响,班婳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切,任由雪花飘落满头。
“表妹,请节哀。”穿着素服的太子走到班婳身后,他让身后的太监替班婳撑起一把伞,替她遮住头顶飘扬地大雪,“姑祖母在天之灵,必定希望你活得好好的,而不是为了她伤心难过。”
“太子表哥,”班婳回头看着太子,愣了半晌才道,“谢谢。”
太子知道她根本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去,只好对她道,“雪越下越大了,回去吧。”
班婳抿了抿嘴,大步跑到墓碑前,用手擦去墓碑上的雪花,轻声道:“祖母,以后我一定会常常来看您跟祖父,你们在地下好好过日子,待……婳婳日后来找你们时,你们不要嫌弃婳婳。”
“太子殿下。”容瑕撑着一把伞走到太子身边,对太子行了一个礼后,便朝班婳走去。
班婳身上穿着孝衣,脸上脂粉未施,就连头发也只是用一个素银簪固定成一个发髻,便再无其他饰物。容瑕把伞放在地上,脱下身上的素白披风披在班婳身上,再捡起地上的伞撑在班婳头顶:“郡主。”
“容伯爷,”班婳擦了擦眼角,“你怎么来了?”
“见郡主穿着单薄站在雪中,容某便过来看看,”容瑕顿了顿,“你的家人在那边等你。”
班婳回头,看到不远处站着的父亲母亲还有弟弟,原本冰凉的心渐渐回暖,她对容瑕福了福身,“多谢伯爷。”
她走出伞下,朝着班家人飞奔而去。
容瑕静静地看着她离去,然后钻入她母亲撑着的伞下,回头看了眼身边这块又积了一层薄雪的墓碑,伸手轻轻地拂去这层雪,后退一步,放下伞,对着墓碑鞠了一躬。
“姐,你在看什么?”班恒注意到班婳停下了脚步,担心她还在伤心难过,伸手扶住了她的袖子,“你小心脚下。”
班婳看着那个在雪中对着祖母鞠躬的人,收回自己的目光,小声道:“嗯,我们都要小心脚下。”
大长公主殿下死了,对于很多人来说,这并不是一件大事,但是对于某些人来说,却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因为没有了大长公主,班家便失去了依仗,曾经受过班家气的人家,内心开始蠢蠢欲动起来。可是就在大长公主下葬后的第三天,宫里下了一道旨意,晋封班淮为静亭公,享郡王例。
大长公主去后,皇上难过得罢朝三日,甚至在大长公主下葬那天,哭得不能站立。原本想要报复班家的人才恍然惊醒,大长公主是为了当今陛下死的,只要蒋家人要颜面,只要班家人不犯诛九族的大罪,那么当今皇上与下一代帝王,都要厚待班家人。
这件刺杀大案以大长公主伤重而亡告终,但是刺杀大案的幕后主使却还没有找到,陛下大怒,下命必须严查,同时禁卫军统领、副统领都受到严厉的责罚。
“查出来了?”云庆帝想着身边伺候的人竟然有可能要杀自己,便吃不好睡不好,把后宫全部排查了好几遍以后仍旧不放心,直到这次刺杀案的幕后主使人被揪出了水面。
第56章
“回陛下,微臣查了很多线索,最有嫌疑的是……惠王殿下。”容瑕把一叠调查出来的资料放在云庆帝面前,“微臣反复筛查了好几遍,这个宫人的家里已经没有亲人,曾受过宫里德妃娘娘的恩惠,表面上看她与德妃之间有纠葛,实际上她背后真正的主子乃是惠王殿下。”容瑕见皇上面寒如冰,又道,“或许微臣还有疏漏的地方,待微臣再去查验一遍。”
“不用了,”云庆帝怒极反笑,“朕这个好弟弟,当年便想做太子,若不是姑母一力护着朕,现在这个大业朝哪还有朕的立脚之处。”说到大长公主,云庆帝面上露出几分怀念。
对于云庆帝来说,大长公主临死前都还惦记着他,这是十分难得的情谊。做了皇帝,便有种高处不胜寒之感,一个死了的大长公主,在他的心中自然什么都好,甚至还会在他的记忆中自动美化,成为一个完美无缺的人。
只有死人,才能让人放心地寄托感情。
“他想要造反,简直就是妄想!”云庆帝冷笑,“看来是这些年朕对他太好了,让他忘记这个天下早已经是朕的,而不是属于先帝。”
皇帝与兄弟的恩怨,容瑕作为臣子,并不好说话,所以云庆帝说,他便垂首静静地听,不多说一个字。
偏偏云庆帝就喜欢他这沉稳的性格,这让他觉得此人踏实可用,不会生出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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