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地方离大路远,周围光秃秃的,等马车夫挤过去的时候,仅有的遮阴的地方早被其他人的马车占了。
今天来赴宴的都是朝中大臣家眷,贺家得罪不起,马车夫不敢和其他人起争执,挑了个僻静角落停好马车。
日头直直晒着,车厢又密不透风,热得跟蒸笼一样。
养娘第一个受不住,下车透气去了。
金兰也怕热,但这是在外面,身边没有长辈陪同,她不好出去抛头露面,只能忍着。
剪春陪金兰在车厢里坐着,给她打扇,小声抱怨说:“太太真是……既然不让进,那就让我们先回去得了,非要您在这等。”
祝氏不在意金兰,自然不会想到今天天气这么热,北方的日头又格外晒,金兰在外面一等几个时辰,怎么受得住?又不能和养娘那样扯开衣襟,随随便便找个阴凉的地方歇脚。
金兰热得头晕脑胀的,叹口气:“太太刚才那么嘱咐了,我要是自己回去,肯定要挨骂……”
而且她记得早上出城的时候验过文书符节,少了贺氏,她们几个也回不了城。
金兰权衡了一下,摇摇头,“没事,等就等吧。”
祝氏这个嫡母待她不算坏,至少绝没有刻意虐待,就是从不把她放在心上。
过了一会儿,金兰拿走剪春手里的蒲扇,“我自己扇,你也去树荫底下站一站。”
剪春捏紧扇柄不放,“我不去外面,我陪着小姐。”
金兰知道自己抢不过她,手腕一抖,撒开自己随身的高丽折扇,很认真地对着剪春扇起来。
热烘烘的车厢里,主仆俩对坐着给彼此扇风。
金兰养得圆润,剪春也是个胖丫头,不一会儿两人都热出了一身的汗。
剪春想起这些天一直萦绕在心头的一件大事,声音压低,“小姐,太太心里就只有枝玉小姐,你的事情可得早做打算!”
金兰问:“什么事情?”
剪春小声道:“这些天为了枝玉小姐,太太费了不少银钱打点,昨天我听人说太太预备卖了家里的田地,要给枝玉小姐筹钱……”
贺枝玉如果选中留在宫中,肯定少不了打点宫人的银两。祝氏怕枝玉赏钱给得少了在宫里抬不起头,准备卖掉一部分田地攒钱。
剪春直接挑明:“小姐,你和表少爷的婚事也近了,你的嫁妆可不能简薄了!”
祝氏现在一门心思为贺枝玉奔走操劳,连宝贝儿子贺枝堂都冷落了好些,哪有心思帮金兰筹备嫁妆呀!下人们光顾着巴结讨好祝氏,也没耐心为金兰操劳,到现在了一张新房用的架子床还没打好,也没听见祝氏让人去催一催。
金兰眉头轻皱。
表哥陈君山去年考中了秀才,陈父带他进京游历,打算让他留在京师好好读书,两家商议好年底在京城完婚。
对自己的这桩亲事,金兰没有一点不满的地方。她和陈君山青梅竹马,知根知底,陈君山从小就很照顾她,陈父陈母也很好相处。
剪春推推金兰,“小姐,这事可不能忍让,一辈子的大事呢!”
金兰为难道:“枝玉的事比我更大,太太现在没那个心思。”
枝玉让京师的贵人挑中,这在他们县是有史以来的头一回,整个县城都轰动了。从知县老爷、富绅大户到乡里近邻,甭管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排着队给他们家送礼送钱,还有送宅院送奴仆送田产的。每天一群人挥舞着帖子来拜贺,隔壁县城的人也上门攀交情,老家宅子门前的青石阶都被踩坏了。
贺老爷胆子小,怕给枝玉惹事,没敢收礼。
现在整个贺家就是枝玉的事情最紧要。用祝氏的话说,天大地大,枝玉最大。
只要枝玉进了宫,贺家全家人都能跟着鸡犬升天。
金兰觉得不管从公还是从私来说,祝氏根本不会分心忙活她嫁妆的事。
“那您就自己来办啊!”剪春给金兰出主意,“只要大官人肯给钱。”
金兰终于听明白剪春的暗示了。
剪春怕祝氏克扣嫁妆,提醒她去找贺老爷要嫁妆单子。
金兰喃喃:“不至于吧……”
祝氏脾气不大好,不喜欢别人和她顶嘴,平时喜欢数落人,但克扣银钱这种事应该做不出来。
剪春热得满头大汗,小声嘀咕:“怎么不可能?太太这些天为了枝玉小姐都快疯了。”
枝玉小姐好福气,什么事都有太太祝氏为她操心。
金兰亲娘走得早,亲爹呢又是个不顶事的,剪春真怕祝氏敷衍金兰的婚事。
“再等等吧。”金兰算了一下日子,“枝玉这边不知道最后会选中几个秀女,先不忙我的事。”
她也盼着枝玉入选。
枝玉从小主意大,进宫以后一定能好好施展本事。皇太子会喜欢她的。
剪春想了想,要说的话又咽回去了。
