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洋行却不要本钱么?天上掉下来么。我婆娘以前在曹府打过杂的,那时候家仆都买不起,只请帮工。后来娶了苏家的二小姐,又阔气起来,一下子买了四十几个人呢。你可算算,曹家才几个主家?要这么些人……摆场大着呢。那钱从哪里来嘛?”
又说起曹二公子留洋的事。啧啧有声。曹家落魄可生了个好儿子,苏二小姐出嫁时的排场全县城的人都是知道的。
但又有人说“怕是和奸夫做戏呢。这里一和离,那里又好正经成亲了。还倒打一耙曹家。那贵客分明是奸夫。”
别人笑“一个妇人孩子都不得生了,不下蛋的鸡,你要呀?”
众人到纷纷称是,世上没有这样想不开的男人。
可有妇人说:“我若是她,是决不和离的。事情闹成这样,她再可怜,那好人家是不会要她的了。她这是做甚么嘛,自断后路,还不如忍下来就在曹家。到时候过继一个孩子,曹家既然对不起她,主母的位子还是坐得稳当。”
有人大惊以为她是傻了“人家要你死呢!”
妇人不服“她明明于曹家有恩,曹家却会无端这样对她吗?总归还是自己有哪里做得不对。她若改了,人家还这样吗?人心都是肉长的。怪别人对你不好,你先想想自己是怎么对别人的。比如我,我不做恶,就自来没有人对我不好的。”
她这番话,有人点头,有人骂“怕不是脑子坏特了。你没遇到恶人,是你走了狗屎运。扯这许多?”两边骂将起来。
人群中另有一边则议论着挪用嫁妆的事。
说“嫁妆嫁妆,是娘家嫁女儿时给她陪去婆家的‘口粮’,即是妇人私产,自然妇人私有。妇人若身死,便还得归还到娘家去。那曹家害死人,有甚益处嘛。”
便有人道“却不会等她死了给她继个儿子吗?有儿子,这嫁妆便归儿子了。”
还有默默算着时候的人“才小产如何私奔?不要命嘛?这也奇了。”
又吵嚷,曹家当把那贵客找来对质。
曹家婆子见闹成这样,自己却被架在那儿,想阻止她又阻止不了,又急又恼,扭头对善大娘子说“你们苏家是来赔礼,还是来搅事?”呼和自己身后的那些仆役“你们是死人呐!”
仆役们一涌而上,善大娘子却不干了,她嘴里说“哪边得理,哪边理屈,论一论有甚害处?你觉得我们二小姐说得不对,理论便是,怎么能不叫人说话呢,此次一论,二小姐若是理屈,我们自然是来赔礼。若是她得理,那我们夫人也要问一问曹家的。”语气十分不偏不依,态度不卑不亢,挥手叫自己带来的人把曹家的人抵住。
善大娘子也晓得,论人数,自己是不如曹家多,等曹家里头得了信,立时恐怕就有人来援,她也不过是争些时候,叫苏世黎多说几句罢了。若苏世黎说得不好,她只说自己受了蛊惑赔个礼罢,若说得好,自己看着这情景这一趟,拿回了苏世黎的嫁妆怕是要在苏夫人前面立功了。
曹家的婆子见曹家那几个下仆一时无力对抗,便调头喝止苏世黎,厉声道“你少含血喷人。自己私奔而去的,调头却来陷害婆家。你好毒的心呐!”
苏世黎反问:“你即说我私奔,那你且说,我与何人私奔?叫他来与我对质。”那个人开得起洋车,若不是有钱有权的人,曹二公子岂能将他奉为座上宾客。恐怕曹家轻易不能得罪。不敢诬赖人家。
人群也跟着起哄“那奸夫是谁?”叫婆子说来听听。
婆子却果然不说话了。即不敢牵扯对方,只好做出羞于启齿的模样“这种事我可没脸去说!”
人群里却有人替她着急“人家私奔都奔了,你们苦主有甚没脸说的!这种东西就该说出来叫万人唾弃!”
可她就是不讲。她本来只是来领人进门的,没有与老夫人合计好,不敢胡说。生怕坏了老夫人的打算。只想拖着。
这便有些味道,又有人说“这样羞于启齿,莫不是家里的下人?”太太和下人,这可真是香艳。
有好事者大声叫“屁。那天夜里曹家起火,我看着小汽车,嗖地就过去了。下人还有洋车呢?”
“那便是家里的亲戚!难怪没脸说”
却有一个高声叫“怕不是根本没有罢。”要真是曹家害人,那可是大戏了。一时群情激奋。
婆子慌了神,只当没有听见。高声道“我请老太太来与你说个清白!”转身要走,哪知道麻姑不放手。曹家的下仆都来救她。一顿拉扯。就是不放人。
有人起哄“打起来罗!打起来罗!”
