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瑄坐在一边看着,目光落在金兰身上,很久都没挪开眼神。几个小内侍相视一笑。
白天累了一天,又哭了一场,金兰身心俱疲,洗了脸,涂了宫中秘制的脂膏,脸上清清爽爽的,觉得精神好了点,想起朱瑄才从宫宴上回来,问“殿下,您要不要用些宵夜果子”
朱瑄看着她“你叫我什么”
金兰顿了一下,想起药王庙里的那番长谈,抬起眼帘直视朱瑄。
朱瑄望着她,眉峰轻蹙。
金兰只好改口“五哥。”
朱瑄嘴角轻轻扬起,幽黑的双眸里笑意闪烁“圆圆。”
金兰心道,好吧,总比阿妹这个名字好。祝氏知道她不喜欢贺阿妹这个名字,偏要这么叫她,一次次提醒她家里做主的人是祝氏,她得乖乖听话。多亏了朱瑄,现在没人敢叫她阿妹了。
内官重新准备了一桌席面,菜肴面果和金兰刚刚吃的差不多。朱瑄拉着金兰坐下,先倒了一盏松萝茶,看茶水不烫了才递到她手里“嗓子都哭哑了,吃些茶润润口。”
金兰脸上滚热,低头接了茶,浅抿一口,心里暗暗吃惊。
朱瑄知道她的所有喜好,席面上的菜全是她爱吃的,甚至有些是她以前没吃过的如果说她生得像朱瑄以前认识的什么人,那不奇怪,世上容貌相像的人太多了,可连喜好、性情都一样,未免太匪夷所思。
难道一切都是巧合
她一边走神,一边动筷子,不知不觉就着脆嫩的银苗菜吃完了一碗过水温阔面,再看朱瑄,他碗里的面一动不动,只吃了几口笋齑鸡丝。
他不饿,是为了陪她才坐下吃饭的
金兰放下筷子。
朱瑄看她一眼,“再喝碗雪霞羹”
金兰不说话,他怎么知道她没吃饱
朱瑄轻笑,示意宫人给金兰盛汤。
雪霞羹就是莲花豆腐羹,粉红色菡萏花瓣在热水里焯过,和豆腐同煮,雪白细嫩中几抹淡淡浅绯的花瓣,犹如朝霞映雪,如诗如画。
金兰喝着雪霞羹,时不时瞟一眼朱瑄,他居然知道她的食量。
在祝氏眼里,她是个多余的人,一家人围坐吃饭,枝堂和枝玉可以想说什么说什么,她刚张口,祝氏责备的眼神立刻扫了过来,她于是专心吃饭,想吃多少吃多少,从不亏待自己的肠胃,所以才养得珠圆玉润的。
吃了饭,撤下席面,宫人请朱瑄和金兰就寝。
金兰立刻紧张起来,手脚僵直,被宫人搀着回了内室,坐在床榻边,手脚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背上又隐隐冒汗。
朱瑄就在她身侧,挨着她坐下,低头看她,笑道“怎么吓成这样了”
大概因为刚才被朱瑄抱着哭了一场,金兰没那么防备他了,心里的腹诽脱口而出“您当然不怕,您是高高在上的皇太子,我只是个小女子。”
朱瑄挑眉。
金兰被自己吓一跳,又觉得自己并没说错什么,强自镇定,脸却红得火烧一样,眼睫低垂,视线死死地定在自己鞋尖上,娇羞的模样看起来要多温顺有多温顺。
朱瑄不想吓着她,笑着摇摇头“圆圆,我去洗漱,你先睡。”说着起身去了净房。
金兰松口气。
朱瑄出去的时候顺便把伺候的人叫出去了。床帐低垂,光线昏暗,她一个人靠着床栏坐了一会儿,忽然有点后悔没带剪春进宫,如果剪春在身边,她还有个可以说说心里话的人。烛火越来越暗,殿里不知道烧的什么香,香气恬淡清雅,她眼睫交缠,渐渐打起瞌睡。
不知道过了多久,内官蹑手蹑脚进殿,撤走灯烛,只在屏风外面留了一盏灯。灯光透过层层纱帐漫进拔步床内,一片夺人心魄的赤红中,金兰鬓发如云,肤若凝脂,蜷缩成小小的一团靠在床栏上,绣鞋松落,一半挂在床栏边,露出纤细雪白的脚踝。
