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家宝立刻放下茶杯,端正坐姿,做认真聆听状。一面是对这心机深沉的县令有些敬畏,另一面是想着给县令一个好印象,以免明景日后跟他出去玩还要被县令责骂。“大人请讲。”
县令道:“你是如何得知钱家父子要谋害贾一仁?”
傅家宝眼也不眨地将早就想好的理由说了出来,“那日钱乐为出了衙门后,钱致知就去了酒楼饮酒,我心想钱乐为使那种腌臜手段毁坏我家店铺的名声,钱致知在父亲被打板子后却去酒楼纵乐,这对父子都不是好人,于是我就跟上去,钱致知酒后吐真言,嚷嚷说要杀人。旁人只当他酒后胡说,我却留了心眼,让人盯着钱家的一举一动,今早下面人说钱致知乔装打扮后离开了钱家,我正好要带丫鬟来报案,便使人跟上去,其后之事,大人也知道了。”
县令面上露出疑惑来,“哦?那钱致知离开酒楼后,又去了糕点铺,那铺子可有蹊跷?他可还有其他同党?”
钱致知还去过糕点铺?那下人没跟他说啊!傅家宝心想娘子昨日夜探钱宅,没听过钱家父子提起其他人,于是道:“大人,草民觉得钱致知去糕点铺子应当只是凑巧。”
“哦?”明县令淡淡一笑,“可钱致知分明未去过糕点铺。”
傅家宝一愣,脸色很快就精彩起来。完蛋!他对不起娘子!他被县令给坑了!
见傅家宝面上一阵紧张一阵愧疚的,明县令心想这年轻人倒是有趣。便道:“不必慌张,本官虽不知你是如何得知的,却也不打算追究到底。”
傅家宝立刻松了口气,却也有些意外,县令怎的忽然如此宽容。
明县令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笑道:“只要没有作奸犯科,本官对任何人都很宽容。”
傅家宝心里腹诽:没想到县令这般不要脸,自个儿夸自个儿还面不改色的。
明县令又道:“左家那案子,本官会明查到底,这事儿,你们傅家就不必再参与了,这是本官的职责。”
傅家宝表面应是,心中却道:他们傅家不过一介商户,想参一脚也没那本事啊!
明县令可没有读心术,哪里能时时刻刻看出傅家宝心中所想?他放下茶盏,道:“傅家宝,你可要当官?”
傅家宝一愣,县令问这个作甚?
没等他回答,明县令又道:“我听景儿说你在读书,打算考科举。”
傅家宝道:“是有这个打算,不过草民资质愚钝,不敢奢求做官。”傅家宝心想自己要能考中个秀才,他家老头子不得高兴得疯过去?虽说背书时偶尔也想过要是将来能考上状元当上大官,给娘子求个诰命那不知有多美。可是幻想终归是幻想,他清楚科举有多难考,有的人勤学苦读考了一辈子,七老八十了还是秀才呢,他这个半途上路的凭什么就比别人强?
见傅家宝面上不自信,县令又道:“我听说你父亲去请周老先生教导你,人家瞧不上你,不肯收。”
那位周老先生就是傅老爷常说的那个告老回乡的举人。听县令提起这个,傅家宝就一脸郁闷,他不愿学是一回事,但人家瞧不上他不愿收又是另一回事。他点头,承认道:“是这样不错。”
县令见傅家宝面上只有几分不虞,却没有一丝半点的怨怼,不由笑道:“我有一同窗好友,就在隔壁永州府,他官当得比我大,是正五品的朝奉大夫,如今在家丁忧,还有两年才能回京,我可以为你写封信,请他收你做弟子。”
傅家宝先是一愣,继而满是不敢置信,他结结巴巴道:“五品官?”这可比上回来他家的校尉高了一品!
明县令见他高兴得说话都结巴了,含笑点头道:“不错。”
傅家宝做梦都没想到堂堂一位五品官能来收他当弟子,就算再怎么不爱读书,冲着五品官的名头还是值得他高兴的,但他实在不敢相信这样的好事能落到他头上。县令为什么会对他这么好?
看清了傅家宝面上的疑问,明县令道:“你想知道为甚?因为我希望你能当官。”
傅家宝:???
见面前这小子更傻了,明县令哈哈一笑,笑了一阵后他平静下来,有些严肃道:“小伙子,你觉得我这官当着如何?”
傅家宝心想这是要他拍马屁吗?他要不要为了那封推荐信拍一下?娘子要是知道他能被一位五品官收做弟子,还不知道有多高兴呢!
能屈能伸的傅家宝表示,他要为了这封推荐信拍一下县令的马屁!
然而没等他开口,明县令就自问自答了,“我觉得我这官当得不够好。”
傅家宝闻言,顿时露出了失望之色。啊,不给他机会拍马屁吗?
