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春一脸诧异,转头和其他人说话,她不喜欢祝氏,不喜欢贺老爷,也不喜欢贺枝堂,甚至不喜欢贺枝玉。
她只喜欢三小姐金兰。
旁人看她对贺枝堂冷淡,只当没看见的模样,七嘴八舌岔开话题。她是太子妃托付给祝舅父的人,虽然只是个丫鬟,太子妃却待她和姐姐一样,逢年过节一定会派人给她送绸缎面料和北边的吃食,她生了孩子,名字都是太子妃取的。
祝家上上下下不敢得罪她。
祝太太知道剪春不喜欢祝氏,干脆没给祝氏请帖,只让贺枝堂过来赴宴。
宴席散后,祝舅父把贺枝堂叫到书房去,问他功课。
他心不在焉地答了几句,忽然道:“舅舅,我姐姐爱吃家里的干笋,前些天家里晒了一些,我让人收着了,您看什么时候送到京师去?”
祝舅父笑了笑,说:“这个月月底我正好要派人去京师……”
话没说完,祝舅父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笑容凝结在嘴角。
贺枝堂站在书案前,望着花几上一盆怒放的瑶台玉凤,攥紧手指,闭了闭眼睛。
金兰爱吃笋,金兰住在京师,金兰是他的亲姐姐。
他早就知道答案了,只是一直不敢面对。
祝舅父叹口气:“宝哥,你不要怪你娘,你娘她也有苦衷,她这些年真的把你当亲儿子疼爱。”
贺枝堂微微一笑,睁开眼睛,面上掠过一丝讥讽:“太太有苦衷,我姐姐又做错了什么,她活该受太太的磋磨?我呢?”
祝舅父叹息:“你娘做错了。”
贺枝堂道:“不,是太太做错了。”
祝舅父眉头紧皱,还想劝他,他朝祝舅父作揖,头也不回地出了书房。
从祝家回来以后,贺枝堂回到自己的屋子,躺了一天一夜才下床。
门口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管家迈步进屋,小声问贺枝堂:“少爷,太子妃殿下信里怎么说?”
贺枝堂回过神,收起信,淡淡地道:“不必安排船了,太子妃会派宫中的太医来家里为爹爹看病。”
姐姐不想见贺老爷和祝氏,信中劝他们不要进京。
管家点头应是,道:“大官人病着,确实不宜远行,太子妃殿下想得真周到。”
贺枝堂脸上闪过一丝没有意味的笑,拿着信,转过屏风,穿过穿廊,去了正院。
一个头发花白的妇人正好迎面走过来,看到他,忙问:“京里来信了?太子妃肯不肯见你爹?”
贺枝堂摇摇头。
祝氏面露失望之色,转身回正院,进了里间,对床上躺着的贺老爷道:“你死了心罢,太子妃不愿见你。”
贺老爷额前勒了包头,半躺在枕头上,神色萎靡,闻言,神情更加黯淡:“三姐还是不想见我……我是她爹啊……”
他想弥补三女儿,想对三女儿好一点,三女儿却不肯见他。
贺枝堂冷笑了一声:“爹,您只是我和枝玉的爹。”
贺老爷和祝氏都愣住了,同时抬起头。
贺枝堂站在门口,逆着光,面容模糊,道:“从小到大,我和枝玉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太子妃只能拣我们挑剩下的,一家人坐着吃饭,太子妃只能动跟前两盘菜,从头到尾一句话不敢多说,出门见客,我和枝玉是少爷,是四小姐,太子妃只能去陈家坐坐……”
他顿了一下,看着贺老爷,眼圈发红,“爹,您明明知道太太是怎么对太子妃的,装聋作哑,只当不知道。太子妃是您的女儿,不是猫猫狗狗,给几碗饭喂饱了就行!她现在嫁人了,过得比在家好多了,您何必要见她?给她添恶心吗?”
贺老爷嘴唇哆嗦了几下,双手直颤。
祝氏的反应更加剧烈,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扶着额头踉跄了几下,手撑着床沿,双腿发软,瘫软在脚踏上。
丫鬟忙上前去扶她,被她一把推开。
贺枝堂心口闷气,不想再看祝氏一眼,转身踏出房门。
身后传来祝氏一声比一声凄厉的呼喊声:“宝哥!宝哥!我的儿……宝哥……”
贺枝堂停下脚步。
祝氏披头散发地追出来,颤颤巍巍地走到他身后,“你……你都知道了?”
