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念一想:她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十几年没出过县城,从小到大认识的外姓男子只有表舅陈父家的几位表兄弟,两只巴掌就数完了。祝氏管得严,轻易不许她出门,贺家外院的男仆她都认不全,又怎么会认得眼前这位身穿彩织云肩飞鱼袍的官大人?
剪春朝她打手势:“是不是以前在哪里见过?上次庙会小姐去了寺里上香。”
陈君山心疼表妹来了京师以后整天只能在小院子里晃悠,曾瞒着祝氏带金兰出门逛庙会,去佛寺看大佛。金兰那天穿的是弟弟贺枝堂的衣裳,打扮成富家小官人的模样,陈家小姐那天也在,穿的也是男装。
金兰摇摇头。
庙会人山人海,他们一行人在佛寺烧了炷香就打道回府了,没遇见什么特别的人。
而且官大人眉目精致,面容清秀,生得实在好看,一袭大红华服,佩绣春刀,踏皂皮靴,眼神冷冽,勒马拦街,只需要一个抬手的动作,就吓退周围巡视的缇骑,长街另一头那么多带刀侍卫,愣是没一个人敢吭声。
这么标致出众的大人物,金兰要是见过,肯定会印象深刻。
毕竟她世面见得少。
剪春壮起胆子偷偷打量马上的男人,发现对方的眼神像是黏在金兰身上一样。
这人生得当真俊俏,不过怎么总觉得有点怪怪的?
一个念头飞快闪过。
剪春恍然大悟,两手一拍,小声说:“我晓得了!小姐,他这是看上你了!”
金兰差点被自己的口水给呛到,颤声道:“什么?看上我?”
剪春点点头,一脸凝重:“戏文上都是这么演的,拦街的都是强抢民女的恶霸!”
金兰呆了一呆,认真地想了想,茫然地摸摸自己的脸:“我没戏文上说的那么漂亮吧……”
剪春仔细打量自家小姐,圆脸长睫,珠圆玉润,肤光细腻如雪,满脸青春朝气,笑起来的时候水汪汪的眼睛像一对月牙儿,除了有些呆气之外,哪一点不漂亮了?
金兰没敢抬眼,举起袖子挡住自己的脸,手指头藏在袖子底下指指那位官大人的方向,“可他比我好看啊……”
剪春一噎。
还真是,自家小姐漂亮是漂亮,但这位官大人却是那种一万个人里也挑不出来的俊秀人物,谁看了都会忍不住感叹一句:真是个标致的美男子。
这样的人举世罕见,光是静静地往那里一站,其他人立马被他衬得黯然失色。
剪春马上改口:“那他就是看上咱们贺家的什么东西了!”
金兰也想到贺枝玉了,心口猛地一跳,“他是不是想陷害我们?”
前几天传话的内侍明明再三叮嘱让她和祝氏一同赴宴,今天那个小内侍却说什么都不让她进去。
她不懂规矩,没有深想,现在细想,处处透着古怪。
如果这个官大人是郑贵妃的人,想从自己这里下手陷害贺枝玉……
难道这其中有阴谋?
金兰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脸上血色褪尽:她什么都不懂,万一中了对方的陷阱,连累到枝玉可怎么办呀?
主仆俩紧紧靠在一起,瑟瑟发抖。
嘚嘚的马蹄声响起,锦袍男子靠近车厢,望着金兰。
“跟我走。”
嗓音有些低沉。
金兰还没反应过来,两名缇骑已经飞快下马,一左一右挟住马车夫,示意他驾车。
车夫抖如筛糠,抬手扬鞭。
马车晃荡了一下,车轮轧过平整的泥地,往西苑相反的方向驶去。
远处的护卫犹豫了片刻,没有上前阻拦锦袍男子带走金兰。
金兰简直魂飞魄散。
深居简出的深闺小娘子,哪里见过眼前这种阵仗?
这种时候就不必指望养娘、丫鬟了,那些皇家守卫都不敢拦这个男人,养娘丫鬟一老一弱,怎么帮她?
哭闹喊叫也没用,锦衣卫可不是心慈手软之人。
主仆几个只能任人鱼肉。
金兰捏紧拳头,哆嗦着挥开帘子,鼓起所有勇气质问对方,“你是什么人?怎么能无缘无故挟持我?”
她已经很努力了,但说话的声音还是在发颤。
锦袍男子没有回头。
金兰闭了闭眼,摸索着拔下发髻间的一根银簪子,滑入掌心。
她不能害了贺枝玉的前程,如果这锦袍男子看上她了,那还好说,如果他是冲着枝玉来的,她就自我了断,不能让郑贵妃阴谋得逞……
决心好定,但金兰怕疼,手指碰到冰冷的银簪,想到可能要用这簪子划破自己的喉咙,寒意顷刻间爬满全身,眼圈不由自主就红了。
那得多疼啊?
