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骞咬咬牙,追上罗云瑾:“为什么要逼死张公公?你可以不用理会这件事。”
这是钱兴和文官之间的争斗,文官说动张公公劝说嘉平帝疏远钱兴,钱兴趁着张公公触怒嘉平帝诬陷群臣、排除异己。以罗云瑾的聪明睿智,他可以置身事外,袖手旁观,而不是在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逼死张公公。
罗云瑾没有回头,唇角一扬:“你以为圣上为什么命我抓捕翰林院官员?”
谢骞一怔,心口砰砰跳动。
“既然名单是钱兴拿出来的,圣上可以让钱兴负责调查此事,圣上偏偏下旨由我主持审讯……”罗云瑾顿了顿,长靴踩上苔痕斑驳的石阶,“圣上不是全然信任钱兴,也不是全然信任我。”
谢骞一时无言以对。
嘉平帝疏远文官,不问政事,宠信宦官,每天求神拜佛沉迷于长生之术,但是嘉平帝始终牢牢将司礼监掌控在手中。登基之初,嘉平帝励精图治,却一度被内阁架空,所发诏令屡屡被内阁大臣驳回,推行的新策还没下达到地方就不了了之。如今嘉平帝昏庸怠惰,不再理会朝政之事,他只需要保证宦官的绝对忠诚就能舒舒服服躲在深宫里逍遥自在,文官闹得再厉害也影响不到他。
尝到了放纵的甜美滋味,嘉平帝的斗志和抱负早已在享乐中磨灭得干干净净,化为齑粉,风吹云散。
他不可能因为几个宦官的谏言突然醒悟。
嘉平帝不明白张公公的用心吗?他明白,正因为明白,他愈加恼怒。他最信任的近侍居然和文官站在同一条阵线上,揭开了他的真面目,让他不得不狼狈地面对自己这几十年帝王生涯一败涂地的现实,他怎能不震怒?
震怒的嘉平帝依然保持了一份清醒,他已经对钱兴有了警惕,所以他选择让罗云瑾来审理此案。
罗云瑾受命审问翰林院官员,如果他和张公公一样对文官手下留情,那他以后绝不会得到嘉平帝的信重,文官也不会因为他手软就感激他。他必须作出取舍,用自己的选择向嘉平帝展示出他的决心和忠诚,嘉平帝就是要他彻底和文官决裂。
这才是嘉平帝,即使昏庸,仍然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手段来培养最忠实的家奴。
他不需要太监当什么忠臣良将,司礼监是他豢养的一群猎犬,一群对皇帝忠诚,只要他一声令下,立刻无情地扑上去撕咬文官血肉的恶狗。
朝中御史刚烈正直,可以在乾清宫大殿大骂嘉平帝,嘉平帝即使雷霆大怒,也不会赐死御史。
御史是皇家用来制衡朝堂的手段,皇家要用御史,只能忍下这口恶气。
太监就不同了,太监是皇家养的狗,这条狗居然回头对着主人狂吠,何必再留在身边?
张公公错把自己当成了一个人。
几束浅青色光晕从半敞的牢门笼罩而下,空气里浮动着污浊的尘埃,谢骞被突如其来的光线刺得双眼发酸,眼圈通红。
他叹口气:“你会杀孙檀吗?”
罗云瑾顿了一下,道:“张斌已死,可以结案了,孙檀不必死,你的同僚也不必死。消息已经送进大内,有皇太子坐镇,翰林院这批官员死不了,不过他们不可能继续待在翰林院。”
谢骞松口气:“能保住性命就很好了。”
之前有人写匿名信状告钱兴,钱兴借机大肆搜捕,几十人锒铛入狱,虽然第二天就无罪释放了,但是已经有五个官员因为受不了刑罚惨死在诏狱。
罗云瑾抬脚跨上一级石阶,脚步忽然一停。
谢骞也停了下来,认真地道:“孙檀为人忠实,没有什么拐弯抹角的心思,他说的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
皇帝和文官之间的矛盾并不是几个人、几句话就能解决缓和的,文官想要限制皇权,皇帝想遏制文官,宦官不过是两者激烈交锋下畸形的产物罢了。
罗云瑾站着没动,眼帘抬起,沐浴在从牢门漏下来的几束浅淡的天光中,脸孔俊美如玉:“他说的没错,死在我手上的文官多如牛毛。”
谢骞不语。
罗云瑾担任司礼监秉笔太监以来确实跟着钱兴做了不少恶事,他最擅长刑讯,落到他手里的官员下场凄惨。
“谢骞,其实你和孙檀他们一样,希望我成为张公公那样的近侍。”罗云瑾忽然道。
谢骞看一眼罗云瑾,叹口气:“你到底是薛家子弟……你和钱兴不一样。”
罗云瑾一笑,站在阶前,仰望天光。
明澈透亮的光线跌落进幽暗阴冷的地牢,一边是璀璨灿烂的光明,一边是牢狱的幽冷阴森,光华交融流转,界限变得混沌模糊。
罗云瑾置身其中,挺拔的身影一半在明,一半在暗,浓密的眼睫微微轻颤。
他轻声道:“没什么不同。”
谢骞心中叹息。
罗云瑾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我在这里待了一年。”
谢骞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眸光如电。
罗云瑾淡淡地道:“你问过我为什么会进宫……”
他回望地底幽黑阴森的牢狱,缓缓地道:“我祖父、父亲都是正直刚烈之人,曾经上疏弹劾几个以岁办之名勒索地方官钱财的太监,那几个太监不过是平常宦官,很快被贬,他们后来被拨去了教坊司和诏狱。”
谢骞瞪大了眼睛,双拳握紧。
怪不得他和祖父每次去教坊司找人的时候都见不到人,不久后就传出了罗云瑾的死讯,原来如此!
