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渐渐睡去,梦中奔跑在沈府的院子里,白雪皑皑,积雪没过脚步,他拉着一只纸鸢,快活地放飞着,视线外,父亲远远走来,呵斥道:“胡闹,寒冬天野跑什么,不要自己的身子了?快给我回屋去。”
他听到自己说:“父亲,我是知行。”
纸鸢渐渐飞高,雪消失了,他骑在马背上,手里仍然拽着那根线,回头对身后紧紧裹着雪绒披风的小班曦说。
“瞧见了吧,我说它能飞起来,就一定能飞起来,我年前在家中试过了。”
不远处,几个伴读在射箭玩耍。
小班曦双手放在眼上,抬起头瞭望着纸鸢。
然而高高飞在天上的纸鸢却突然坠了下来。
“诶?”小班曦看向他。
他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线,一截软掉的线。
“怎么了?线怎么断了?”小班曦问。
他愣了好久,说道:“刚刚好像有什么飞了过去。”
像是一支箭,擦着他的手飞过。
他慢慢抬头,向前方望去。
他看到了茶青方,茶青方的脸模糊不清,慢慢放下弓箭,转身离开。
他不知所措,认为这或许只是失误,也可能是他看错了。
“你想的不错,茶青方是故意的。”一个穿黑衣的人打马走来。
他看向说话的人,愣住。
“怎么?不知道我是谁吗?”那个黑衣人笑了起来。
“你是……”
黑衣人带着奇怪的笑容,问他:“你是谁呢?”
周围的人和事物全消失了,只剩他和这个黑衣人。
“你前世救我一命,这一世,我来,就是还你一命。”黑衣人说道,“只是,要我还你的命,也没这么容易,要想真的两清,很难。”
“你是谁?”
黑衣人指着自己:“这一世,我名沈知意。你呢,你是谁,你自己可知道?”
他醒了。
他人还在牢中,天色已暗,又是一天过去了。
脚步声渐渐靠近,他转过头,看向牢门。
“沈公子。”狱卒提灯而来,趴在牢门前小声说,“沈公子节哀,大狱那头刚得来的消息,公子的那个亲仆,畏罪自绝了。”
沈知意坐起身来,长长的沉默。
他不知所措,一会儿出神一会儿惊醒,有口问不出,也出不去。
他能做的,就是坐在这里发呆,无止尽的沉默。
狱卒想到他无法给回应,犹自叹了口气,解释道:“刚提审完,录了口供送回去,再去送饭时,人已经没了,那头还在查案,仵作说,是咬舌自尽,用了好大的力气,眼睛瞪得老大,满口满腔都是血,说是血流得太多,呛了气息没的。”
沈知意一动不动,就像一座石头。
狱卒的声音越来越远,他眼前这个世界打着旋儿,当听到狱卒说满口满腔都是血时,他自己也尝到了血的味道。
心口那点热血又疼又烫,从他口中吐了出来。
这之后,天地化为寒冬,他再也感觉不到一丁点暖了。
他从此刻起,与世隔绝。
狱卒匆匆打开锁,进内探了他的鼻息,人还活着,只是没有任何反应。
“哎呀!”狱卒大叫,“快去请大夫,这是魇住了!”
班曦的龙船进入了朔州,想到就快见到人了,班曦心情不错。
长沁给她揉肩时,还在说凉州郡守贡的白玉鲸,沈帝君一定喜欢。
“没错,若是他的话,一定喜欢。”班曦笑眯眯道。
秦乙就是在这时无声无息出现在甲板上,近侍见是他,自觉退后半步。
秦乙也不说话,直接递上一封密信。
班曦打趣道:“你们终于把他给朕写的信偷出来了?”
秦乙低头不言。
班曦拆开密信,未看完就已大怒。
“反了反了反了!”她一脚踹翻了椅凳,狂怒道,“茶青方!他以为他是谁?!沈知意呢?你那些钉子们,都把他安置在了何处?”
