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陈意的伤太重,根本不适合再继续赶路,还好他备用的药还不少。两个人在山上呆了七八天,苏世黎找到了一条小溪水,干粮也带得足够多。她甚至还用枪打到了一只小鹿。
陈意听到枪响,捂着伤口挣扎着跑过去,正看到她提着鹿脚往回走。远远看到他,兴奋地挥手“今天有肉吃。”迎着夕阳笑得灿烂极了。这只小鹿她遇到过好几次,但实在太机警了,根本不给她走近一点的机会,而离得太远她又根本打不中。
他一时怔怔的,随后只收回目光,含糊地应了几句。
一只鹿两个人吃了两天,因无法保存,第三天不得不丢弃。等到陈意能够行动,干粮也消耗得差不多了。
两个人终于能起身继续赶路。
这次没有再出山,而是直接像陈意之前所说的,从山中继续向前。
等到两人终于从山里走出来,形、容已经与野人差不多了,头发也乱蓬蓬的,苏世黎看到熟悉的一切,仿若隔世,不过街上行人个个惶惶来去,一派惊恐不安的气氛,也没人理会两个乞丐。
在去苏家的路上,苏世黎想到自己当时是怎么离开的,一时心中戚然,想着这次回来会是什么情景,又想马上再见到嫡母,一时心情。
可等到时,才发现苏家大门大开着,所见之处乱七八糟,见两个乞丐往里走,也没人出来阻拦。她在门房停了一下,门房桌边放了一杯茶,摸着还有些热。想来是有人的。
可两个人一路向里去,只见满地狼藉,能搬的差不多都搬走了,连路上嵌的鱼目珠都被挖了个干净。苏老爷书房也如是。苏世黎抚摸着若大的书桌,上面原先摆满了苏老爷常翻的书和新收来的古董玉器。现在空荡荡什么都没了。
“谁在这里?”
苏世黎回头,进门来的老仆人见到她一怔,刹时眼眶就红了“二小姐回来了。”屈膝便要跪。
苏世黎认得,这是跟在苏老爷身边的老仆连忙伸手扶他“怎么家里没人?”
老仆直抹眼泪:“老爷去世,大小姐与大姑爷返家,得知家里有您那一笔进帐,大姑爷说苏家不济了,但总得有些营生,不好一直这样干吃老本下去,哄得大小姐向夫人开了口,夫人便没有拿出钱去抵债,不止您那一笔,自己还贴了不少,全给大姑爷拿去。后来大姑爷久不返利,债主们又一直闹,夫人没法子便遣散了下仆,避回娘家去了。债主们哪是这么好打发的,又找宗族老人们说理,宗族老人们却以为,苏家没后,府中财产当充入族庙,或该当从族中挑一个孩子过来,继个子嗣。吵得翻天覆地,好几支都着人进府来,说是族中派来看管家财的,把老奴也赶走了。还和夫人打起官司来,说夫人即回娘家去,便不是苏家的人了,地契、铺子、遗财一应,俱该还到族中。官司拉来扯去的,并没得判,两边不知道送了多少银钱进去,又逢日前兵灾大乱,到处都有流言,说是已经打起来了,外邦兵见人就杀,一时城里大乱,债主们趁机闯进来,能拿的能用的,全搬了个干净。族中的人也都避祸去了,顾不到这边,老奴担心着府里,偷摸回来一看,这里却连个守门的都不见,老奴就没有走。人虽轻微,到底看个门还是看得。”
苏世黎望着这一派萧瑟,心中怅然,她小时候府里门庭若市,来往不是大富便是大贵,就是这样轻易也都见不到苏老爷的面。也不过十几年,便成了这幅衰败的模样。
再想自己,一路跌跌撞撞,入了白楼,入了张府,身份换了又换,都敌不过一场风波,什么富贵荣华,不过都是过眼云烟。四乐也好麻姑也罢,再肯上进,最后如何,谁也作不得主,人人都不过是海中的一叶小舟而已,大风吹到哪里,便是哪里。
夜里老仆把她以前住所收拾出一间,供她和陈意落脚休息。
她久睡不着,起身站在廊下,突地想起不久之前,自己也是这样站在这里,那时候陪在身边的是桃若。
如今桃若也早不在了。
可她心中竟然也不觉得悲伤,早些不在了也好,四乐她们也不知道都遇着些什么事,桃若到还省去了这些颠沛与磨难。
第二天一大早,她便去桃若坟上看了看,又去看了苏老爷。
逝去的人音容笑貌还在心中,可眼前却只剩下一捧黄土。回来路上,到处是行色匆匆拖家带口的路人,一些人在往外跑说要去何处投亲,而一些人又在往内跑,到县城投亲来,时不时便有人拦她问路。路边有几个,看着穿得破破烂烂,但仔细分辨衣裳的面料原该是大好的,见到有人路过,边一拥而上讨东西吃。
陈意去问,回来说都是靠海那边逃过来的。外邦人从港口上岸,沿海早被抢夺一空。这些人不论以前是什么身份,现在有家归不得,也无处可去。
苏世黎一时默然问他“张浊其和这些个外邦可有来往?”不然为什么就这么刚刚好,在这样的紧要关头和朝廷开战。
陈意眼神微闪,只说“这些我并不知情。”
苏世黎又问“张家的钱,都往哪里去了?”
