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感觉很奇怪,树下埋葬了一个人,那个人也算是她 朱瑄回头,抱紧了金兰“圆圆,我们回家。”
她嗯一声“好,回家。”
回到东宫的时候已经天黑了,雨还在下,长街的坑坑洼洼里蓄满了雨水,灯火照耀下,一地银光闪烁,像落了一地的星辰。
金兰逼着朱瑄喝姜汤,看他乖乖喝完了才许他去洗漱。
这两天大悲大喜,大起大落,两人都心力交瘁。朱瑄尤其疲累,洗了澡出来,身上微微有点发热。他有什么事喜欢闷在心里,现在被金兰逼着说了出来,像久病的人猛地服下一剂猛药,一下没见好,反倒把一直积压的旧毛病都勾了起来,来势汹汹,用晚膳的时候昏昏沉沉的,只喝了两口粥。
金兰不放心,扶他躺下,让扫墨去请太医院的院判。院判诊过脉后,眼神闪烁了两下,请金兰屏退宫人。
她心惊肉跳,手心里出了汗,等着院判开口。
院判吞吞吐吐地道“暑去凉来千岁爷体虚,正当收敛神气,勤加保养”
金兰听明白了朱瑄这些天忙里忙外,又有点纵欲过度院判这是在委婉暗示她应该劝朱瑄节制点,不要胡来。
他平时都很节制的她脸上微热。
杜岩和扫墨蹑手蹑脚进殿“殿下,小满自作主张,把您的衣箱妆奁搬回来了,我们拦不住”
金兰嘴角轻轻一抽。什么叫拦不住明明是他们几个人一起搬的 她挥挥手。
杜岩和扫墨知道她这是默许了,顿时眉飞色舞,欢天喜地告退出去,指挥宫人继续搬运。
朱瑄被宫人搬动箱笼的声音吵醒了,睁开眼睛,眼神迷茫。
金兰坐在床边,摸了摸他的脸“五哥,睡吧,我今天搬回来。”
朱瑄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翻身坐起,低头在枕边一阵摸索。
“想找什么我帮你找”金兰脱了鞋上床。
朱瑄没有吭声,掀开锦被,从床头找到床脚,几床被子都翻开了丢在一边,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只茄袋,塞进金兰手中。
那是只普普通通的旧茄袋,核桃大小,绣的是梅兰竹菊纹样,她扯开系带,里头掉出一缕用帛带束起来的发丝,发丝显然不是一个人的,一半发丝纤细柔软,另一半要粗硬些。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朱瑄望着躺在她掌心里的发丝,“圆圆,我早就想娶你了可我不敢让其他人知道你的身份,我怕我保护不了你那年你本来可以出宫的你没走,你留了下来,为了我。”
他吻了她,把她按在怀里狠狠地吻她,她答应会永远陪着他。
他要娶她。
她答应了。
“圆圆”朱瑄脸上浮起几丝甜蜜的笑容,躺回枕上,“其实你已经嫁过我一次了。”
他们偷偷订下盟约,说好了要一起白头到老,在他心里,圆圆早就是他的妻了。
他沉沉睡去。
金兰怔住,心口一紧,仿佛有利箭穿胸而过,锥心刺骨的疼。
八岁那年,朱瑄苦尽甘来,被册封为皇太子,就在当天,和他相依为命的生母暴毙于安乐堂。
十五岁那年,朱瑄和她秘密定下婚约,她许诺会永远陪在他身边,就在他十六岁生日的当天,她突然离开,他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
多年幽禁,八岁失去生母,十六岁失去妻子。
六年的等待后,朱瑄二十多岁,终于等到了一无所知的她,和她重逢。
而她只把他当成一个陌生人。