半梦半醒间,一人撩开床帐,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
金兰立刻醒了过来,眼眸低垂,看到一双男人的靴子。
她心跳如鼓,一动不敢动,闭上眼睛假寐。
朱瑄俯身看她,温热的呼吸拂在她脸上,黑暗中,陌生的男子气息显得格外强烈。
她双眼紧闭。
一双手拂过她的腿,落到她脚踝上,手指微微有些粗糙。
金兰觉得自己可能在发抖。
那双手轻轻抬起她的腿,脱下她脚上的大红镶嵌珍珠绣鞋,然后挪到她腰间,微微用力抱起她呃,没抱起来。
金兰闭着眼睛胡思乱想我不胖,不胖,一定是因为那碗羹汤的缘故。
朱瑄一下没抱起她,摇头失笑,换了个姿势,搂着金兰躺下,把她放平在枕头上,拉起锦被给她盖上,俯身,一个温热的吻落在她眉间。
金兰吓得一动不敢动。
一阵窸窸窣窣的脱衣声后,朱瑄也上了床榻。
金兰感觉他在自己身边躺了下来,浑身紧绷,心乱如麻。
朱瑄半天没动静,呼吸沉稳,像是睡着了。
金兰松口气,悄悄挪远了一些。
刚刚动了一下,一双手臂突然横过来,紧紧揽在她腰上,身后一声轻笑“果然没睡着。”
陌生的身体贴在背后,金兰马上不敢动了。
朱瑄搂着她,轻轻拍一下她的发顶,低头亲她的侧脸,“你根本不信我那天在药王庙说的话,是不是进宫之前,你让贺家人全部回乡去,叮嘱你祝家舅父看管族人,祝家送你的银两,你全都给了你妹妹,连你的丫鬟你都安置好了,让她可以一辈子衣食无忧,你还劝解陈君山,暗示他早日离开,以后不要再踏足京师一步圆圆,你事事想得周到妥帖,就像在预备身后事一样你不信我,你根本不在乎我以后会不会纳妾,你只是怕牵连家人才奉旨入宫。”
金兰一声不吭,蜷成一团。
朱瑄不许她逃跑,把她整个人按进自己怀里,声音发涩“你什么都打算好了什么时候替自己打算”
金兰一愣,咬了咬唇,抬起头,对上朱瑄凝视的目光。
床帐里头一片昏暗,她看着黑暗中他清秀俊逸的脸庞,郑重问出盘绕在心底的疑问“您是高高在上的皇太子我只是个寻常小女子,殿下,您喜欢的人,真的是我吗”
从小到大,对她好的人太少了,她能分辨出别人的关心是真心还是假意。朱瑄对她实在好得太突然了,可他的好又是那么狂热,那么真挚,那么体贴周到,铺天盖地,轰轰烈烈,带着摧枯拉朽之势,席卷而来。她曾经希望得到一点真心,朱瑄给她的却是整个汪洋大海。
朱瑄紧紧搂着金兰,和她四目相接“是你。”
金兰望着朱瑄,笑了笑。
朱瑄有事瞒着她。
她转过头,闭上眼睛。
殿下,我这人心实,您这么说,我会信以为真的。你有事瞒着我,却说我不信任你,你又何曾信任我呢 虽然她身份低微,但她也没想过要攀龙附凤,朱瑄非要娶她,非认定了她是他的圆圆,非费尽心机娶她进宫,还口口声声说真的喜欢她。那他就得遵守诺言,好好待她,好好喜欢她。
可朱瑄却不肯道出他为什么要娶她。
真正不信任的人,是他啊
殿外。
走廊里,刚才推金兰的小内官跪倒在地,哭着道“小的看太子妃站在那里发呆,怕千岁爷不高兴,想提醒太子妃,谁知一下子没注意力道,太子妃又娇弱小的知错,求公公饶了我”
杜岩站在灯下,面孔雪白,冷笑“太子妃是千岁爷心尖尖上的肉,她想发呆就发呆,想愣神就愣神,想站多久久站多久,千岁爷还没吭声呢,轮得到你来操这份心”