太太祝氏不会苛待庶女,但为人控制欲很强,庶女只要有一点不听话,她立马会心生厌恶。金兰庶出的姐姐因为婚事不如意和祝氏闹翻,祝氏觉得自己好心做了驴肝肺,迁怒到金兰身上,总疑心金兰长大以后也会和其他庶女一样恩将仇报,对她极为严厉。
金兰长这么大,出门的次数一只巴掌就能数得过来。
在这种环境下长大,她性格怯懦柔顺。
让她去主动争取什么,还不如剪春自己替她奔走。
剪春暗暗道,实在不行她就去求表少爷,陈君山不会不管贺金兰。
金兰是真的不担心祝氏为难自己,认真地发了一会儿愁,转眼就抛开这事,专心给剪春打扇。
不知道过了多久,马车外响起嗡嗡的说话声,一只手伸过来撩起帘子,掀开一条细缝。
养娘脸色苍白,凑到帘子前,皱着眉小声说:“刚刚来了好多军汉!好大的排场!他们这会子一辆一辆检查马车,连车厢也检查。”
金兰怔了怔,难怪外面总传来马蹄声。
养娘话音刚落,整齐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几名身穿窄袖襕袍、戴毡帽的护卫朝贺家马车行来。
马车夫悄悄嘟囔:“今早咱们一路过来已经检查过好几遍了……怎么还检查?”
他们一路起码被拦下四次,每次拦他们的护卫穿的制服都不一样,有的穿罩甲有的穿袍衫,花花绿绿什么颜色都有,有的扛木枪有的带大刀。据说他们都是护卫,分别担任不同的职司。
走近的几名护卫和刚刚赶人的卫士又是不一样的服色。
马车夫暗暗翻个白眼,拿出内侍交给他的牌符。
一名护卫翻身下马,接过牌符细看,示意车夫掀开车帘。
马车夫有些不情愿,未出阁的小姐,怎么能随便让人看呢?今天小姐已经被看了好几回了!
都说了是女眷还非要检查,在他们老家那种讲究男女大防的地方,这就是调戏!知县老爷也不会这么不讲理!
虽然贺家门第不高,但他们还是很看重规矩的。
护卫神色一厉。
马车夫心底那点胆气立马飞到爪哇国,老老实实掀起车帘,让对方检查。
车里金兰和剪春早就听见外面的说话声了。
她们年纪小,倒是不怕被人看。见车帘被整个掀起,金兰还好奇地往外张望了一下。
这一看唬了一跳,远处他们早上来的那条长街上烟尘滚滚,马蹄声如雷响,不断有身姿矫健的军士骑着马飞快驰过,好像在传递消息。而更远处围墙下黑压压一大片,不知什么时候站满了身着不同服色的护卫。
军士们衣着鲜艳,队列整齐有序,金兰一眼望去,满眼金灿光辉。
围墙上也多了许多穿盔甲的卫士,从望楼高处至长街远处,赤橙青紫织绣的各色彩旗波浪一样随风飘扬,宛如几条蜿蜒的彩色巨龙,铺满整条长街。
气势雄壮,威武肃穆。
这么多人骑马来回走动,却连一声马嘶声都无,唯有旗帜猎猎声响。
各家马车也规规矩矩停在角落里接受銮卫的检查,没人敢高声说话。
当真是忙而不乱,井井有条。
金兰头一次看到这样壮观的景象,有点目瞪口呆。
到底是京师呢!
马车夫以为她害怕,小声解释:“小姐,这些是提前过来打点的銮卫,好像锦衣卫也要来。”
金兰噢了一声。
光是銮卫提前打点排场就这么大,来赴宴的贵人到底是谁?
难道是周太后?
可听内侍说周太后已经带着秀女在西苑游玩了一圈啊……
金兰不懂宫里的规矩,胡乱猜测着,目光飞快扫视一圈,好巧不巧正好和不远处一道漫不经心的视线对上。
那个人骑了匹肥壮骏马,一袭斑斓华丽的大红锦袍,丹凤眼,戴大帽,执长鞭,身后一大堆同样衣着富贵的扈从簇拥着,正和其他人一道检查街旁停留的马车。
两人都心不在焉,视线无意间撞上,四目相接。
不过是一刹那的对视。
那道视线倏然凝结住了。
冰冷。
又炙热。
第3章 强抢
金兰没注意到那道遽然强烈起来的注视目光,收回自己的视线,津津有味地打量起銮卫身上的不同着装。
京师不愧是天子脚下,民风开化,人文荟萃。这里的百姓精神面貌和老家小县城的截然不同,女子更为泼辣大方,男子则更爱漂亮,大街上到处是身穿红红绿绿鲜亮衣装的男子,穿直裰的读书人时兴穿大红鞋,而且他们头顶的巾帽旁会簪一两朵应季鲜花,有的还涂脂抹粉,宛如丽人——这要是在金兰老家,教书先生早就跳脚大骂有辱斯文了。
人生中第一次出远门,金兰真是大开眼界。
她兴致勃勃地盯着銮卫的衣裳瞧,浑然不知那队华服盛装的人马径直朝她乘坐的马车围了过来。
沿街检查各家仆从的护卫听见身后马蹄踏响,回过头,一眼瞧见打头那个穿大红锦袍的俊秀男子,登时吓得浑身一哆嗦。
这煞神怎么过来了?
