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道:“你这么慌慌忙忙地是要到哪去?”
坠儿低声回答:“找小红姐姐去。”
黛玉便向她指了方位:“她刚向滴翠亭那边去了,我也正巧要过去。”
于是坠儿便随侍黛玉身后,一起到了滴翠亭,见小红果然在亭中,黛玉却没有停留,遥遥地向前方那片花树去了。
那两个丫鬟眼见黛玉走开,方才悄悄地聊起来,坠儿拿出一块手绢,问小红:“这可是你丢的那块手绢?若是,你就拿着,若不是,我就还了芸二爷去。”
小红一把夺过,笑道:“果然是我的,你这丫头还要来讹我?”
坠儿将手背在身后,笑嘻嘻道:“那你可拿什么来谢我呢?”
小红“呸”了一声:“我既然说了谢你,自然不会哄你的。”
“你谢了我,那是不是还要谢一谢那捡到你帕子的人呢?”
小红脸上一红:“你这丫头可是疯了,他是个爷们,拿了我的东西自然该还,又有什么好谢的?”
“那我可不管,”坠儿撅起嘴来,“人家可是说了,没谢的东西,不让我还你呢。”
小红沉默了半晌,方从自己身上掏出个刚做的荷包来:“也罢,拿着个给他,也算我的谢意,只是一条,你可不许告诉别人!先起个誓来。”
坠儿便忙不迭起誓,又说:“咱们不如把窗户都推开来,要不别人看了还以为怎样。”
正说着这话,窗外却忽然传来宝钗的声音:“颦儿,我看你往哪里藏!”
小红和坠儿面面相觑:“刚刚明明林姑娘是往坡上走了,现在怎么会在这里?”
两人推开窗户,只见宝钗一人在外,见到她们,反笑道:“你们把林姑娘藏在哪里了?我刚才分明看她在这儿。”
小红道:“宝姑娘是看错了罢,林姑娘刚刚才走了,到那坡子上的树林里去了,怎么可能在这里?”
宝钗脸上微微一红:“是么?那是我看错了罢,再去别的地方寻一寻。”一面说,一面抽身便走。
那两个丫鬟看着宝钗的背影,相对一笑,小红叹道:“可见知人知面不知心,没想到宝姑娘竟是个这样的人,若是她听去,倒也不怕,人人都说她‘事不关己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只是硬说到林姑娘身上去,却也太恶了些。”
坠儿没有她这般好脾性,只怒气冲冲道:“我却见不得这样的人!”
小红按住她的肩膀,不让她再说话。
黛玉遥遥地站在不远处的斜坡上,清楚地看到了一切。
她的裙子一角,被一根树枝勾住,就是这个,耽误了她向树林间走去,让她看到了也听到了下面发生的一切。
当宝钗叫出她的名字时,黛玉怔了片刻,她也没有想到,宝钗毫不犹豫的反应竟然是自己。
该说荣幸吗……
她一时也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怔了一会儿,只是无奈地露出一个苦笑。
这样灵敏的随机应变,也不知宝钗是经历过什么,才有如此敏捷的反应。
说来奇怪,她并不觉得生气,也不觉得难过。
她只是觉得有点悲伤。
一个多么美好聪慧的女孩子,是什么让她在日常生活中将机锋深深埋起,在所有人面前都是一副无懈可击的样子?甚至让他从心底生出的热,都要被那冷香丸早早地压下去?
也许这就是宝钗要做的“淑女”,可是黛玉并不想让自己也变成这个样子,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天地之间如此令人懑愤,看不见的枷锁与陈规旧俗简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如果是绛珠,此时她就会开始大喊大叫起来发泄情绪,可是黛玉终究是黛玉。
她只是默默地向坡下看了一眼,转身走进了花树丛中。
前些日子,她和宝玉来这里葬过桃花,想起那时的情形,黛玉不由得一阵甜蜜,一阵忧伤。甜蜜的是,那日两人共读《西厢》,想起来颇有趣味,忧伤的是,想起宝玉,又不由得想起那日在怡红院吃的闭门羹。
她心下百感交集,看着这满地残红,不由得更是悲伤,一边拢着那些花瓣,一边就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绛珠站在她旁边,手足无措,虽然知道黛玉葬花就是很悲伤的情形,但黛玉此时的伤悲却不同以往,不是单单和宝玉吵架赌气之类,从她眼中流出的泪珠,似乎是聚集了全天下的无尽悲辛。
只听黛玉一边呜咽,一边叹道:“……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愿侬肋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
阿瑛站在绛珠身旁,听得此句,不由得长叹一声:“绛珠仙子此句,真是为天下女儿一大哭!”