罗云瑾接着道:“我被送去教坊司,正好落到了他们手里,他们随便找了一个死去的罪奴打发走了你和你祖父,把我带到诏狱……谢骞,你知道太监懂得多少折磨人的法子吗?”
谢骞胸口剧烈起伏,不敢看他。
罗云瑾平静地道:“……我知道,因为十四岁的我全都领受了一遍。”
谢骞闭了闭眼睛。
罗云瑾面色冰冷:“整整一年……那天我看到你和你的同窗从贡院出来,个个锦衣华服,风光得意……就是那天,我被带进了诏狱,他们关了我一年,不给我饭吃,不给我水喝,每天鞭笞我取乐,我身上的伤口溃烂流脓,从来没好过……他们折磨我,羞辱我,我咬紧牙关扛了一整年,没有书看,我就默默背诵学过的文章,没有饭吃,我啃干草,不管他们怎么折磨我,我始终没有屈服……一年之后……他们想到了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
一年之后那帮人累了,不想折腾他了,而他依旧傲骨铮铮,那帮人恼羞成怒,干脆将他送进了宫。
他成了一个阉人。
薄如雪片的刀刃落下的那一刻,他的坚持,他的傲骨,他的胸襟和抱负……全都没了。
罗云瑾仰望着头顶的光线:“那时候我就是这样,天天看着这一束束光线背诵先贤的文章,鼓励自己撑下去……我试过逃跑,有一次我逃到了这里,看到我祖父昔日的一个下属,他仕途不顺,我祖父很欣赏他,费钞帮他打点,让他进京做了京官。我爬到他脚下,抓住了他的衣袖,向他求救。”
那个人认出了他,神色很诧异。
他就像今天的张公公一样,手脚并用地爬过去,以为自己终于盼到了希望。
那个曾经摸着他的头夸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长辈果断地一脚踢开他,捂住鼻子,转身离开了。
罗云瑾被抓回诏狱。
“当时我依然没有死心,我想就算他不敢救我,至少可以给我的族人报信……”罗云瑾惨淡一笑。
谢骞脸色惨白,双唇哆嗦:“表弟……”
他不知道罗云瑾受过这样的折磨!不知道表弟在诏狱里待了一年,苦等别人救他……
罗云瑾伸出手,在空气里抓了抓:“薛家是世家大族,我祖父获罪,我的堂伯父、堂叔父还在,我们家亲戚众多,其中不乏任三四品大员的,现在的内阁大臣就有我的亲戚……”他唇角轻轻一挑,双眸闪过一抹讥讽的笑意,“可是我祖父落难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施以援手,以前来往密切的亲戚,一夜之间全成了陌路。我老家的族人趁机霸占了我家的田地,亲戚直接上门搬空了我家的府库,最后只有几个无家可归的老仆留下为我祖父办理丧葬。”
“没有人来救我。”罗云瑾轻轻一笑,俊美的面孔沐浴在晨曦中,“后来我成为司礼监太监,那个见死不救的长辈正好获罪落到了我手里,我想问他到底有没有给我的族人报信……”
如果那个人没有报信,那么他可以原谅自己的族人。
但是罗云瑾没有问出口。
他忽然发现,自己早已经不在乎了。
罗云瑾收回手,一步一步踏出诏狱,明亮的光线和幽暗的阴影交错落在他脸上,他游走在光明和黑暗之中,身姿峻挺,宛如修罗。
“谢骞,太迟了。我的良心早就死透了。”
谢骞站在原地,呆立了很久。
半晌后,他拔步追出诏狱。
天快亮了,晨光熹微,天际微微泛白,淡金色亮光倾洒在空旷的长街上,渐渐亮起来的苍穹隐隐有云霞浮动。
罗云瑾站在一匹通体墨黑的骏马前,正要蹬鞍上马。
谢骞快步跑到他身后,剧烈喘息,双拳紧握,轻声问:“季和……你是不是爱慕太子妃?”
