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如今他还记得儿子那双嵌在血污里的清冽双眸,那样一个眉间倔强刻骨的孩子,怎么可能在短短几年间突然大彻大悟,变成一个恪守清规、谨言慎行的君子?
怀疑再深,到底是自己的亲儿子,而且他幼时吃了那么多苦……嘉平帝自己是吃过苦头的,想及朱瑄的遭遇,再看他此刻面色苍白,确实像是大病的样子,叹口气,道:“既然身子不好,就不要出来吹冷风了。朕要去见你皇祖母,你年纪不小了,怎么说也得把正妃定下来。”
嘉平帝语气罕见的柔和,东宫内侍忍不住窃喜。
朱瑄却一脸平静,心中嘲讽:他早就到了娶亲的年纪,嘉平帝如果真心疼爱他,怎么会一拖拖到如今?好在他之前也不想娶亲,倒是正合他的意。
现在就不同了。
朱瑄肩披月光,走到嘉平帝身前,道:“因儿臣娶亲之事累父皇和太后操劳,儿臣心中有愧,儿臣正想告诉父皇,儿臣已经有了可心的人选,还望父皇成全。”
他绝口不提郑贵妃,嘉平帝无可奈何,只当不知道,听他说有了人选,脸上笑意浮动,想到昭德宫郑贵妃暴怒的样子,笑容又僵住了。
嘉平帝怕朱瑄选的是胡广薇。
周太后曾照拂过朱瑄,朱瑄选中的人肯定是周太后喜欢的秀女,自己才对郑贵妃赌咒发誓说绝不会让胡家女儿当太子妃,怎么能食言呢?
朱瑄早就猜着春宴散后郑贵妃必定会逼迫嘉平帝立宋宛为太子妃,而嘉平帝既怕宠妃又怕亲娘,一时半会拿不定主意,被郑贵妃赶出昭德宫后,还得去周太后的仁寿宫讨好,所以他才会等在去仁寿宫的必经之路上。
瑞仙堂是他幼时住过的地方,他对父亲的全部濡慕敬爱,始于这里,十二年前被册封为太子的那天。
也在当天戛然而止。
短短五个时辰,他得到一个父亲,又彻底失去。
他知道怎么让嘉平帝心软,怎么勾起嘉平帝的回忆,怎么一步步得到自己想要的。
朱瑄抬眸,“儿臣不敢让太后和父皇为儿臣册妃之事离心,父皇放心,儿臣的可心之人并非胡家女,也非宋家女。”
不是宋家的,也不是胡家的?
嘉平帝低头思忖。
这样一来,周太后和郑贵妃都不能如愿,两人都会动怒,但怒火烧不到自己身上……而且朱瑄从来没求过他什么……
嘉平帝打定主意,笑着拍拍朱瑄的肩膀,“好!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既是太子自己挑中的,朕准了!”
朱瑄不语,唇角浮起一丝笑。
……
祝氏一直未归,贺老爷放心不下,披了件袍子坐在床头边瞌睡边等。
更声一声接着一声,蜡烛燃了一半时,门口终于传来车马响动。
贺老爷差点忘了穿鞋,连蹦带跳迎出门,看到满面泪痕的祝氏,心口直跳:“怎么了,枝玉不好了?”
祝氏下了马车,拿帕子拭泪,闻言皱眉剜丈夫一眼:“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枝玉好着呢!”
送祝氏回来的是宫中内侍,贺老爷来不及和妻子细说,先拿出准备好的孝敬,恭恭敬敬送走内侍,转头问祝氏:“到底好还是不好,你倒是快说啊!今天见着枝玉没有?你哭什么?”
祝氏擦干眼泪,“见着了,也就几个月没见,枝玉真是大变样了,那气派,那指挥宫女的架势,真是……我都快认不出来了,怪不得都说宫里规矩大,到底是皇家,枝玉的气派……”
她翻来覆去夸枝玉的气派,周围的养娘、丫鬟脸上不见一点不耐烦,争相高声附和,一片盈盈笑声。
“小姐在家的时候就不一般,一般年纪的小娘子,就属她胆子最大,小姐生来就是当贵人的。”
“太太教导有方,小姐性情像太太。”
“小姐又聪明又大方,县里谁人不夸?如今进了宫,更是了不得。”
夫妻两人心情激动,打发走仆从,匆匆进房,贺老爷一个劲催促祝氏:“然后呢?不是说太子爷要宣布太子妃的人吗?选的谁家?枝玉能不能当太子选侍?”