“这诗句中是千古之悲,万劫之痛,果然她下凡来,竟是来受此磨难的。”
绛珠却没有听他的话,只是喃喃道:“千红一哭,万艳同悲……”
阿瑛惊奇地看了一眼:“你也知道警幻仙子新制的香茗?你什么时候去的太虚幻境?”
绛珠没有回答,她浑身一个激灵,在黛玉的诗句中,她忽然悟到了,自己来这个世界的任务目标究竟是什么。
她低声重复了两遍黛玉的诗:“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质本洁来还洁去……”
是了,她终于明白了,黛玉所有的人生理想,她所追求的一切,不是嫁给什么人,甚至也不是她的知音宝玉,她只想“质本洁来还洁去”!
她所追求的,只是一个干净的自己,和干净的归宿。
第25章 补天石与绛珠草(十)
绛珠想明白了自己的考核任务目标,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 连宝玉来了, 追着黛玉又跑了都不知道。
阿瑛伸手在她面前晃了几下,见她一点反应也没有:“怎么?真的傻了?”
绛珠方回过神来:“谁傻了……我不过是想到了一些事情。”
阿瑛不在意地说:“想那么多做什么,此间尘缘一了, 将来大家都要回去, 想东想西又有些什么用?”
“回去……回哪去?”绛珠问。
“当然是回归灵河岸边, 三生石畔了。”阿瑛回答。
“你……”绛珠欲言又止, 跟阿瑛这么多日子相处下来,她其实基本已经判定,他就是那位“秦工”的灵魂碎片之一了。“你就没有想过,也许你并不是来自那里呢?”
“我不来自那里,来自哪里?”阿瑛觉得好笑。
“一个更玄妙、更神奇的地方,”绛珠意味深长地说,“世界之外的世界。”
阿瑛正想嘲笑一下她的说法,忽然脑海中飞速地闪过一些什么东西, 他脸色一变, 觉得有哪里不对,但是又说不上什么, 只感觉隐隐约约似曾相识,可那些东西,分明都是自己从未见过的。
绛珠见他脸色变幻,不知道他怎么了,忽然发现黛玉不见了:“哎呀!黛玉人呢?”
“等你发现, 黄花菜都凉了。”阿瑛道,顺手一指,“刚和宝玉走了。”
绛珠想了想:“喂,阿瑛。”
“有没有延长一个人寿命的办法?”她认真地问。
“……你想做什么?”
阿瑛警惕地问,“你可不要妄想去做什么违背天道的事情。”
“你要知道,人的寿命是天地之规则,非人力能改变的。”阿瑛警告道,“你不要想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
“但我明明救了黛玉的弟弟啊!”绛珠不服气,“这难道不能说明,我们有改变的能力?”
阿瑛嗤笑一声:“你以为那是随随便便就能改的?你付出了什么,你仔细想想。”
“我的叶子……”
“不错!”阿瑛郑重地说,“天地之间,万事万物都要等价交换,你要获得什么,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他看向绛珠的眼睛,缓缓说道:“你要延长别人的寿命,便要用自己的寿命去换。”
“你明白了吗?”
绛珠低下头,没有说话。
她倒不是多珍惜自己的这条命,只是在思考,怎么才能把这条命用在最恰当的时候、发挥得最有效率。
阿瑛却以为是成功地吓住了她,满意道:“怎么样?知道厉害了吧?”
却看到绛珠缓缓地抬起头,问:
“那有没有拯救贾府的办法?”
阿瑛反倒被她吓了一跳,摇了摇头:“你还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啊。”
“拯救一个人的命运已经要付出如此的代价,何况一个家族?”
“想必你也看出来了,贾府如今是颓势难挽,如果你非要救林黛玉的话,倒不如另想出路。”阿瑛平静地说。
看到绛珠震惊的眼神,阿瑛笑道:“这有什么难猜的?你现在弄得这一堆事情,不就是为了林黛玉?”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你就知道说这种风凉话,”绛珠不满,“那你跟宝玉相处了这么长时间,难道就不想救他了?”
“这就得看到时的情况了,”阿瑛说,“没有明确发生的事情,我很少做假设。”
他忽然一笑:“如果是你的话,你要怎么做?”
“当然是救黛玉了。”绛珠很坚定。
“哪怕你会死?”