金兰心中大恸,握紧香囊,泪如泉涌。
第65章 药膳
朱瑄仍是在寅时准时醒来。
金兰趴在枕头上,头发松松挽了个圆髻,下巴枕着自己的手背,歪着脑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他。她一直很好奇朱瑄为什么每天这么准时自律,她通常是卯时三刻醒,没有人吵她的话,她可以睡到辰时起来。他从来不需要宫人催促,每天寅时起,从酷暑到凉秋,几乎天天如此。
每天早上他起身的时候,殿内殿外一片漆黑,她会迷迷糊糊跟着起来,帮他梳头发,送他出去,然后又倒回枕上继续睡,他不许宫人催她起身,她可以睡到日上三竿。今天她特意赶在寅时前醒了,想看看他是怎么醒的。
报更的钟声破开凌晨的薄雾,遥遥传来,回荡在空旷的殿宇之间,宫门次第开启,东宫的内官已经捧着热水巾帕等物鱼贯而入,等着寝殿这边传唤。
天还没亮,昨天一场大雨,夜色格外浓稠,床帐里灰蒙蒙一片。
朱瑄一动不动,眉眼沉静,不像是要醒的样子。
金兰屏住了呼吸。
钟声停了下来,袅袅余音仍盘旋在高墙之上,朱瑄浓密的睫毛颤动了两下,缓缓睁开眼睛。
他真是准时和报更一样准时
金兰啧啧惊叹。
刚刚睡醒的朱瑄睡眼惺忪,眸中潋滟着淡淡的水光,看起来很温和的样子,金兰脑袋伸到他面前,还没来得及吓唬他,他嘴角浮起一丝笑影,双眸清明,人已经彻底醒了,抬起头亲她“今天怎么醒得这么早”
他一定不记得他昨晚满床乱爬翻茄袋的事了金兰低头轻轻咬他的下巴,“今天也要去文华殿吗我听杜岩说很多大臣今天不上朝,你有点发热。”
朱瑄抱住她,轻抚她披散在肩头的长发“业精于勤,我没事,不能松懈。”
言罢,搂着她坐起身。
金兰知道拦不住他,他的太子之位就是靠这种顽强到刻板的自律坐稳的。她跟着想坐起来,他却忽然坐着不动了,转身按住她的肩膀,压着她躺下,她倒在枕上,扑腾了两下,他翻身侧压在她身上,把她整个揽入怀中,气息扫过她耳畔“算了,再睡一会儿。”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搂住他胳膊。
两人就这么搂抱着,肌肤相亲,床帐里弥散着淡淡的水沉清香。
又睡了半个时辰,朱瑄还是低叹一声,放开怀中的温香软玉起来了,他放纵的时候也能克制住自己。
金兰真的很敬佩他。
讲读官巳时到文华殿,朱瑄平时辰时一刻就在文华殿暖阁里看书,从来不会让讲读官等他。冬天早上寒冷,他会嘱咐内官准备好火盆暖炉和热酒热茶,去宫门前迎接讲读官。夏天暑气难耐,他吩咐人在厢房预备冰镇饮子和新鲜瓜果,让自己的近侍给讲读官打扇。这些只是小事,但这些琐碎细节不能忽视,文官对他的欣赏不是大风刮来的,而是长年累月的相处积累起来的。
赵王也想收买人心,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没有时间去一点一点做水磨工夫。水滴石穿,靠的是十年如一日的坚持,哪是能一蹴而就的 谁能像朱瑄这样在皇帝的打压怀疑和摇摆不定中始终沉健稳练,不出一点差错 赵王德薄才寡,急功好利,早就输了。
最近嘉平帝支持朱瑄的态度越来越明显,嘉平帝和文官怄了一辈子的气,但并没有糊涂到底,他知道朱瑄的储君之位已经无法撼动,虽然还是会时不时和文官斗气,不过大多数情况只是雷声大雨点小,故意吓唬文官而已。