祝氏摇摇头,说:“今天没定下太子妃。我们这种没身份的人去不了主宴,宫人让我们在一间亭子里等着,专门给我们备了几张席面,我惦记着枝玉,也没吃什么东西,一直坐在那里等,等到傍晚才见着了枝玉,说了没几句话,内官就催着秀女回宫,我就回来了。听人说万岁、太后、贵妃还有皇子公主今天全都在西苑,太子只露了个面就走了。”
宴席上的热闹是给贵人看的,祝氏和其他秀女家人一直待在亭子里等着和女儿见面,见面不到一刻钟,秀女就离开了。
枝玉说她没见着太子。
太后曾暗示秀女太子会在宴席上挑选正妃,秀女们难免各有心思,但得知太子突然离席,她们也没有特别失望,因为她们知道自己希望不大。这届秀女,当属胡小娘和宋小娘最为出众,她们一个是太后宫中女官的亲妹妹,一个有郑贵妃做靠山,据说已经是内定的东宫妇,不是正妃就是良娣,总之不会落选。
祝氏其实并不关心太子妃的人选,只怕枝玉受委屈,见了枝玉,她又是欢喜又是伤心,回来的路上忍不住又哭了一场。
贺老爷听祝氏断断续续说完今天的见闻,疑惑道:“既然没定下人,今天宫里怎么派了人来家里?”
他还和那些内官相谈甚欢哩!
祝氏问:“什么人?”
贺老爷说了礼仪房内官登门的事,一拍脑袋,“还来了个太医院的太医,专门给阿妹看病。”
“阿妹病了?什么病?”
祝氏这才想起金兰。她从西苑出来的时候,有两个内侍拦住她,告诉她宫人送金兰回家了,她心想宫里的人真是周到,压根没有往深里想。
贺老爷是个不管内务的糊涂人,摇摇头说:“没什么毛病,就是摔了两下。”
夜已深了,祝氏今天终于见着枝玉,大喜大悲,车马劳顿,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听说金兰只是摔了两下,想着应该没什么大碍,躺下便睡着了。
翌日,天蒙蒙亮,祝氏坐在镜台前梳发,忽然听见贺家大门被拍得砰砰直响。
管家前去应门,不一会儿养娘簇拥着一名戴乌绫包头,穿翠蓝杭纱窄袖夹袄、白细布裙的妇人走进正院。妇人和祝氏熟稔,径直进了屋,站在屏风前,神色有些尴尬。
祝氏从镜子里看见妇人,脸上露出讶异神色。
妇人魂不守舍,举止怪异,使眼色示意跟随自己的养娘出去。
祝氏也让养娘出了屋,转身看着妇人,“你今天怎么来了?”
妇人面有愧色,咬咬牙,走近几步,低声道:“表姐,我今天……是来退亲的,我家君山不能娶阿妹。”
祝氏脸色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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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认命
金兰是被人一阵大力推醒的。
她揉揉眼睛,朦胧中看到床帐中间一张愤怒到有些扭曲的脸庞,吓得一个冷颤,背上密密麻麻一层汗。
祝氏满面怒容,看她醒了,收回手,吩咐剪春:“服侍你们小姐起身。”
剪春上前掀开床帐,端了盆热水给金兰洗脸,怕祝氏等得不耐烦,来不及给她梳发髻,只拿了条刺绣缎带帮她拢起长发。
期间主仆俩频频交换眼神,剪春的目光里满是担忧。
金兰心口怦怦直跳。她小的时候祝氏脾气最坏,动不动就发脾气,摔东西、跳脚骂人都是常事。这几年祝氏年纪上来了,性子变得平和了些,不会像以前那样轻易动怒,她的日子也好过了很多。今天是怎么回事?
她飞快环视一周,发现贺老爷也在,他似乎也怕祝氏,一直站在角落里没吭声,脸上挂着一副想息事宁人的无奈表情。
祝氏满腹怒火,不等金兰喝口水,走到她面前,冷冷地逼视她:“阿妹,我问你,你昨天是不是被什么人掳走过?”
剪春吓了一跳,端茶杯的手抖了抖。
金兰倒是面色平静,她正打算等贺老爷和祝氏起来就和他们说这件事,毕竟是她的家人,在东宫派人上门之前她总得和家里人交个底。
她看一眼贺老爷。
贺老爷眼神躲闪,咳嗽了一声,挪开视线。
金兰心中失望,道:“确有此事,不过后来有人救了我……”
听到她承认,祝氏的脸色更加沉郁,没等她解释清楚就一语剪断她的话:“果然……难怪陈家敢直接上门退亲!”
金兰猛地抬起头。
一声茶杯落地砸响,剪春眼中泛起泪花:“陈家……陈家来退亲了?”
那可是小姐的全部指望啊!
祝氏看着金兰,怒不可遏,“我也不瞒你,刚才你表舅妈上门,送还了庚帖,你和君山的亲事要作废。”
金兰一语不发,表情兀自镇定,袖子里的手却在发抖。
她头晕眼花,恍惚中听到剪春小声哭了起来,“怎么能这样……他们怎么能这样……”
祝氏恨恨道:“他们无故退亲,我怎么肯答应!我们家枝玉可是秀女,他们居然敢这么轻侮贺家!你平日里规规矩矩,也没什么错处……然后你表舅妈就说了昨天的事……她说你坏了名声,他们陈家是言情书网,这门亲不结也罢。”她并没有恶意,但句句讥刺,比刀尖还锋利。
贺老爷忍不住道:“唉,别吓着阿妹,有话好好说……”
祝氏横一眼贺老爷,“人家都上门来退亲了,我怎么能不急!那可是我的表弟!”