小内官啼哭不止。
杜岩不予理会,冷冷扫一眼左右“今天千岁爷大婚,不宜用刑。拖下去,告诉他的提督太监,发到别处当差,以后不许踏入东宫一步。”
小内官以为会被重责,没想到居然不用刑,正自庆幸,听到后面一句,猛地抬起头,脸色惨白,泪如雨下,扯着嗓子想讨饶,声音还没发出,被人塞了一嘴巴布团。
十几个内官站成一排,眼看小内官被人拖了下去,抖如筛糠。
杜岩拍拍手,回头看一眼小内官们,语气严厉“记住了,这就是乱动心思的下场太子妃是千岁爷的掌中宝,你们只消尽心伺候着,千岁爷少不了封赏,但要是谁敢自作主张、动不该动的心思,用不着千岁爷过问,爷先揭了他的皮叫他尝尝爷的手段”
众内官忙点头应是。
待内官们散去,东宫掌事太监叫住杜岩“福山向来懂事,他刚才也是看太子妃愣神才轻轻推了一下,不是成心让太子妃难堪,罚他做几个月的粗使活计就罢了,用不着赶走吧”
杜岩摇摇头“千岁爷仁厚,平时也就罢了,我也不是非揪着不放的刻薄人。但他不该碰太子妃”
掌事太监眉头紧皱“太子妃殿下看着也是个大度宽容的”
杜岩轻笑“我的老哥哥,你别以为太子妃看着腼腆就不把她放在心上我给你一句忠告,这东宫啊,以后就是太子妃说了算,你怠慢了千岁爷也不要紧,怠慢了太子妃”他冷哼几声,“就等着卷铺盖回安乐堂罢”
第32章 小可怜
金兰被热醒了。
烛火晃动,重重纱帐低垂,眼前一片淡淡的流光浮动,她迷糊了一会儿,发觉自己一身的汗,横在胸前的胳膊滚烫,烙铁一样。
她醒过神,轻轻掰开搂着自己的胳膊,回头一看,朱瑄双眼紧闭,脸色雪白,薄唇微微发青,额头脸颊上爬满细汗,鬓发贴在脸上,透着一股潮意。她吓了一跳,赶紧坐起身,摸了摸朱瑄的脸和手,他浑身烫得吓人。
“殿下”金兰轻轻拍朱瑄的脸,“殿下”
朱瑄一动不动,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眉头紧紧皱着,像是在忍耐痛苦。红烛高照,满室旖旎,他躺在华丽崭新的衾被中,无声承受煎熬,看起来有点可怜。
金兰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拨开朱瑄的衣襟。
他身上也全是细汗,里面的衣衫已经被汗水湿透,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金兰再不迟疑,掀开床帐,光着脚下榻,疾步走到拔步床外,敲敲槅扇“杜岩在不在外边”
杜岩的声音立刻响起“殿下有什么吩咐”
金兰小声道“太子病了,宫里有没有懂医理的内官”
杜岩诧异了片刻,转过屏风,“殿下,小的略懂一些。”
两人一前一后奔回床帐前,金兰撩起床帐挂到金丝钩上,又走到槅扇外去斟茶,杜岩忙道“哪敢劳动殿下,小的来”
金兰摇摇头“你不必管这些,先看看太子。”
杜岩答应一声,坐下给朱瑄诊脉。
金兰拿水浸湿了手巾,坐在一边给朱瑄擦汗。
半晌后,杜岩低叹了一声“不是大病症,吃几枚药,明天就好了。”他说着走了出去,不一会儿托着一只淡青色瓷瓶回来,从瓷瓶里倒出两枚丸药,喂到朱瑄嘴里,又喂朱瑄喝了两口茶。
金兰看朱瑄头发都湿了,让杜岩预备香汤,想给朱瑄洗澡擦身,他满身是汗,烧成这个样子,怎么可能睡得舒服 杜岩忙道“殿下去偏殿歇着罢,这些我们来伺候。”见金兰不动,笑了笑,“千岁爷之前让人收拾出了偏殿,里面床帐衾被都是从殿下家里带来的,千岁爷说要是殿下睡不惯这边,可以去偏殿就寝。”