“南华宫,此处目前最为安全,且无人知晓。”秦乙说完,又补充道,“臣留在昭阳宫的那些眼线违反门规出手救人,臣自会惩处他们。”
班曦烦躁地揉了揉头发,想去转珠串,却摸了个空:“小惩即可,待他无恙,朕还要赏你的那些钉子。”
秦乙又道:“皇上离京这段时日,昭阳宫每天每个时辰所有人的动向,都已记录在案,宫女半荷与帝君近侍有染一事,皆为茶青方一手操控故意为之。”
班曦深吸口气。
秦乙又道:“昨日帝君近侍牢狱内被狱友叩颌咬杀,伪造为自尽,帝君得知消息后吐血昏厥,臣安插在刑部的钉子那时并未出手,只是没想到,有人欲在昭狱纵火,将帝君困烧于昭狱内。因皇上离宫前嘱托,臣的钉子不得已只好暴露弃线,救走了帝君。”
班曦听得又是心凉又是心惊,又气又怒,反而平静了下来。
“传令晁统领,把茶青方和华清宫上下所有宫人全给朕捆了,让他们跪在华清宫前等朕回去。”
长沁鼻子上沁出了汗珠。
还好自己命大,跟了皇上。
他眼明手快,扶起椅子,班曦沉沉坐下,脸色阴沉。
气氛又冷又重,长沁大气不敢喘。
“到底是……委屈他了。”班曦捂着心口,无奈笑道,“这又是做什么?万一他不会水,不是知行了,也让朕疼惜他吗?如今,怎么对他有了愧疚。”
正自言自语,忽听人传报:“陛下,无名山的无名禅师云游归来,想登船谒见。”
班曦:“禅师回来了?”
她似在阴天见到了透进来的光亮:“快快请来。”
不一会儿,一个仙风道骨的老人慢悠悠近前来。
班曦道:“禅师外出云游多年,朕总算把你给盼回来了。”
那禅师微微一笑,说道:“今日有缘遇见,时机正巧,我观国主,依然在那阴差阳错的漩涡里无法自拔,时候不多了,该风平浪静了。”
班曦眼睛蓦然睁大,急切道:“禅师说的是?”
“十二年前,见国主时,老身就说过,国主身侧有两颗辅佐星相伴,一个虽耀,光芒寿数却不长。另一个因自身牵绊,越发黯淡,有星劫未历,还有前世恩债未还,命数不定。”
班曦似是明白,又似是迷惑。
“如今再见国主,国主身侧二星,都已黯淡无光。”
班曦捏紧扶手,似要把那扶手捏碎。
“但二星今后命轨,则大有不同。”禅师道,“耀星气数已尽,借来的福德不珍惜,自己也不积攒,败身败德,恐要烟消云散。”
班曦呼吸一紧:“禅师说的可是……”
禅师缓缓摇头:“国主错了。”
“国主现在想错了,且一直想错了。”禅师声音平缓,慢声说道,“老身要说的,是另一个辅佐星,国主要看护好,他如今已还清假身之债,往后或是重生光耀,或是暗淡陨落,皆在国主一念之间。”
“禅师是指……沈知意吗?”
“国主打算一直错下去吗?”禅师问道。
班曦喃喃:“可朕怎么知道他是谁……朕分不出的,朕有罪……实在分不出他。”
“错了。”禅师缓缓说道,“国主从一开始,就已知道答案,只是国主从不愿睁眼去看,假虽蒙蔽了真,使凡俗之士看不清,但国主是天选之人,天底下最能洞明一切之人,若国主愿意,自然能分辨出真假。”
班曦尚在出神:“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
她心里应该很早就知道答案,她从小就能分出沈知行和沈知意,她并不是靠衣裳区分他二人。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天,河阳公主说道:“女人啊,不喜欢的,可骗不了自己。”
不喜欢的人,能伪装成喜欢,情根深种吗?
班曦再抬头时,禅师已经离开,离开前,他还留下了一句话。
“国主心中所疑,不久之后,就会得到答案。”
船渐渐减速,长沁小声道:“皇上,靠岸了,要进内川道了。”
班曦站起身,望向天上的繁星。
“长沁。”班曦说,“朕可能犯了个大错,朕一直亏欠了他……”
长沁轻声道:“皇上,沈帝君命大,没死。”
这话,长沁本意是想说,人已被救下安顿好,暂无性命之虞,皇帝若想补偿,还有长长的今后呢。
可班曦听了,心里却结结实实被撞疼了。
沈帝君命大,没死。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就!!火葬场了!大火准备!!
