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意吃吃笑着:“就让他入世呗,要不怎么说,人呢,死了干净。”
“说话忌讳点。”他连忙替沈知意呸了一声。
“我与这老头虽不同道,想法却一样,这无聊人间还有什么稀奇,是劫是报,赶紧来,债还完了,我好自在死。”
殿门推开,有人轻轻放了今日的饭食和一碗补药,就又消失不见。
他知道,这几日,都是这些看不见踪影的人在照顾他。
他慢慢走过去,一手拉着衣袖,弯腰端起托盘,又无奈放下。
他翻开自己的双手,扒高衣袖看了手腕山的疤痕,忽然有种想哭的感觉。
是他太傻。
他甚至想念起那张简陋的琴,怀念他窗下提笔写诗的往昔。
如今,他连端起一碗药都吃力。
他放下碗,走到院子中,天阴着,有微风,风嗅起来,是湿润的。
要下雨了。
南华宫的院子中有一处荒废许久的莲花池,流水缓慢,除了爬满池壁的青苔,没有一支花,一条游鱼,像极了一滩死水。
他坐下来,掏出一只小荷包,前几日,照顾他的暗卫们放在门口的。
荷包里是班曦的那串海蓝宝手串。
他出神地望着这些珠子,心里沉甸甸的,思绪却乱作一团。
回稷山吧。
等她回来,他就把她的东西还给她,带上银钱,孤老稷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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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曦回宫后,第一个求见的是河阳。
她把近日的政事大大小小事无巨细都说了,班曦压下心头的烦躁,坐下来听完。
长沁忙里忙外,张罗着午膳。
政事交接完,班曦问:“中宫的事,都知道了吧?”
河阳公主轮椅吱吱呀呀响了起来,离近了,从怀中拿出一张纸。
她道:“之前我见晁统领押了中宫的掌事和茶都尉,就知这事,陛下应该是知道了。这事,也是刑部失职……我们已经拿问了与帝君近侍银钱同一个监房的凶犯,那人供出了他的所作所为,包括叩舌杀害银钱,都是常姓典狱长指使。常姓典狱长是关府的门人,听闻晁统领拿了茶都尉后,也都招了。”
班曦不想听这些,她懒得抬眼皮,沉声道:“你手上拿的什么?”
“……这是前几日,沈帝君入昭狱前给我的血书。”
班曦眼皮一跳,不敢碰。
她看见了那一角的猩红,那一星红像针尖一样扎在她身上,她的手抖了起来。
“帝君拿手指画下的,过后我突然觉得这字……很熟悉。”河阳公主从袖口中又掏出一张纸,“回府后,找了找当年知行那孩子送我的生辰礼。”
她抖开一副字画:“里面这几个字,跟血书上一样。所以……”
河阳公主抬头,温温婉婉问道:“陛下,宫里那个,是知行吧。”
班曦心停跳了一瞬,脸紧绷着。
她的手指紧紧抠着把手,许久之后,她长舒一口气,接过那封血书展开看了眼,那血字烫眼。
她脸色发白,仔细叠了塞进怀里,慌张道:“不一定……”
河阳公主道:“有些细节,旁人看不出,陛下应该可以。”
班曦低语道:“不……你又知道什么?”
她心中已有答案,只是一时半会儿,不知道如何面对。
她把宫里的那个人,当了那么久的沈知意,一切都相像之处,都会当作沈知意来想。
可如今,这个世界却变了,仿佛每一缕风每一捧土,都在暗示她,身边的那个人,一直是她的知行。
“可笑。”班曦说道。
她该如何验证?那昏在她宫前,被她一脚跨过,忽略掉的那个身穿黑衣的人,又怎么变成了沈知行?
“知行早死了。”河阳公主听到她嗫嚅着。
河阳微微怔了怔,若有所思道:“他这个遗忘症,可有好转?”