明县令继续道:“我在此任职已逾三年,像左家这样的惨案,却一直没有发现;我当官三年,自认断案公道,可左知嫣却直到今日,才敢到县衙报案。这是本官失职,是本官不够明察秋毫。”
傅家宝心想县令您真是太谦虚了。您连我偷偷养个鸡都能知道,还不够明察秋毫吗?
明县令继续道:“想当年,我也有许多立志要为民做主的同窗知交,可是才过了数年,他们中便有人忘了初心,忘了当初在孔夫子像前发过的誓。”
傅家宝心想原来还真有人把发誓当真啊!
明县令又是唏嘘一番,才对傅家宝道:“我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你可以当官。”
傅家宝:!!!
他有些吃惊又有些欣喜地看着县令,心中对他的好感更上一层,没想到县令竟然有这样一双慧眼。
明县令道:“钱家父子使人诬陷你家店铺,你一眼就看出来那些妇人的伪装,说明你眼力非凡且不受表象蒙蔽。”
傅家宝:……
原来他这么厉害的吗?
明县令继续道:“左知嫣只是你家里一个丫鬟,你却能为了她跟钱家父子对上,还亲自带着她来报案。说明你不像其他富家公子那般,你虽出身富裕,却有一颗悲天悯人之心。”
傅家宝脸色有些发红。这……这还是第一回有人这样夸赞他。
他回去一定要讲给娘子听,娘子要是听见明县令这样赏识他,她肯定会大吃一惊。想象着一向冷淡从容的娘子露出震惊之色,傅家宝不由露出笑来。
明县令又道:“一个聪明但是心思诡谲之人当官,只会留下祸患;但让一个心存悲悯的普通人当官,却能造就奇迹。官字下面两张口,这两张口,就是国计民生。傅家宝,你要记住,当官的不为百姓做主,就不配戴这顶乌纱帽!”他指了指头上的帽子,神情肃穆道:“我助你寻了条捷径,也希望你这份心,莫要丢了。”
第62章
傅家宝素来不是个正经人,平日里在娘子跟前嬉笑,或是在傅老爷跟前顶撞,是他最习惯的日常。可是此刻突然被县令如此郑重其事地交代这一番话,他就有些不自在起来,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一位长者这样殷切的期盼。
不过他虽然不学无术,但最基本的礼仪还是懂的,虽然觉得县令对他的期待有些大了,但傅家宝还是郑重地道了谢。
随即便见到明县令脸上露出了欣慰之色。
傅家宝心头压力有些大,竟有些害怕辜负明县令的期望了。要是他拜了那位五品官当老师后,科举没能考过,明县令不会失望得立刻喊衙役来打他板子吧?
离开县衙之前,傅家宝忽然想起一事,对明县令道:“大人您也知道,我跟明景交好,平日里有个什么事都会把他喊出来大家一起商量。”
明县令神色温和地点头,显然并不介意这事。
傅家宝观察他神色,见明县令似乎挺好说话的样子,于是继续道:“大人的家事我本来没资格管,但明景是我好友,我实在不想看到他日子难过。”
嗯?明县令喝茶的动作停住了,抬头看向傅家宝。
傅家宝在明县令的目光中继续道:“我知道,明景他是庶子,将来不能继承家业,可他到底是您的儿子,您不能看着他被主母……”
傅家宝话没说话,明县令忽然将手中茶盏重重放在桌上,那声音吓了傅家宝一跳。
明县令费解道:“谁跟你说景儿是庶子?谁跟你说他在家中日子不好过?”
“啊?”傅家宝愣住了,“明景不是庶子吗?他时常跟我和史寇说,说因为他是庶子,经常被主母苛待,说您也不喜爱他。”
明县令听了,一边摇头一边咬牙切齿道:“这个逆子!”
这句话,傅家宝终于不是从傅老爷口中听到了,但他一点儿也不觉得高兴,看着明县令难看的脸色,他觉得自己仿佛戳破了什么秘密……
与此同时,在外头晃悠了一天的明景从后门回到家中,就听见下人跟他说傅家宝今个儿又上公堂了。
明景闻言一惊,“他怎的又来了?又犯什么事了?不行,我得去跟我爹求求情,让他少打傅家宝两板子。”
没等他绕道走去公堂,就被下人拦住了。那下人对他道:“少爷您别去了,傅公子好得很,他今日是来作证的,老爷对他很是欣赏,还让他去前厅说话呢!”
听了这话,明景松了口气,傅家宝没被打就好。但下一刻,他又忽然想起来了什么,脸色一变,火急火燎地往前厅赶去。
等他到前厅时,哪里已经没有傅家宝的人影了,只有坐在主位上的明县令,正慢悠悠地拿茶盖拨弄杯子里几根茶叶子。
明景左右看不到傅家宝的人影,硬着头皮拱手道:“给父亲请安,听说父亲今日寻了傅家宝说话?”