金兰跟着朱瑄一道起身,站在镜前帮他系常服的绦带,他系的是玉环绦带,她低头打结,他看着她低垂的眼睫,握住她的手指“今晚我早些回来。”
“好,我等你一起用膳。”金兰送他出门。
她往常只送到门口,今天却出了廊庑,一直送到长廊尽头。
“五哥”金兰拉着朱瑄的手,摊开他的手掌,捏住他的指头轻轻摇晃,“我知道你已经习惯了,你不舒服的时候也会坚持去上课,你是皇太子,不能轻易懈怠,可你还是我的丈夫,你生病的时候我会心疼你,你强忍着不适出门,我一天都不能安心以后你要多为我想想,好好保重,不要这么不把自己当回事,好不好”
朱瑄低头看她,眸子黑幽幽的,沉默了好一会儿,低低地道“好,我答应你。”
金兰杏眼弯弯“乖”
朱瑄笑着走了。
他没有提起昨天的事,他的脸色还有点苍白,眼前一圈淡淡的浅青,可金兰却觉得他的气色比之前好多了,看她的时候眼神比以前的还要柔和,那些压抑在矛盾背后的感情满溢而出,他转身出去的时候唇边一直有淡淡的笑影。
他笑起来真好看。
金兰喜欢看他对自己笑。
少詹事、谕德、洗马、左司直郎见到朱瑄的时候,都愣了一瞬。
皇太子还是以前那个皇太子,可是又好像有哪里不一样,到底哪里不一样,他们又说不出来。感觉就像雾蒙蒙的山岚突然在璀璨的日晖照射下烟消云散,一片天朗气清,光芒万丈。
先说了些寻常庶务。万寿节举国同庆,六部六科官员今天都懒懒散散的,嘉平帝又一连一个月没上朝,连内阁大臣都只能在万寿节那天见到皇帝本人,朝中没有什么大事。
属臣陆续告退,洗马和谕德留了下来,拱手道“殿下,最近司礼监掌印太监钱兴和秉笔太监罗云瑾好像在别苗头。”
朱瑄头也没抬“怎么说”
洗马缓缓道“万寿节教坊司排演跑马走解,钱兴忽然向皇上建议由罗云瑾领舞,还大赞罗云瑾骑术精湛,皇上同意了。前些时罗云瑾扳倒杨安风头大盛,如今受此侮辱,锐气大挫。下官听说罗云瑾此人在内书堂上学时的老师是礼科左给事中孙檀,孙檀对他有知遇之恩,若能让孙檀出面”
朱瑄摇了摇头“罗云瑾是司礼监的人,他现在掌十二团营兼总神机营,有调兵之权,不要插手他和钱兴之间的争斗。”
洗马欲言又止。
朱瑄问起宋素卿。
谕德道“他几次来信催户部那边拨银子,户部拖拖拉拉的,他急得不得了,请我们代为周旋一二。”
朱瑄嗯一声,“户部那边孤亲自去问户部尚书。”
又说了些其他的事,洗马和谕德都出去了。
扫墨今天跟着朱瑄出门,他是朱瑄的心腹,知道罗云瑾和朱瑄之间关系复杂,等洗马告退,他便道“千岁爷,洗马所言不虚,钱兴确实在万岁面前称赞罗云瑾的骑术,又说罗云瑾擅长走解,万岁听了很高兴,当场命罗云瑾领了领舞的职司。那天表演的时候钱兴还刻意安排人当众取笑罗云瑾,对着他撒赏钱。”
堂堂秉笔太监被当成一个伎人嘲弄取笑,换成谁都忍不下这口气,罗云瑾又一向孤傲,更加受不了这番侮辱。
朱瑄低头看奏疏“迟早有这一天罗云瑾不会忍太久。”
扫墨想了想,问“千岁爷,我们要不要帮一把罗云瑾”
朱瑄抬眸,看一眼扫墨。
扫墨被他的眼神吓得一哆嗦,跪倒在地“千岁爷恕罪,小的不该这么沉不住气。”
朱瑄道“连你也浮躁起来了,可见东宫上下有多少人和洗马一样想趁钱兴和罗云瑾相争时坐收渔翁之利。”
扫墨没有站起身,跪在地上恭敬地道“不敢瞒着千岁爷,少詹事他们也在观望。宫里宫外的人都知道罗云瑾是孙檀教出来的得意门生,罗云瑾一心向儒,从不把自己当宦官看,朝中不少大臣认为可以拉拢他对付钱兴。”