班曦好久没说话。
河阳道:“另外……我听晁统领说过,如今那孩子安置在南华宫附近,由陛下留下的暗卫照顾,四周插了龙旗,想来照顾的应该细致。但到底只是个废弃的宫所,既然陛下回来了,早点把人接回来好好照料才是。”
“朕知道。”班曦说完,站了起来,似是想走,又似是不知道要去何处,原地换了会儿腿,说道,“朕……去南边走走。”
河阳公主松了口气,说道:“正是,陛下也该好好见一见人……华清宫宫女的事,三司还在查,茶青方虽未说什么,但那名叫朱砂的宫女已经松口,想来也能水落石出,给陛下一个交待了。”
“去查。”班曦冷着脸道,“尽快给朕查清,缺什么,有什么难处,来问朕就是,不必怕牵连过众,给朕……彻查。”
她说完,匆匆跃下台阶,身影极快地消失在回廊尽头,长沁小跑着,远远跟着。
班曦走到的南华宫,路程很远,长沁三番五次停下来掐着腰喘气,却不见班曦停。
她似是不知累,一股绳儿牵着她往南华宫走。
可到了门口,猛然看见一身粗布白衣的他坐在池边,她心里却怯怯的怕了起来,明明一只脚已经跨进去了,可她却转身又逃了出来,背着身站在南华宫外楞楞发了会儿呆,等长沁赶到,见班曦抬手擦了泪。
长沁假装没看见,轻声道:“陛下,咱们进去吧,今日风大还阴天,别让帝君等久了……”
“今日我……”班曦突然垮了肩膀,像个平平凡凡的小姑娘,睫毛被泪水浸润。
今日就算了吧,我不敢见他。
可后半句,怎么也说不出。
不舍得离开,也不敢进去。
班曦在门外踟蹰,最终,她一把推开长沁:“离远些……”
她心一横,闭上眼踏了进去。
之后,再也不敢靠近,就隔着那方光秃秃的莲池要看着他。
“是谁,是谁……告诉我你是谁……”她的心中疯狂念着这句话,仿佛要成魔。
那人仿佛坐在彼岸,离她很远。
第一丝雨落进莲池,他被雨声惊扰,也看到了立在这头的人。
他向这边望过来。
班曦张了张口,也像哑了一样,半个声音都挤不出来。
嗓子发涩,涩到几乎要往外渗血。
她的目光落在这方莲池上。
雨下了起来。
她抬起手阻止了跑来撑伞的长沁。
“出去,朕不喊,不许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应该可以追夫火葬场了!!!大雨都浇不灭的那种火!!!
第47章 心如匪石
“你……好点了吗?”
对他说出这句话, 比扛这个江山还难, 班曦说完, 立刻后悔, 手指疯狂的搓着, 依然是个空。
她无措的手脚不安,本就焦躁,雨打在四周, 声音嘈杂无序,更添焦躁。
渐渐地, 雨淋湿了身体,班曦鼻尖发麻,她隔着重重的雨帘, 看了一眼后退回水榭的他。
她进来后,他就警惕的后退了。
还好,雨没有淋湿他。
班曦无力笑了笑,小声自语:“接下来,我该怎么做?”
没有谋臣, 没有神谕,她自己茫然地站着, 想不出办法, 也没有头绪。
如果有谁能确切地告诉她,他是谁,她或许不会如此无助。
不一样,还是不一样。
他若是知行……他如果一直都是知行, 那她……
“罪孽深重。”
班曦抬起眼,看到他手中捏着的,还未穿好的海蓝宝珠。
她不知自己如何看得那么清晰,她抬起手,指了指他手中的那半串珠子。
“你离开后……”班曦说,“我就离不开这串珠子了。拿不定主意时,慌张时,我就会转着它,想象着你在我身边,对我说,不要急,你有办法的,只是个小坎而已,你能够迈过去。”
他愣了愣,低头看向手中的半串珠子,露出疼惜的神色。
他扬起手,指了指手中的珠子。
班曦点头。
“我过去拿。”
她要迈脚时,视线忽然移向了横在他们二人之间的莲池。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滋生,并且着了魔似的疯长。
我若跳下去,他会来救我吗?
可,如果他是沈知意,不会水,救不了她怎么办?
班曦心乱如麻,抬脚这一瞬,她想了好多。
她抬起头,漆黑的眼眸紧紧盯着雨雾中越发朦胧模糊的他。
“也好。”
班曦横下心。
朕这条命,千山之重,用来问天求一个答案,足够了吧?