她才十四岁,平生没做过坏事。
金兰想哭,可她明白哭没有用。
耳畔一阵撕心裂肺的抽气声,剪春已经吓得大哭起来:“当官的都这么蛮横么?他想带小姐去哪儿?”
锦衣卫在大庭广众下抢人,真的没人敢管?
金兰心如乱麻,听见剪春哭,反倒镇定了些,握住剪春的手,安抚道:“别哭,省点力气。枝玉可是秀女,他们不敢把我们怎么样的。”
她毕竟是主子,见她还算沉着,剪春也跟着冷静下来,低头抹去泪花。
马车夫在外,车厢里只有金兰和剪春,其他仆从应该被锦衣卫赶去其他地方看管了起来。
宫宴傍晚结束,总会有人发现金兰被掳走,到时候也许会有人来诘问锦袍男子。
金兰越来越低沉:以祝氏的性子,很可能反过来帮着锦衣卫掩饰她的失踪,因为祝氏不想牵扯到贺枝玉。
只有表哥和枝玉会救她,但表哥一无所知,又无权无势,枝玉还只是个小小的秀女,怎么救她?
掌心的银簪冰凉如雪。
马车已经离了官道,离西苑越来越远。
一名缇骑在车窗外道:“罗统领,我们直接出城?”
锦袍男子嗯一声。
缇骑们不明所以,没敢多问,紧紧跟在锦袍男子身后。
再次听到“统领”这个称呼,剪春眼皮直跳,心念电转,仔细回想刚才那锦袍男子的种种。
总觉得对方怪怪的,但哪里怪,好像又说不上来。
剪春心跳如鼓。
缇骑回话的时候,称呼这位大人什么?
罗统领?
听起来好像有点耳熟……
等等,锦袍男子气质阴柔,是武人打扮,但举止不似武人……
妈呀!
剪春喃喃了一声,整个人像打过霜的茄子一样——彻底蔫了。
她想明白为什么罗统领有点古怪了。
这位罗统领是个阉人!
罗统领的大名,北方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金兰见识少,剪春的阅历也没丰富到哪里去。不过前一阵因为贺枝玉入选秀女,贺家上下被祝氏督促着恶补了很多京师新闻,表舅爷陈父说了一些罗统领的事,所以剪春有些印象。
罗统领原本是个阉人,自幼选入内书堂,据说才气过人,不输清流名士,后来在文书房历练了几年,被皇帝派去西北督战——这在本朝不算什么稀奇。恰逢那年草原大乱,敌人突袭,守城的将军不战而逃,溃不成军。罗云瑾一怒之下手刃将军,自己登上城头领兵守城。那场仗太难打了,城中将士最后只活下来不到一百人,罗云瑾自己也身受重伤,养了大半年才能下地。
多亏他们死死守住防线,敌人久攻不下,内部出现分裂,被我朝援军趁机围歼。
那场大胜过后,北边一直太平到如今。
罗云瑾养好伤后应召回京,此后自然就是平步青云。
宦官和文官历来是一对冤家,罗云瑾是唯一一个得到文臣高度评价的太监,当然这一点也不耽误文臣继续鄙视罗云瑾的阉人身份。
罗统领的名声之所以传遍北方诸省,还因为他相貌出众,是公认的美男子。民间话本作者编排他貌美如女子,写了很多乌烟瘴气的艳文——据说其中卖得最畅销的几本是朝中大臣匿名写就,文官轻贱人的手段不可小觑,一支笔就能毁掉一个人的声誉。
剪春的脑瓜子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转得如此快:又是统领,年纪对得上,还生得这么标致,眼前的锦袍男子肯定是罗云瑾无疑了。
她看一眼金兰,心里发苦。
他们进京的时候就听人说过,皇帝懒怠政务,宠信宦官,阉人势力很大,锦衣卫现在是阉人的走狗,内阁大臣也拿阉人没办法,进京以后宁可得罪当官的也不能得罪东西厂和锦衣卫的太监,那是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霸!
这当官的还有点底线,阉人底下没有根,不怕报应,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连不会说话的奶娃娃也照杀不误!
罗云瑾打过仗,有战功,还是司礼监太监,太监里面权利最大、最狠最毒的那种!
他们家得罪不起罗云瑾啊!
就算贺枝玉当选太子选侍,他们家还是得罪不起罗统领!
剪春忍不住哆嗦起来。
“小姐,他是罗云瑾,是个阉人!还是司礼监的太监!”