小可怜心冷如石,渣渣你准备给我用手捂着一点点解冻吧!
今天摘抄就先停一停,腰疼,已经躺平。
这个是存稿箱。
叮——
第46章 不如梦一场
人一生会做许多梦, 有很多只有来历, 却无结果。想起时, 虚无缥缈, 更多的是遗忘。
“大公子, 沈大人叮嘱了,在大人回府之前,您跟二公子哪都不能去。”
“知道了。”他点了点头, 问道,“还有, 东宫那边……有消息吗?”
“奴才不知。”
他换了衣服,又问:“知意呢?”
“二公子说身子不适,歇下了。”
他找到了身子不适的沈知意, 不知为何,尽管兄弟多年了,但每次推门看见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他还是会感到厌恶。
这是他压在心底的秘密,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 但兄弟俩心照不宣。
从没有见过那对双生子会如此相像,他们的父亲曾试图不靠言语和衣衫分辨他们, 但放弃了。
从那时起, 他们两个就越来越像相斥的两面,他对自己的要求几乎苛刻,不允许自己有任何一点瑕疵,而沈知意也一样, 一面学着他,一面却像更黑暗的地方坠落。
他总有一天,会让旁人分辨清,再不会弄错。
即便脱了衣服也一样。
这次推开门,看到沈知意,他心中一惊。
他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他隐约有种念头,这应该是最后了。
沈知意像只鬼魅,幽幽开口:“要不要去东宫?”
“父亲说了,他回来之前,我们哪都不能去,咳咳……”他突然咳了起来。
沈知意很开心,露出了一种奇怪的微笑:“真稀奇啊……你竟然也会生病。”
听了沈知意的话,他喃喃道:“水那么凉,她会不会……”
时间似在流动。
他再抬头时,眼前的沈知意只剩下朦胧的一道灰影。
“想去见她吗?”沈知意慢慢说,“换了衣服,你就能去见她,她不是说,自己不靠衣服也能分得出你我吗?你怕什么。”
他再低头时,身上的浅衣已换作深衣。
“记得,学像点。”床上的那道人影说道,“像我了,它才会看错。”
“我知道。”他回答道,“若是被认出,可是欺君之罪。”
他正要出门,那道黑影拉住了他的衣摆。
他皱眉回头,那黑影说:“你现在是沈知意。”
“是,我现在要代你受罚,松手,要走了,爹在前厅等着呢。”
“哈哈哈哈……”黑影笑了起来,“你要代我受的还有很多,喂,可别忘了你是谁。”
“什么?”
“别忘了你是谁。”那黑影说,“沈知行,别忘了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我恩还了后,来世就不必与你做兄弟了,就此别过。”
“什么……恩?”
“前世救命恩,这世沈知行本是夭折之命,我剩下的寿数你拿去吧,救命恩我报了。只是抱歉,我这个人天生恶贯满盈,想来这寿数也不是白给……你顶了我这世的命,自然要替我还账。”
“……知意?”
“无论男女,为帝者,自私多疑是本性。你把她当小姑娘,可她却是帝王……以后,就看你的运气了。”
黑影松开了手。
院里,惊鹿中积满了水,“砰”的一声,惊醒了梦中人。
他睁开眼睛,回到了幽静的南华殿,呆望着斑驳的淡红雕花顶,好久之后,他嘴角缓缓一动,一行泪流下。
他想起多年前去瑞王府,瑞王却不是很喜欢他和他的兄弟。
一次,他问道:“舅父是不喜欢我们吗?”
瑞王胡须飘着,说道:“我修道多年,有许多事已经看淡。”
“那舅父怎还会因想念,接我们到凉州来?”
“你们身上缠有太多的尘缘……双生子,妹妹诞下你们后,我就知道,你们有自己的因果。”
“什么因果?”
“前世因果与今世尘缘相缠,你啊……注定要经历入世的苦痛。”
“那知意呢?”
“他欠你一命,还了,自会出世,从此了尘缘,无债一身轻。”
“唉……舅父你净会说胡话吓唬我们。”
瑞王轻轻笑:“入世之人,又是要陪在天命身旁,你以后自会知道这凡间的路多坎坷。”
41/56 首页 上一页 39 40 41 42 43 4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