苏世黎高声对婆子说“你也别着急。我说曹家这样对我是为了钱,曹家要自证清白也简单,只要把我的嫁妆抬出来,当着众人与田大人的面一一核对。除去该当的耗用,若一件不差,我便没有与人私奔过,也一头碰死在这里,还曹家一个清白。”她那里头,大半是首饰家什宝玉之类,不能当现银用,曹家花了那许多,就算现在有钱能补,也决计是拿不出来原物的。
婆子一面着急,老夫人怎么还不出来,一面挣扎,拉得头发都散了,又恨怎么这么久了只出来二三个人帮忙,其它看家护院不知道是哪里去了,那当不得事的,真是狗东西!她即走不得,只得辩解“当年曹家有难,分明是你自己跪求老夫人,说自为儿媳妇该当为曹家分担,拿来填补,现在却这样陷害……”
苏世黎却干脆利落,打断她的话:“你叫桃若来,我手里进出都有帐由她看管,即是自愿拿出来贴补的,核对时自然都会除去。不会冤枉你们一分。”
婆子自然知道曹家是拿不出来的,听苏世黎这么说,一时脸都是白的。站在那里,不能应对。急得额头上都是汗。她拿帕子擦拭,想镇定些,可神色却惶惶,只是不懂,明明这件事该当是曹家占了上风,怎么现在却处处都是漏洞?老夫人又怎么还不出来!报信的人去了没有?自己该如何是好!
苏世黎厉声道:“桃若怕不是已被你们杀人灭口了罢!”帐其实她自己有,要紧的是人。
那边人群却哗然。
谁想到一个私奔的故事,竟演变成了这样!这些高门大户的私隐,也从没有一个是这样摆到街上任人指点的。有这样的奇景,人群挤得里三层外三层。堵了两条街。
人群中起哄的人,连名字也没有听清楚,便跟着叫“让那桃桃出来!对帐嘛,怕什么!曹家不虚他们的!即没挪用过人家的钱,有甚好怕!”
眼看曹家是下不来台的。
而里头曹老夫人已经气喘吁吁走了一半路,嘴里又气又恨叨念“她怎么变成这样?”手里的拐杖把青石板的路,捅得‘咚咚’直响。
又恼“着了那么些人出去找寻,就没有找到她抓回来?!竟让人自己回家去了!咱们家里这些人平时念例银跑得快,真事到临头就没有一个当用!如今闹到外头,她又竟成了个不要脸皮的泼妇!搞成如今局面”叹骂“原看她是个好的,却不想,真面目是这样。”
想着实在恨极了“若不是她气窄,怎么会没了我那乖孙?!自己把自己给害了,弄得再不得生育,现在又要害我们家!如此狠辣,这个亲,原就不该结的!”身边的婆子不敢接话。
这时迎面跑来传话的人,说,苏世黎不承认,叫曹家交待奸夫是谁要与奸夫对质,正凭着看热闹的说道理呢。
曹老夫人听着到不惧,可一听自己派出的婆子竟然应对不来,再没有更恼了,怒道“只说她勾引了人家,但人家悔悟回家,曹家不再追究不就罢了吗?”那婆子哪怕只说一句“你自己心里清楚!”也能应付过去呀,曹老夫人恨得心肝痛,只怪自己太轻敌,下人又太没用!竟出了这种批漏,一把推开了报信的人,提着裙角碎步跑起来要去扳回局面。
难为她这么大年纪,从来没有走这样快的路。
一群人人才走到门口,就正正好听到要对帐的起哄声。陪着曹老夫人的婆子吓了一跳“老夫人这――!”
曹老夫人停下步子,听着外面如看大戏一般的热闹,保养甚好的脸上怒容难掩“原本还对她有几分怜悯,这些年她那好性竟都是演戏给我看,那也怪不得我老婆子心狠!”扭头叫身边婆子上前附耳
第15章 嫁妆(四)
四乐在外头,已经看到了里头一群人往大门来,又看到老太太的衣裳角在门口闪了闪。低声往苏世黎说“来了。”
苏世黎向门内看去,不一会儿便见老太太当先,绕过了萧墙往大门来。她沉了沉心,挺直了背。
老太太目光定在她身上,脸上是她没见过的阴沉。她晓得这次是要硬碰硬的,胸中却无胆怯只有逆风而去的绝决。大不了一死,她也算尽全力了。
看热闹的见着曹家老太太出来,都不由自主静了声,唯恐这样的稀奇事自己听漏了一句。
老太太一脸肃穆,当先便向那些围观的人礼一礼。可正要开口,却听到人群外头吵闹起来。
有人叫着“让让,让让。”还有小汽车喇叭滴滴做响。
人群被迫分开,果真开了个洋汽车进来,车子后头还跟着七八个穿黑衫的。
洋汽车在曹家门口停了,从车上下来个年轻女人,穿着掐腰的洋装裙子,头上帽子罩着带碎钻的面纱。看热闹的群人见了这样打扮,眼睛瞪得铜铃大。不乏有女人因此骂自家男人的。毕竟这小城,时髦的女人少。
被这么多人围观,那妇人也并不扭捏,随车的仆从拉开车门,她便袅袅下车来,只当这些不存在似的。
下了车也不用自己随行的下仆上去问话,自己当先走上台阶。路过苏世黎身边,还莫明其妙打量她。
苏世黎向她垂眸微微礼了礼,她十分意外,但也照样回礼,转身往前最后停到曹老太太跟前,问“这怕不就是曹老夫人?”