她语气陡然一变,“谁告诉你的?是不是太子妃?还是你舅舅?他为什么要告诉你?你是我养大的儿子!你是我的!生恩怎么比得上养恩?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为你熬了多少心血……”
贺枝堂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转过身,看着双目圆睁、神情疯狂的祝氏:“没有人告诉我,是我自己猜出来的。”
小的时候,他嘲笑金兰,对她吐口水。
她皱着眉头,一脸无奈地看着他,好脾气地劝他:“宝哥,你不能这样……”
他才不会听她的话,她只是个丫鬟生的庶女,爹不疼她,娘不喜欢她,她和她娘一样,就是贺家的丫鬟。娘说了,不能把她当姐姐,只要把她当成丫鬟就好了。
金兰对谁都客客气气的,温柔可亲,亲戚家的孩子喜欢和她玩,对着她撒娇。
贺枝堂很生气,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气什么,反正看到金兰和堂兄弟姐妹高高兴兴一起玩的时候,他就会很生气。他故意去捣乱,追着堂弟堂妹揪他们的辫子。
金兰也生气了,护在堂弟堂妹们跟前,轻轻地拍了他几下:“你是哥哥,不要欺负弟弟妹妹。”
贺枝堂偏不听她的,她越护着谁,他越要欺负谁。
后来他发现,金兰对他格外宽容。
年底阖家团圆,他和堂兄们打打闹闹,她坐在角落里,含笑看他,目光温柔。
他觉得金兰笑得古怪,恶狠狠地瞪回去,丫鬟生的,看什么看?
她笑着挪开视线。
不一会儿,他发现金兰又在看自己,一时走神,让炮仗炸伤了手,疼得龇牙咧嘴。
小厮们吓得大叫起来,声音传到屏风后面,祝氏抛下一屋子客人,跑出正厅,抓着他的手,急得眼泪都掉出来了,一叠声让人去请郎中。
贺枝堂很疼,不过当着一院子堂兄弟们的面,不想被人笑话,故意甩甩手,道:“没事,我一点都不疼!”
祝氏搂着他,又气又心疼,“早和你说了不要玩!不要玩!就是不听话!”
贺枝堂抬起下巴,强忍着没掉眼泪,目光扫过角落,金兰站了起来,脸色苍白,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双手绞着衣角,很担忧的样子。
祝氏一边数落,一边拉着他进屋,让丫鬟给他包扎手指,屋子里的堂姐妹们都围了过来,问他疼不疼,在一旁端茶递水,帮着拿东递西。
只有金兰没有过来,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带着剪春出去了。
一个月后,一家人围坐在桌前吃汤圆,贺枝堂嫌碗里的汤圆太烫了,伸手夹桌上一盘炸汤圆吃。
金兰坐在一边,抬头看他的手指。她平时吃饭静悄悄的,不怎么抬头,那天却很专注地盯着他的手看。
祝氏横了她一眼。
她低下头,默默吃汤圆。
岁月匆匆,一转眼,她已经出阁嫁人。
贺枝堂回想往事,忽然明白金兰为什么要盯着他的手指看:她担心他手指上的伤还没好,又没有机会近看,只能在吃饭的时候多看几眼。
他眼中浮起几点泪光,手背上青筋狰狞:“为什么瞒着我?为什么不告诉我实情?为什么?!”
祝氏被他的眼神吓得后退了几步,“太子妃答应我不说的……她答应我的!”
贺枝堂浑身发抖,手指深深掐进掌心里:“她不说,是不想搅乱我的心志,你呢?母亲,你就打算一直瞒下去?你想瞒我一辈子?你口口声声说把我当亲生儿子,含辛茹苦拉拔我长大,你什么时候真正为我想过?”
祝氏轻轻哆嗦。
贺枝堂抬起头,泪水还是洒了下来:“你养我一场,待我恩重如山,我感激太太,可是我姐姐做错了什么?她还不够乖巧?不够听话?你看管得那么严,她从来没主动找我说过话!我问过老仆了,当年乔姐是你为爹纳的妾,是你让她为爹生儿育女,乔姐没有勾引过爹!姐姐是贺家的女儿,你那么对她……你当着我的面折磨她,你还让我恨她,看着我怎么嘲笑她……太太,我把你当亲娘,你怎么能这么恨心地对我?”
这个女人只想把他一辈子困在她身边,当一个听话孝顺的乖儿子。
贺枝堂呵呵轻笑了几声:“太太,我不恨你瞒着我,你确实疼爱我,可你不该挑拨我和姐姐,你不该让我那么对姐姐,她是我的亲姐姐!”
太太想要他当一个乖儿子,这没什么,太太不想让他认乔姐和金兰,这也没什么,毕竟太太把他养大了。太太对金兰不好,也属人之常情。
但是太太不该刻意让他仇视自己的亲姐姐!
祝氏泪如雨下,不停地摇头:“不,不!宝哥,你是我儿子!你是我儿子!”
贺枝堂紧咬牙关,感觉嘴巴里全是铁腥味。
“我不是你儿子。”他直视着祝氏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
祝氏啊啊了两声,浑身脱力,倒在地上。
贺枝堂叹了口气,看着祝氏。
祝氏朝他伸手,眼球诡异地突出,面容狰狞:“儿子,你是我儿子!”
她不能失去儿子,儿子就是她的全部!
她忽然翻个身,爬了起来,手脚并用,扯住贺枝堂的袖摆:“儿子,娘给你磕头了,娘真的是你亲娘!那些人都是骗你的,你是娘生的!”