当初陈家来求娶金兰,祝氏心里还是很高兴的。庶出的大女儿、二女儿不安分,给她添了不少堵,她心里有气,管教金兰格外严厉。陈家是她的亲戚,亲戚家愿意娶她跟前长大的庶女,说明她家教不差,金兰也确实听话乖巧,她很满意这桩亲事。
两家早就商量好娶亲的正日子,就在腊月金兰生日的时候。嫁妆已经备得差不多了,陈家也提前准备好了新房,眼看就能过门了,怎么偏偏就出了这样的变故?
祝氏心里着急,指着金兰逼问:“你说说昨天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就坏了名声?你表舅妈说得头头是道的,我嘴巴不利索说不过她,她还在堂屋没走,阿妹,你给我一句准话,你是不是让外男碰过了?碰了哪里?多少人看到他碰你了?”
这话问得粗暴,语气近乎质问。
明知祝氏没有羞辱金兰的意思,剪春还是觉得委屈,又是愤恨又是害怕又是伤心,紧紧贴在金兰身边,浑身发抖。
金兰眼前一阵阵晕眩,靠着剪春才没软倒。
她不能倒下。
她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
从小到大,长辈们教她女子要本分,要谦恭知礼,要端庄稳重,不论为人子女还是为人妻都得百依百顺,三从四德,句句都应该牢牢记在心中。
金兰乖乖听从长辈的教导,但其实她心底并不认同那些老规矩。
所以她才能和贺家唯一一个上过学堂、性格叛逆要强的小娘子贺枝玉成为最亲密的朋友。
昨天她听祝氏的话老老实实待在马车里,热得全身是汗也没下过车,突然发疯抢人的是大统领罗云瑾,错的人是他。
金兰冷静下来,斟酌着慢慢说了昨天的事。
她不想给朱瑄添麻烦,隐去了罗云瑾和朱瑄的身份,只说有个权高位重的贵人想掳走她,然后另一个权高位重的好心人出手救了她。
祝氏本来还不相信陈母说的话,疑心陈家无理取闹。听金兰一番陈述,确定金兰真的被人碰过了——虽然那人是个不阴不阳的太监,但大庭广众之下还是于金兰的名节有损,她一时气结,脸色阴沉如水。
真说起来这事怪不上金兰,要不是她把从来没单独出过门的金兰留在外面,金兰也不会碰上罗云瑾。
祝氏不说话,贺老爷不知道该说什么。金兰沉默,剪春默默流泪。
屋子里气氛僵硬。
半晌后,祝氏长长地叹口气。
“阿妹,陈家人知道这事了,你也知道,君山以后是要考科举当官老爷的……陈家大儿媳妇、二儿媳妇都识文断字,你没上过学,已经差了一大截,又出了这样的事……”
陈母是来退亲的,不过话说得很客气,满口给金兰赔不是,又是哭又是跪下求的。
她说陈君山性子沉闷配不上金兰,说贺家出了贵人,陈家高攀不上,金兰的前程不在陈家。
陈母还说,两家是亲戚,退亲这种事传出去对金兰的名声不好,所以他们不会说出去,只当两家没订过亲,他们全家都喜欢金兰,她也把金兰当亲女儿看待,以后陈家要是传出一句说金兰不好的话,随金兰发落。
祝氏当然不愿意退亲。但两家是亲戚,陈母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就算她坚决不同意硬逼着陈家娶了金兰,金兰以后也不会过得安生。
这时,贺老爷突然冷不丁插嘴道:“你这个表弟是读书人,人品端正,他们说不会传出去那肯定不会传出去。”
祝氏一口怒气噎在嗓子里,回头怒视贺老爷,气得直发抖:这都什么时候了,贺老爷居然还抓不住重点?!
陈家会不会说出去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现在来退亲了!
被老妻这么一瞪,贺老爷说话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唉,陈家非要退亲,我们也没办法啊……”
除非他们撕破脸去衙门状告陈家悔亲。
那样一来,金兰的名声就真的毁了。
而且还会影响到贺枝玉——祝氏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剪春看得出贺老爷和祝氏都不想把事情闹大,陈家这门亲真的保不住,哭得更伤心了。
祝氏脾气暴躁,小姐在家的时候事事小心,只有亲戚家的表姐们来家串门的时候才能无拘无束和她们玩一会儿。陈家上上下下喜欢小姐,陈家大少奶奶、二少奶奶不和,成天斗眼鸡一样吵闹不休,把婆婆陈母气得直跳脚,可大少奶奶、二少奶奶却都很喜欢小姐,每次来贺家总会带好茶果面点给小姐吃,盼着她嫁进陈家和她们作伴。妯娌好相处,公婆不是多事的人,还是亲戚,这么好的亲事,怎么说没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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