曹老夫人莫明“你是?”
那女人说:“杜先生让我来拜望。”即上虽没多少笑意,但也并不十分傲慢。只显得有些疲惫,不愿意久留的样子。
曹老夫人愕然,一听杜先生连忙放下架子,陪着笑脸“这大老远。”因着不知道来的是对方什么人,不敢随便称呼。
那妇人说“我姓张。”
即不自称是杜夫人,姓一听也不是杜家的女儿,曹老夫人却了解,立刻称道:“原来是张小姐。”久闻大名的样子。
张小姐扭头看看下头,又看看外头:“这是什么事?我怕来得不是时候吧。”
曹老夫人笑说“只是家里的小事。”竟对苏世黎招手“行了,别在外头站着。”叫苏世黎与自己上道,请张小姐进去说话的意思。
在场等着看热闹的都傻了眼,这是怎么个说法?这私奔的事就这么了结了吗?
四乐生怕苏世黎会听曹老夫人的,拽着苏世黎不放手。曹家坏透了,这门一进,谁知道是个什么下场。万万不能进去。
苏世黎拍拍她的手,安慰她。苏世黎本来也没打算动,招什么手?还当自己是招之则动的木偶吗,只说:“曹老夫人先待客,我还是在这里等着好些。”
曹老夫人竟不想她这样不知进退,不懂看形势。到底脸上还是架得住,只暗怒,以为这样自己就没脸吗,却不知道外头人看了觉得不懂礼数的会是谁?扭头跟张小姐一脸歉意说:“儿媳妇正跟我生气,实在不懂事,让您见笑。”一派贤德宽厚、就算小辈忤逆也没办法的模样。
张小姐却起了兴致,扭头问苏世黎:“你是苏家老几?”
四乐连忙应声“主家是苏家二小姐。”
张小姐却好像认得她“就是你呀。”
曹老夫人也笑着点头“可不就是。”正要开口。
张小姐笑一笑,扭头对曹老夫人说:“你们曹家可把我们家害死了。”脸上并不十分认真,也叫人拿不准是认真还是玩笑话。说着从小坤包里拿烟出来,手上大钻石戒指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叫人不能直视,衬着大红的指甲十分妖娆。
下仆麻利上前给她打火。她点了烟,抱臂站着,一脸似笑非笑。
曹老夫人姿态并不十分低,大概大厅广众,不想叫人觉得自己谄媚,但语气里陪着小心:“却不知道这是从哪里说起?”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眼神却向后示意,婆子懂得,连忙垂首上来说里头茶摆好了。
这便是想把人带到里头说话去,不想在这里。
可张小姐哪会理她,她在众目睽睽中可站得自在极了,吸了口烟,说“我就是来问,其少爷搁你们这儿呆了一夜,怎么调头就惹了个带人私奔的事来。全省城都在说,有人眼睁睁看着其少爷送人到医院去落胎去了,还亲自给了诊钱。说是早勾搭上的,后来又听说他还放了火!把你们房子烧了。杜先生知道发了好大的脾气,问到其少爷那里去,两父子大吵了一架,摔了一屋子的东西,其少爷还真认了。认下来也不理人,扭头又不知道上哪儿去了没个音讯。唉,我们这位少爷,有时候恼起来,说他杀了皇帝老子他都会认,杜先生以为,该上门来问个清楚。所以我才来的。”
她说:“我来呢,一是把事情问个清楚。二是,万一真有其事,给你们赔钱来的。既然说是我们其少爷烧了你们的房子,我们杜家也不能当做不知道,可我还没出门就打听着一回,你们曹家并没有女儿,只有个儿媳妇?”
说着笑起来“这下可好。要是女儿还好说,做个小也不是不行。可咱们其少爷可正是要说亲的人呢,弄个人家的儿媳妇是怎么个说法?杜先生一下就被气得往了院。”
她说着冷笑“我见曹老太太是个清清爽爽的人,看着也正派,怎么家里有这样的事?不过,我在杜家这些年,事情见得也多,人嘛,无利不往,可再无利不往,总归还是得要些脸的。曹二公子死活把其少爷拉到这里,原来是打算套这样的交情做这样的兄弟??他连这张脸皮都不要了,以后在省城可打算怎么做生意的?弄这种下作的手段,怕是把杜家没有放在眼里。”
曹老太太断没想到事情会在省城里传得开。毕竟这儿只是个小地方,在省城来来去去的照说也只有一二家,岂料后果是这样呢。
到底她是老了,固然精通人情世故,却不晓得时代变化,还以为这是以前消息闭塞的时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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