金兰一怔。
朱瑄另外给她准备了寝殿他在药王庙里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 杜岩叹口气,“千岁爷之前吩咐过,要是他病了,请殿下立刻挪到偏殿去不过您不用担心,都是老毛病,明早就好了。小爷读书刻苦,有时候睡得晚了也会发热,第二天他照常去文华殿读书,讲读官考校小爷的学问,小爷烧得糊涂了,照样能对答如流”
他是为了让金兰安心才说这些的,金兰却听得眉头轻蹙都病成这样了,还坚持上学难怪朱瑄身体病弱。
“要不要请太医来看看”
杜岩忙摇头“千岁爷严令不许请太医。”
金兰沉默。新婚第一夜就惊动太医院,别人不会说朱瑄什么,只会把矛头指向她这个太子妃,众口铄金,人言可畏。朱瑄肯定早就料到这个了,所以事先吩咐杜岩无论如何不许惊动外人。他事事为她考虑,能想到的都想到了。
烛火摇曳,微醺的朦胧光线笼在朱瑄脸上,他满头是汗,呼吸比刚才绵长了一些,眉头仍然紧紧皱着。
金兰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坐到床边,擦拭朱瑄鬓边的汗水,“殿下经常这样”
杜岩回答说“一个月总有个回,有时候是累着了,有时候是受了什么刺激郁积于心,千岁爷心重,什么事情都要想在别人前头,别人走一步看三步,千岁爷走一步得看九步,从前东宫势弱,宫里当差的隔三差五被其他宫的人欺侮,千岁爷呕心沥血才走到今天”
朱瑄身世离奇,民间流传着各种有关于他的传说。有人说他在幽室里关了好些年才能得见天日,性子冷漠阴郁,所以嘉平帝不喜欢他。有人说他亲眼看着亲生母亲喝下毒酒死去,为此和郑贵妃结下仇怨。有人说他天资聪颖,虽然十多岁才进学读书,却很快赶上赵王和其他皇子,文臣对他刮目相看,开始悉心培养。他虽然多灾多难,却能自强不息,洁身自好,刻苦勤学,尊礼儒臣,善待宫人,一步步赢得朝中文臣的青睐和支持。
这些年郑贵妃多次撺掇皇帝废太子,群臣坚决反对,除了维护“立嫡立长”的正统、反感郑贵妃专权、不欲出现诸子夺嫡的乱局之外,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太子本身通达古今、才德兼备,符合儒臣的期望。
朱瑄的今天,全是他自己一点一点挣来的。
金兰从小听着朱瑄的故事长大,对他早年的经历并不算陌生但是那些只是遥远的传说,在她看来,朱瑄是个神仙般的人物,下凡的神仙不是应该天生比凡人足智多谋,可以从容应付所有劫难吗他们生来与众不同,生来高人一等,遇到的磨难是上天对他们的考验。
然而朱瑄不是神仙,他只是个普通人,一个幸运又不幸地托生在皇家的普通人。
金兰知道朱瑄一次次逢凶化吉,一次次机敏地躲过明刀暗箭,可她不知道朱瑄到底吃了多少苦,不知道他夜夜挑灯读书到天明,不知道他的平静从容底下到底藏了多少隐秘的心机。
日日如履薄冰,夜夜提心吊胆她难以想象朱瑄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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