他偶然发现的。
那天翰林院编纂的新书付梓,主持编书的礼部尚书宴请翰林院官员,皇太子朱瑄出席宴会。席上众人吃醉了酒,一时酒后失言,打趣皇太子,说他和太子妃好得蜜里调油,羡煞旁人。翰林院的官员都知道太子经常询问最近市面上有什么新书,有时候还会亲自出宫去书肆挑选,据说是买给太子妃看的。
皇太子温文儒雅,清冷端正,从不和臣子讨论风流韵事,但是那天他很高兴,不仅没有因为众人的打趣冷脸,还对着桌上一盘螃蟹笑了很久。
众人面面相看,差点惊掉下巴。
罗云瑾那天也在,他掩饰得很好,众人调侃皇太子和太子妃时,他眼皮都没眨一下。
但是有些东西不管怎么掩饰还是会露出一点痕迹。
谢骞自小在风月厮混,罗云瑾瞒不了他。
料峭的寒风中,他浑身颤抖,声音也在抖:“皇太子是什么人?阴柔深沉,不可捉摸……将来钱兴一定死在他手里……季和,你没有选择,必须尽早抽身!”
皇太子和太子妃感情很好,如胶似漆,罗云瑾竟然敢肖想太子妃,皇太子迟早会下手杀了他!
罗云瑾脚步一顿,转身。
突然抬手就是一拳头。
刹那间,浑身往外散发着滔天的冰冷戾气和杀意。
谢骞被这一拳头打得眼冒金星,头晕目眩,鼻子里很快淌出血,踉跄了几步,倒在了地上。
罗云瑾一步一步朝他走近,缓缓拔出腰间佩刀。
刀刃从刀鞘滑出的声音无比清晰,谢骞吓得面色惨白,浑身打颤。
罗云瑾走到谢骞面前,俯身,长刀雪刃迫近他的咽喉,冰冷的手指狠狠掐住他的脖颈,狭长凤眸里涌动着狂怒和杀意,声音比刀尖还要冷冽:“谢骞,我造的孽和她没有关系!不要随便试探我的底线,否则我手里的刀不会留情,你记住,谢家的人,我照样下得了杀手!”
试图劝说他的勇气瞬时烟消云散,谢骞毛骨悚然,瘫软在地。
眼前的罗云瑾才是那个杀人如麻的司礼监秉笔太监。
原来这些天自己明里暗里的劝说丝毫没有触动他……今天才是他第一次碰触到罗云瑾的逆鳞。
半个时辰后,谢骞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
长随看到他脖子上的血痕,吓得大叫起来,他摆摆手,径自奔向管家藏酒的库房,翻出一坛菊花酒。
刚喝了两口,大门又被哐哐拍响,一名穿锦袍的缇骑手里托着一只匣子进屋,笑着道:“谢侍郎,这是统领让我送来的。”
谢骞接过匣子打开,脸上血色顿时褪尽。
缇骑微笑着道:“自从谢侍郎那晚深夜造访,统领就派人去了谢侍郎的老家,谢侍郎和小少爷分别快有一年了吧?小少爷长高了不少呢!”
谢骞脸色煞白,双手颤抖,扣上匣子:“回去告诉罗统领,我谢某人素来怕死,不敢多嘴。”
缇骑狞笑,告退离开。
谢骞浑身力气抽尽,跌坐在靠椅上,袖子扫过桌案,酒杯滚落在地,酒水淋漓。
他闭了闭眼睛,在一室酒气中捂住自己的脸。
早在他认出罗云瑾的时候,罗云瑾就派人去了谢家,匣子里是他儿子贴身所戴的长命锁。
他还以为罗云瑾心底至少对他和谢家残存了一点旧情……原来都是他的错觉。
不愧是罗云瑾啊……
第79章 送葬
天亮了。
张公公下诏狱、锦衣卫连夜登门拿人的消息已经传遍整座皇城,一时之间人心惶惶,风声鹤唳。
一大清早,官员们齐聚左顺门前,想找内阁大臣讨个注意,翰林院不同于一般衙门,不能说抓就抓了!
内阁元辅郑茂被一群年轻官员堵在值房门口,他干脆躲进屋中吃茶看书,还让随从去茶房要了几样下酒小菜。官员们大骂郑茂软弱怕事,不配为内阁元辅,他不为所动,左耳进,右耳出。
不知是谁先带的头,官员们开始自发聚集于左顺门前,他们要效仿之前的官员,在这里哭求圣上开恩,否则他们就长跪不起!
徐甫和户部尚书焦头烂额,一边派人去拦下众人,一边打发人询问翰林院到底有多少官员被锦衣卫抓走了,一边留意乾清宫那边的动向,还得分出心思应付年轻官员的质问,两人忙得脚不沾地,在心里痛骂郑茂和另外几个内阁大臣——他们倒是聪明,到现在还不现身!
六部一片凄风冷雨。
报更的钟鼓声还盘旋在宫城上空,钱兴的轿子在宫门前停了下来。
鸿胪寺左少卿、通政使司左通政、司礼监秉笔太监和钱兴的干儿子、干侄子、贤孙们立马堆着笑脸簇拥上去:“老先生辛苦!”
钱兴得意洋洋地一笑,手中拿了一叠厚厚的文书,这是他连夜收集的证据,别说翰林院那帮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逃不过,内阁大臣也得掉一层皮,他甚至还给东宫的皇太子埋了钉子,东宫没准也得栽一个大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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