“无所谓。”绛珠很潇洒,是有真潇洒的底气,毕竟,我还能再活五百年呢!
阿瑛却像是受了什么震撼似的,也许是因为她放弃生命放弃得太潇洒了吧,瞪大了眼睛:“你……”
绛珠忽然感觉骄傲了起来。
宝玉和黛玉是小儿女情态,好一阵坏一阵,之前还是气得不得了,说上一会儿话就又缓和了过来。
黛玉且嗔且喜的,想着宝玉的话,两个人经过这一番赌气,反倒是更要好了。
才平静了没多久,宝玉被打这件事就如意料之中一样地发生了。
黛玉当时正在写字,听了这个消息,手一抖,那笔尖的一滴浓墨顿时毁了整张纸,紫鹃忙过来安慰:“姑娘别急,让我先去打听打听消息。”
黛玉坐立难安,待得紫鹃打听消息回来,听说是二舅舅打的,具体仿佛是因为宝玉与府外的什么事扯上了关系,但所有知道的人都语焉不详,仿佛这是一件很令人忌讳的事情一般。
听了紫鹃的话,黛玉思忖了片刻,她冰雪聪明,将近来府内大大小小的事情略一联想,便猜得了一二,只是她不喜欢这些事情,所以也并未细想。
她原打算立刻就去看宝玉,只是此刻,怡红院想必人满为患,去了反麻烦,倒不如晚上过去,人少也清净。
好不容易等到了晚上,黛玉也不带紫鹃,一个人去了怡红院。
偏巧这时袭人等也不知去了哪里,只留宝玉一个人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看上去睡得倒是很平稳,只是脸色苍白,神情颇为委顿。
黛玉看他如此憔悴,眉头微皱,不知道梦中又梦到了什么,不由得心中一痛,泪珠不由自主地就滚了下来。
却见宝玉仿佛梦中有所感,也缓缓睁开了眼睛,四目相对,两人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宝玉见黛玉两只眼睛哭得都肿了,犹如桃儿一般,只是抽抽噎噎,自己心中也十分难过,急忙安慰她:“妹妹不要担心,我这没什么,都是装出来哄人的。倒是你,虽说太阳下去了,但暑气还是很重,就这么跑过来,若是中暑了又该如何是好?”
黛玉见他挨了打还是如此记挂自己,越发酸楚,心中倒是有千言万语,但一时什么也说不出来,半晌方才呜咽着说:“你从此可都改了吧!”
宝玉长叹一声,从被子中伸出手,拉住了黛玉的手:“你放心。”
话音刚落,就听见人报凤姐来了,黛玉生怕她看到了自己的眼睛,又来取笑她和宝玉,便急匆匆地回了潇湘馆。
回去之后,黛玉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觉,总是担心宝玉的伤势如何,忽然,外面春纤好像在跟谁说话,不一会儿,一个轻悄的脚步声进了外间。
黛玉此时躺在床上,但屋里并未点灯,她便问道:“是谁?”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黛玉听出来那正是晴雯,问她有什么事,晴雯回答说是二爷让送两条帕子给姑娘。
黛玉不由得奇怪起来,一时没有想明白是什么意思,就对晴雯道:“做什么送帕子给我?这必是人家送他的吧,若是上好的,让他留着自己用,我一时还用不到这个。”
晴雯笑道:“不是上好的,就是家常半旧的。”
黛玉越发纳闷了,只得叫晴雯先把帕子搁下回去,晴雯自己也是一头雾水,想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黛玉将那两方帕子拿到面前,细细揣摩片刻,忽然恍然大悟,不觉神痴魂醉。
所幸的是,自己平日里认他是个知音,他果然不负自己所望,所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这两条帕子之中蕴含的情思,细品当真是令人沉醉。
如此私相授受之举,其实并不合规矩,但黛玉此刻哪里去想那么多,就是想到了,她也不会在意,只顾着翻来覆去地看那两张帕子,一时心潮翻涌,整张脸都热得通红,她再也睡不着觉了,起身走到桌边,提笔在帕子上写了几首诗,方才渐渐冷静了下来。
她这一激动不要紧,却引得绛珠担心万分,看黛玉满面通红,这冷热交击之下,不生病才怪呢!她趁黛玉一写完诗,就赶快吹熄了烛火。
黛玉知道是她所为,却也没有说什么,她将那两块墨色淋漓的帕子放在枕下,只觉得再安心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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