内书堂的老师通常由翰林院的官员担任。翰林院的进士个个都是出类拔萃的人中龙凤,十年头悬梁锥刺股的寒窗苦读,为的是光宗耀祖、一酬壮志,而不是给阉人当老师。他们心高气傲,不屑去内书堂教宦官读书,哪个倒霉的不幸领了这个差事,圆滑精明一点的就装病推托,性情暴烈的直接弃官回乡,更多的人是领了差事以后敷衍了事,每天去内书堂走个过场。
当年先帝曾从新晋进士中挑选出几名才学优异者,准备任命为内书堂教授,其中一人察觉到先帝的意图后,不应而出,为士大夫所宣扬称颂,认为他气节凛然,守住了文人风骨,一时传为美谈。先帝也没有责罚那位进士,依旧授予给事一职。
孙檀却是个例外。他被任命为内书堂教授时,曾对同乡谢骞说“宦官乃是天子近臣,立天子左右,可使识诗书、知义理、习为善、懂大义,不致为害社稷。”他认为嘉平帝亲近宦官,那么应当好好教导宦官,让宦官懂得大义,把他们培养成和文官一样的忠臣。而且嘉平帝长期不上朝,文官想见他一面难如登天,教导好深宫宦官才能保证嘉平帝身边始终有通晓明经史书的人才,以备他顾问。
罗云瑾就是孙檀精心栽培的得意弟子。如今罗云瑾位居要职而且和钱兴水火不相容,文官蠢蠢欲动,想劝说孙檀出面招揽罗云瑾。
既然罗云瑾不屑宦官身份,何不利用这一点劝他和文官联手须知宦官也知道自己被人瞧不起,文书房出身的宦官喜欢以儒家弟子自居,平时起居坐卧模仿士大夫做派,渴望和文臣结交,罗云瑾亦不能免俗。
朱瑄皱眉,似笑非笑“请孙檀出面”
孙檀和罗云瑾早就决裂了,罗云瑾这些年从未在人前提起孙檀,孙檀也只当从没教过罗云瑾,师生形同陌路,文官居然还以为两人师徒情深 又或者文官太自信了,以为只要他们纡尊降贵主动示好,罗云瑾一定会感恩戴德、甘为文官驱使。
罗云瑾没有那么傻,也没有那么短视。就算他没和孙檀闹翻也不会答应和文官合作。
朱瑄放下手里的书,命人请来少詹事、谕德、洗马等人,告诫道“司礼监之争是司礼监的事,你们记住,罗云瑾有调兵之权,他和钱兴孰胜孰负,只看圣意。”
少詹事几人怔了半晌,心惊肉跳,齐齐变了脸色,恭敬应是。
司礼监由谁掌控钱兴吗并不,司礼监是嘉平帝用得最顺手的一把刀。钱兴权势滔天,控制朝政,结党营私,党羽遍布内外两朝,文官恨之入骨却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然而他的荣辱不过是嘉平帝一句话的事。此前秉笔太监杨安也煊赫一时,一旦触怒嘉平帝,转眼就锒铛入狱。
杨安在狱中揭发钱兴,供词里历数钱兴的十几条罪状,嘉平帝只口头斥责钱兴,并未深究。可是之后嘉平帝命罗云瑾身兼数职,委以重任,不就是在分钱兴的权吗嘉平帝到底还是对钱兴有了不满,所以提拔罗云瑾遏制钱兴的势头。
说到底,杨安的惨死、钱兴和罗云瑾的相争只是嘉平帝平衡司礼监的手段罢了。
难道嘉平帝不知道钱兴建议由罗云瑾领舞是在刻意羞辱后者吗 嘉平帝知道。
少詹事回过味来,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们居然还想联合罗云瑾对付钱兴,简直是老虎头上拔毛,罗云瑾可是能带兵打仗的太监 少詹事几人告退出来,长出了一口气,对望一眼,意味深长地道“太子果然稳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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