小姐真可怜,居然被罗统领给看上了。
金兰一呆。
宦官也分三六九等,普通内侍只能做粗使活计,而司礼监的掌印太监、秉笔太监却能代替皇帝批复奏折,左右朝政,大权在握,地位非同一般。
太监?
剪春语带哭腔,说了罗云瑾的身份,“我听陈大官人和太太说起过,大太监是郑贵妃的心腹,罗统领和大太监不和,不是郑贵妃的人。”
大太监指的是掌印太监。
金兰攥紧银簪。
内侍的声线大多尖细,刚才听罗云瑾说话,嗓音偏于低沉,她根本没往宦官上想。
原来是位俊公公……
是不是公公不重要,只要不是听命于郑贵妃的歹人就好。她不想连累枝玉落选。
金兰如释重负。
剪春却没心思去想贺枝玉,只担心金兰的安危,她泪如雨下,抖个不住:“罗统领真的看上您了——他可是阉人呐!”
她这一哆嗦,金兰也跟着一起发抖。
两人都是黄花大闺女,其实根本不懂为什么被阉人看上会很凄惨,长辈们也没细说过,她们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反正害怕就对了。
金兰长这么大,与世无争风平浪静,连养娘丫鬟打架都没见过几回,青天白日的忽然被个阉人给抢了,一时晕晕乎乎。
那个罗统领一表人才的,怎么是个强取豪夺的恶霸呢?
你自己生得那么漂亮,就不能回家照镜子么?
苏州府多宝镜,光洁雪亮,映照人影毫发毕现,物美价廉,童叟无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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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获救
本朝规矩,宦官无旨不能随意踏出皇城一步,违者立斩。
罗云瑾显然不怕这道律令,出城路上经过重重关卡,只要他的下属亮出牙牌,守卫问都不问一句就痛快放行。
金兰曾试图向守卫求救。
没人施以援手。
剪春哭着道:“我们叫破喉咙他们也不会管的!”
金兰叹口气。
满城春风,漫天柳絮纷纷扬扬,随风洒进车厢,落在她脸上衣襟前。
金兰握着冰凉的银簪,觉得好像溽暑天里做了个恼人的梦,又潮又闷。
早就听人说过京师是天子脚下,处处繁华,也处处惊险,她今天算是见识到了。
一个时辰前,她和丫鬟坐在闷热的车厢里闲话家常,为一张新房的架子床发愁,人生最大的烦恼是怎么找贺老爷多讨点嫁妆。
一个时辰后,她还是坐在同样的车厢里,被嘉平帝信重的秉笔太监劫持,前途未卜,危在旦夕。
戏文里惊心动魄的故事变成现实,而金兰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喊出几句完全没有威慑力的质问。
在随贺父进京之前,金兰没上过学堂,没出过县城,贺家内院就是她的整个天与地,身边终日陪伴她的不是年老的养娘就是年纪相仿的丫鬟,除了亲戚,她没和其他外姓男子说过话。
虽然嫡母严苛,但并不会故意为难,贺家家境殷实不缺钱钞,金兰到底是娇养长大的小娘子,没吃过苦,没受过累。
她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不知道该怎么正确应对,没有人教过她被一个太监给掳走该怎么办。
在金兰仅有的那点浅薄见识里,太监是阴险恶毒的存在。
她茫然惶惑,脑子里转过无数猜测,思绪混乱,一团乱麻,只有一个念头始终清晰:如果罗云瑾想利用她来加害贺枝玉,那她拼死也不能让对方得逞。
枝玉入选秀女的时候那么高兴……
马车突然一阵剧烈颠簸晃荡。
金兰回过神,发现马车慢慢停了下来。
剪春立刻扑到金兰身前。
缇骑揪起车夫的衣领把人赶到一边,掀开帘子。
刺眼的光线涌入,外面人烟稀落,道旁荒草萋萋,不见村落屋宇,竟是已经出了城。
剪春小声尖叫,语不成句:“你、你、你们……放……放……”
罗云瑾猛地一扯缰绳,翻身下马,几步立在马车前,一言不发,赤色锦袍在日光下光彩熠熠,气势凶悍凌人。
剪春吓得抖如筛糠,马上不敢叫了。
事到临头,金兰浑身发软,强自镇定地推开剪春,让她躲到自己身后,双手哆嗦着捏住银簪。
手心满是汗水,银簪差点滑脱。
金兰心跳如擂,耳边一片咚咚嘈响,握紧簪子。
罗云瑾眸光低垂,视线落到金兰身上,仿佛如梦初醒似的,双眉忽然一皱。
一瞬间,他双眼血红,俊美的脸孔上闪过狰狞之意,目光阴鸷,几欲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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