班曦眼神定下来,闪烁着暗光。
她深吸口气。
“朕用这条命,换一个明白。”
是真,就得生。
是假,这就是朕给的代价,大不了,一起死罢。
班曦扬声说道:“你站着别动,我来拿。”
她说完,向前一迈,踏入了莲池中,沉了下去。
这方莲池丈余深,班曦踏进去,水从四面八方淹来,扑盖而来。
又冷又冰,雨声如天神发怒的怒吼,震动着她的双耳。
水,到处都是水。
班曦有一瞬间,悔了,她拼命地挣扎,想起了坠入冰湖的那天。
她还没来得及告诉沈知行,那天他跳入冰湖时,她内心激动大哭,仿佛抓到了救命之光。
像一只白鹤,飞落入水,给予她生的希望。
那天的声音,他跳入湖中的声音,都是她的救赎……
扑通——
班曦的心猛地一停,呼吸都滞了。
她沉入水中,愣愣睁着眼睛,看到他游过来,一身白衣,和那天一样。
白鹤。
是他……是他!
他游过来,近了,脸上担忧疼惜的表情清晰可见。
班曦突然明白了。
一直以来,都是他。
是,她是知道的,她应该最清楚不过的!
沈家的双生子,虽有一样的容貌,却没有一样的心。
能爱她护她,能容忍她所有的脾气任性,能遭受那么多的痛苦却还不舍得离开,温柔待她,能在她落水后,想也没想的跳下来救她的,怎么会是沈知意。
沈知意心中无她,也无敬意,怎可能与她日久生情,像普通人那样与她恩爱?!
一直以来,在她身边的,都是她的知行啊!
一双手揽住了的腰。
班曦紧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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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曦醒来后,听见河阳公主屏退了太医。
她坐起身,摇了摇头,哑着嗓子问:“知行呢?”
河阳公主抬了抬手指,指着偏殿:“旁边呢,我看今晚,这太医院别歇了。”
“他怎么样?伤到没?”
“不比你强。”河阳公主见她跳下床,光脚跑过去,叹口气道,“唉,咱们班家人,注定都要坎坷些……”
班曦拨开围在塌边的太医,看见沈知行躺在自己面前,还有呼吸,这才松了口气,挥手道:“把太医全给朕叫来!全部!”
她说罢,扑通一下跪下来,握住了沈知行的手。
河阳公主转着轮椅慢悠悠上前来:“如何了?怎么还不醒,去叫吴老先生来。”
“是他……”班曦紧紧抓着他的手垂泪,她转头带着泪痕笑着对河阳说,“姑姑,是他!是知行!他是知行!”
说罢,她才回了神,抓了一旁的太医急道:“他怎么了?他怎么不醒啊?!朕要你们把他治好!全治好了!!”
太医苦道:“陛下……像、像是痹症。”
傅邈语气平平,插话道:“不是像,就是痹症。他身上多是旧病……”
“怎么之前没人告诉朕?!”班曦嗓子发紧。
“之前……与陛下说过。”傅邈垂眸道,“只不过当时最要紧的是其他的伤病,痹症缓治也……”
班曦:“他怎么会得这种病?为什么会得这种病呢?就没有人给他医治吗?傅吹愁呢?他人呢?”
傅吹愁端着药进来,不由分说,先灌了一碗下去,之后定了神,才道:“病也分轻重缓急,慢慢来。”
班曦疯道:“你知道他是谁吗?!慢慢来?”
傅吹愁想说话,但看到面色苍白摇头提醒他慎言的傅邈,傅吹愁忍了忍,说道:“我不管太医院里其他人如何想,我傅吹愁,不管多困难,自始至终都在为他尽心治病,从不敷衍……他在西九宫合度殿时,连取药用的资格都没有,也是我从各种药屉边边角角给他刮药用。他手被废,手指动都动不得的时候,也是我为他接的脉,为他医的手……他现在能捡一条命回来,并非因为陛下仁慈,也不是太医院这些人的恪尽职守,而是我傅吹愁,违了宫规,无论是冷宫还是昭狱,都是我给他续的药!”
这是真的,傅吹愁讲述的是事实。
并非讽刺谁,也并不是针对谁。他说话从不想会不会得罪谁,他只是说了事实。
太医院的官员们,各个感觉脑袋沉甸甸的抬不起,又轻飘飘的随时可能会掉。
班曦愣了好久。
她忽然觉得,这一切,只是因为自己眼瞎心瞎,谁都没错,错的是她。
她慌张了许久。
昏睡中的沈知行咳了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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