贺枝堂心中悲凉,转身离去。
第168章 驾崩
嘉平帝病重,这年宫妃们没能去涿州的娘娘庙进香拜佛。
朱瑄以皇太子的身份视朝于文华殿,太医院御医和宫中奉养的道士、法师悉数搬去离宫,以便嘉平帝随时传召。
郑贵妃去世,宫务暂时交由废后王皇后执掌。
王皇后虽是中宫皇后,却谨慎退让了一辈子。她牢牢记得前任废后的教训,从入宫第一天开始就处处忍让郑贵妃,不论郑贵妃怎么挑衅讽刺,她打落牙齿和血吞。如今郑贵妃走了,王皇后也老了,嘉平帝缠绵病榻,她心知自己这个皇后有名无实,只需要尽好自己的本分就行,遇事先问东宫的意见,小心翼翼,唯恐得罪金兰。
金兰没有和王皇后客气,让黄司正和胡广薇拟出名单,以为嘉平帝祈福为借口,一次性放出几百名年老宫女,然后将自己培养的宫女安插到各宫当差。
朱瑄完全接管政务国事,一天比一天忙碌。她也开始从王皇后那里接手宫务,忙得偷偷出宫闲逛的工夫都没有。
天气越来越炎热,内官监奏请开库取冰,各司各监询问端午是不是依旧举办跑马走解比赛,掌事太监禀报说几处宫苑年久失修,拨银修缮……
金兰用过早膳,坐在摛藻阁里处理宫务,向着荷池一面的窗扇大敞,风中送来一缕缕湿润的花草清香。
屏风后传来脚步声,杜岩笑嘻嘻地捧着一大摞礼单走进里间。
金兰接了礼单细看。
现在不止京师的显耀巨宦忙着给东宫送礼,各地镇守太监和地方官也辗转托人送来各种奇珍异宝。他们打听到她爱看书,搜罗了不少据说已经失传的孤本古籍,福建刻书业发达兴盛,当地官员更是直接让书商组稿、修稿、刻版、印书,出了一整套志奇故事,以供金兰阅览。
金兰叹为观止。
难怪嘉平帝和郑贵妃沉湎享乐,底下的太监和官员想方设法讨他们欢心,为迎合他们的喜好无所不用其极,身为帝王和后妃,身边每天簇拥着一群阿谀奉承的内官,确实很难抵抗诱惑。
她命人将那套书籍付之一炬。印书并非劳民伤财、耗费内帑的奢靡之举,不仅不用斥责,还应该给予鼓励,但是官员印书只是为了奉承她,假如她这一次心安理得地接受官员的进献,以后他们会更加肆无忌惮。这一次他们可以勒令书商印书,下一次他们就会为了讨好她压榨百姓。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不过金兰显然低估了官员和太监们的坚韧,这一次他们不送书,直接送文稿请她过目,若有“稍可寓目”者,立马就能镌刻付梓。
金兰现在总算明白为什么朱瑄对什么都淡淡的,好像喜欢又好像不喜欢,让人捉摸不透。他是皇太子,假如喜好心性让身边侍者和官员摸透了,他们就能利用这一点达到他们的目的。
所以他得藏着,得让臣子和近侍猜不透。
金兰合上礼单,摇摇头,翻开一份采买的单子,眉头轻皱:“现在京中米价几何?”
她经常出宫,知道外面市井物价,宫中采买的价格通常要贵几倍,但这一次管事太监送上的采买单子更贵了十倍不止。
杜岩上前了半步,答说:“二两银,一石米。”
金兰面露疑惑:“不年不节的,米价怎么涨了?”
寻常时候米价是七钱银。
杜岩笑着道:“殿下有所不知,各地官员回京朝觐,述职考评,正是他们上下走动的时候,京中珠宝玉石价格飞涨,房租米粮也跟着涨了。”
又到了几年一次的朝觐考察时节。外地官员回京朝觐皇帝,朝廷给予他们考察,根据他们这几年任上的表现决定他们的升迁去留。每到这个时候,官员们绞尽脑汁疏通关系,打点上下,以至于京中物价暴涨,尤其是金玉珠宝、珍奇古董等涨得更多。
世情如此,实难革除。
金兰放下采买单子,拿起另一份礼单看。
夜里华灯初上,朱瑄踏着清冷月色回宫,夫妻俩坐在月牙桌前用膳。
金兰和朱瑄说起各地官员送来的节礼,感叹那些地方官消息灵通,虽然身在千里之外,却能摸清她的喜好,甚至知道她最喜欢的首饰纹样。
朱瑄给她夹了一筷子糟琼枝猪头蹄爪,道:“他们志在朝堂,自然会时时刻刻关注京中的消息。你喜欢吃什么,玩什么,穿什么,戴什么,喜欢什么颜色,宫里所有人都会牢牢记在心上。”
宫人的荣辱皆在主子的一念之间,所以他们会挖空心思讨主子的欢心,主子喜欢什么,他们就为主子安排什么。
这也是内官和朝官的矛盾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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