陈意也只是不说话。
苏世黎也不追逼,只又问:“那个所谓真龙,你可曾见过?”
陈意犹豫了一下,并没有再敷衍“并不曾见。以前也并不知道。还是张家出了事,主家察觉不对,我们也才隐约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后主家和对方有见过一次。”
苏世黎意外“是吗?”她记得出事之后张浊其无法离开,一直呆在城中。“什么时候?是他躲在张家时,还是在我铺子里时?”
陈意说“在铺中时。”当时两边都带了人,大概是为防备对方向自己下手,所以这件事知道的人有几个,并不算是什么天大的秘密。
苏世黎完全没有想到。她觉得,恐怕陛下派来的人也没有想到。后来想必也是发现了真龙离开的踪迹,这才回过味来,立刻追寻而去。才会顾不上张浊其这个假血脉。
两个人一路走着,一路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
陈意走在她身侧,时不时伸手挡住匆匆来去的路人,以防冲撞。不过受了好多白眼。他到不在意这些。
苏世黎对他说“如今战乱,你要是担心亲人,回去也未尝不可。说不好他们也在等你的消息呢,把他们的安顿好,再回来也无大碍。我看现在一时,也打不到县城来。我在这儿不会有事,也不会找张浊其告你的状。”
陈意却无所谓“我没有亲人。”世上没人记挂他,他也不记挂谁,他嘴唇微微翕动,想说,没有人会等我,但这句话最终没有说出口,他知道是有人在那么危险的境地也等过自己的。虽然对于这个人来说,这不过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两人回到苏府,还没走太近,就看到老仆在门口与几个人争执。
当先一个凶神恶煞的壮汉,声大如钟“这是我婆娘,我要带她回家。和你这个老东西有什么相干?要你来多管闲事?”
老仆并不悚他,梗着脖子道“她跑过来说自己被拐,又是我主家的亲戚,我自然要多问两句!你既然无愧于心,你怕什么?”
壮汉伸手便把他推开,只把坐在地上的女子往自己身边拉。
可女子死死抱住老仆的腿不放手,大声哭喊“我不认识他们呀,我真的不认识他们。我与你们苏家是有亲的。苏世黎认得我的。你救救我吧,求求你了!”
那壮汉不理骂“苏你MLGB”烦老仆多事,伸手就要打过去。
陈意脸色一沉,箭步上去,一脚就将那壮汉踢了个踉跄,摔了个屁蹲。
壮汉一时反应不及,坐在地上怔了一下才回过神起来喊“兄弟们!”一群人一拥而上,往陈意过去。
但陈意不过三拳两脚,就把这些人打得落花流水。壮汉要跑,他却揪住了人,提着脖子一路拖到苏世黎面前。壮汉带来的人已全倒地正在哀嚎,壮汉自己也满脸是血,人都被打蒙了。只伏在那里请罪“小姐大人不记小人过!”说话间吐出颗牙来。
苏世黎叫老仆把那女子扶起来,正想问是哪一个。
那女子已经哭着向她扑过来。只叫“大姐姐!大姐姐!”
苏世黎帮她把乱发拨开才发现竟然是边蔓。惊道“不是和大奶奶逃难去了?”