难道真如传言说的那样,命妇家的马车里果真藏了刺客,以至于劳动这位亲自来查看?
难怪上头要他们一家挨一家检查。
护卫冷汗涔涔,和同伴交换了一个诧异的眼神,同时飞快迈出腿。
眨眼间两人已经悄无声息地退到几丈之外。
那对人马气势雄壮,格外引人注目,越来越多的人认出领头的锦袍将官,他骑马所经之处,所有护卫、军士、各家仆从不约而同停止交谈,老老实实垂手站好,大气不敢出一声。
气氛陡然变得紧张压抑,杀机隐伏。
一时之间,万籁俱静,不止人声,连猎猎风声和马蹄声响也仿佛一起消失了。
金兰不自禁打了个寒颤,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了。
贺家马车已经被以锦袍将官为首的人马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密不透风。
他们头顶毡帽,着直身袍,身上衣着服色明显比普通銮卫的更为精致华丽,腰佩牙牌、绣春刀,还系了弓袋,箭囊里插满了羽箭。个个身形修长,眼神敏锐,气度沉凝,一举一动裹挟着风雨欲来的压迫之势。
被这么一帮肃杀的武人围在中央,马车夫和养娘早已经吓得两腿直颤。
金兰挺直脊背,努力稳住心神。她胆子小,倒还沉得住气。
这些人衣衫华丽,可能是掌管皇帝仪仗的锦衣卫。
当然,锦衣卫最广为人知的职司不是守卫值戍,他们掌缉拿抓捕,典诏狱,上到皇亲国戚,下到平民走卒,锦衣卫都可以不经司法秘密缉拿审讯。
金兰心道:自己又不是什么作奸犯科的罪人,这些锦衣卫总不至于平白为难她一个小娘子吧?
人静马喑,鸦雀无声。
僵持中,剪春脸色苍白,紧紧扯住金兰的衣袖,嘴巴一张一合,似乎想说什么,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金兰看懂了她想说出口的话:“他在看你!”
谁看我?
看我作什么?
金兰懵懂抬头,撞进刚才那道错过的视线里。
穿锦袍的官大人还在看她。
金兰愣住,心头一片茫然。
锦袍男子身材俊伟,应当也是武人,但他剑眉凤目,相貌斯文俊美,虽然眉宇间隐隐一股戾气,仍然不掩儒雅气质,完全不像武人,反倒像文人儒士。
在场所有人都看着他,等着他发话。
而这位官大人旁若无人,眼睛一眨不眨,始终专注地盯着金兰看,幽深双眸恍如一潭静水,冰冷淡漠,看不出喜怒。
剪春龇牙咧嘴,频频用眼神朝金兰示意。
“小姐,你认得他?”
金兰还丫鬟一个无辜的眼神:“不认识啊!”
“那他怎么光盯着你看?”
金兰一头雾水。
主仆两个大眼瞪小眼间,锦袍男子手臂一挥,扬了扬鞭子。
一声清脆鞭响。
这一声彻底打破岑寂,周围侍立的护卫悄悄松了口气。
男子身后的缇骑立刻会意,找护卫要来金兰一行人的符节文书,问清金兰的身份,回到男子身边。
风中隐隐约约飘来他模糊的话音:“统领……籍贯湖广江夏……十四岁……秀女贺氏的姐姐……庶出……生母早逝……赴宴名单上有她的名字……头一次进京……”
这是在查问身份。
周围重新响起窸窸窣窣的说话声,旁观的人以为是例行验查,渐渐散了。
金兰心里七上八下。
男子表情冷凝,不管是吩咐属下查问还是听属下汇报时,眼神从头到尾没从金兰身上挪开过。
他眼神古怪,既冰冷又深邃,全然不像在审视罪犯。
再迟钝的缇骑也看出男人的异常。
他们不敢明目张胆看自己的上司,目光转移到了金兰身上。
几十个威武健壮的缇骑眼如铜铃,同时目光炯炯地盯视自己,饶是金兰心大,也觉得害怕。
她撩起眼皮回望那锦衣男子,明知自己不认识他,但对方的眼神实在太怪异,不觉便让她恍惚起来,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莫非真是认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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