明县令应了一声,而后道:“你今日外出做了什么?”
明景敏锐地感觉到明县令有些不对劲,企图蒙混过关,随意挑了几件不会令明县令反感的事说了,而后才道:“儿子想起来今日还有些书没读,便先下去了。”
“慢着。”明县令扔下茶盖。茶盖摔在茶杯上,发出瓷器相撞的清脆声响。
他目光沉沉地看着企图溜走的儿子,道:“你先说说,你何时成了家里的庶子?还爹不疼娘不爱?”
明景:……
他砰的一声跪下,满面愧疚道:“爹,我错了。”
明县令哼了一声,“从今个儿起,没有我的允许,不准你踏出家门一步,给我好好在家读书,明年考个秀才,顺便到府城考个举人回来。”
听明县令把考科举说得如此轻描淡写,明景面上露出苦涩来,“爹,您也知道我资质愚钝,这不是为难我吗?”
明县令冷笑一声,“连傅家宝都说将来一定能考中进士当官,你可是我的儿子,莫非连一个商户之子都比不上?”
明景一愣,有些不敢相信傅家宝竟有如此志气,忍不住问道:“真的?”
明县令冷冷地看他一眼,见儿子不敢吱声,继续道:“咱们家不像傅史两家有万贯家财,将来你爹我年纪到了辞官,你就只是个身无恒产的平民百姓,你以为到时候傅家宝和史寇还会同你交好?”
明景有心反驳傅家宝和史寇不是这种人,但也知晓明县令不会将这些话放在眼里,只得老老实实答应自己一定会好好读书科考。
等明景一走,明县令面上的冷淡和威严刹那消失不见,此时的他,就如同每一个希望儿子上进的寻常父亲而已。
“傅家宝是儿子的好友,表面纨绔,实则心地纯善,将来他若是得志,多少也能提携帮扶景儿,至于史寇……让我想想……要是能把他也扶起来,将来景儿不就又多一份助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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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家宝刚刚走出县衙,就见林善舞和傅老爷站在县衙门口不远处,正望着这边,显然是在等他。
傅家宝立刻朝着娘子扑过去,正兴奋地想跟她说自己得到了明县令的赏识,但下一刻,瞧见站在旁边的傅老爷,话到嘴边就又咽了回去。
傅老爷见儿子神色兴奋,轻咳了一声,问道:“县令同你说了什么?”
傅家宝目光往旁的地方飘去,“没什么,就是问了我一些关于左家那案子的。”
傅老爷不太相信,若真只是如此,傅家宝方才冲出来时会那般高兴?不过只要不是坏事就成,傅老爷也不想太过追究。
三人坐上两辆马车回去,傅老爷在前面一辆,傅家宝和林善舞坐后面那辆。
一坐进车厢,确定没人能听到他们说话,傅家宝才压低声音在娘子耳边小声道:“娘子,你一定猜不到,县令说要给我写推荐信!”
推荐信?林善舞看着满脸兴奋的傅家宝,忽然想到了什么,露出笑容来,“难不成,他想给你推荐一位先生?”
傅家宝道:“哎娘子你可真聪明,什么都瞒不过你。”他立刻把明县令跟他说的那番话大致说了遍,方才在县令面前时傅家宝还能勉强控制住心里的激动,但是在娘子面前他就无所顾忌了,如果不是车厢内地方狭窄,他几乎要跳起来手舞足蹈。“五品官啊娘子!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官,当初姓周那老头不肯收我,要是让他知道我当一位五品官的弟子,怕是要面子里子都要丢到地上去咯!”
见傅家宝如此高兴,林善舞面上笑容也没停,她道:“那你方才怎么不将此事告知公公,他要是知道了,肯定很高兴。”
傅家宝摇晃着脑子,不太愿意道:“哼,老头子当初没经过我同意就有了别的女人,我这次我先不告诉他,就让他着急去。”
看来小时候那些事的确给傅家宝造成了很大的阴影。这种事,如果傅老爷是在傅家宝成年后做,说不定傅家宝没过多久就释怀了,偏偏是在傅家宝才八岁的时候……这种年幼时候造成的阴影,往往会伴随人的一身。
林善舞没有忘记来衙门前傅老爷说过的那番话,但是在她眼里,傅家宝远比傅老爷重要得多,她不会在这个时候泼傅家宝冷水。于是也就随他去了。
再者,县令所说的那封推荐信还没送出去,那位五品官也还未表态收下傅家宝,这件事先瞒着,万一将来出了变故,也不至于叫太多人失望。
马车回到傅家宅子,一家人吃过晚饭后,林善舞和傅家宝便回东院去了。
傅老爷和辛氏坐在正院的大厅里,辛氏正帮着傅老爷看账,忽然听见傅老爷叹息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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