一说到自己母亲,边蔓哭得更伤心起来。
苏世黎把她带到府中,帮她打了水洗漱,又找了几件干净衣裳给她,收拾干净边蔓才终于有些人样。情绪也微微镇定了些,吃完了东西,看着苏世黎,却又忍不住大哭起来。说大奶奶带了值钱的东西在身上,出城时便请了这伙人做保镖,哪知道还没走到半路呢,这伙人就反水了“我阿娘被打死了。他们说我细皮嫩肉……值……值些钱,只把我看管了起来。带着我一路往南边走,到了这儿我记得似乎是你老家,打听清楚,便趁机跑了过来。”说着扑抱着苏世黎嚎啕大哭起来。
不过几十天,家也没了,父母一个不所踪,一个死于非命,钱财也没落到半点。竟觉得恍若隔世般。原左右看苏世黎不顺眼,现在却再亲切不过。
苏世黎安慰她半晌,等她情绪好些才出去。
外头陈意已经把人处置了,和苏世黎回报说“已经赶走了,怕他们来找事,打断了手骨,不养一个月不得好。”又怕越来越乱,有人来生事,叫老仆也别管太多,四个人只住到一个大院子里,平素从小门进出不惹人注意。边蔓原先在家并没有做过什么事,现在却也吃得苦了,见苏世黎在这里并没有大小姐的作派,反而还每天帮老仆择菜做饭,她也做事勤快得很,日日一大早就起来把衣服都洗了,或把被褥搬出来晾晒。只是人比以前话还要少些。做完了事,只坐在院中发呆。
苏世黎心中便是对她有些芥蒂,现在竟然也觉得都不过是些无足轻重的小事了。有心劝慰她几句,一时也不知道从哪里下嘴,只说“不过一二个月,便会太平了。到时候回省城去,自然有法子把大伯找到。大伯有本事,家底要挣回来也不难。等都过去了,再结门好亲。日子还是顺顺当当的。”
边蔓听了并不应声。
陈意去外面打听消息,一开始便有信说,马上要打过来了。可这个马上迟迟也并没有到来。县城街上的人越来越少,都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好在苏府里还有陈粮,后院又有下仆的菜圃,吃的到不为难。有陈意在,安全也有保障。到也并不太难过。
又过了一个月,外头始终没有消息进来。逃难的人过来的也越来越少。先是说陛下派使臣与外邦人合谈了,但说合谈未成又打起来了。不过半月,又有信,说众外邦国组了个什么联盟,要扶持真龙天子做皇帝,在北边成立了新政府,还办了什么登基大典。还有人说,这位天子一上位,又划了好多地给人家做什么租界。“那契书一签就是几百年呢。”那逃难来的人坐在小门外边大口吃馒头边口齿不清地和陈意嘀咕“真的不骗你。咱们陛下,被打到带着皇亲贵族们连夜跑到南边去了。”
门内的边蔓听得心惊。跑回去只问苏世黎“这可怎么办啊?”
苏世黎到还镇定“我们也管不到那么大的事。顾好自己就行了。”两个人再不出门,凡有什么事,只让老仆和陈意出去走动。间或找找看,四乐和麻姑有没有回来。或是有没有哪里逃难的遇见过这样两个人。
但虽然仍然是不太平,可县城到是比省城好一些,一来人口少,二来位置偏远。
一直到了快入冬,也并未出什么大事,甚至还有避祸投亲的人又搬回来了。想必再亲的亲戚,在这种大乱的时候,粮食自己家都不够吃的,还要供应给远亲,实在为难。但稍有些家底的人家却还没有回返,这些人家外地别院多得很,住在自己家并不急着回到有危险的地方来,
老仆念着旧情,时不时会出去打听苏夫人和苏万澜现在怎么样,但都没有线索。
四个人在小院里,关起门来,过得到也安逸。
陈意每天早上打完拳,便陪着苏世黎去菜地,择了菜回来苏世黎做饭他便打下手,切切菜,和和面什么的。苏世黎闲得无聊,想当然做些菜式,他竟然也吃得下去。
等天气真的冷下来,街上的行人更少了,都缩回家里去。。
陈意每天早上去城外的林子里打柴回来,备用。开始下雪那天,他打到了两只兔子,回来时,路过衙门,停了一会儿。以前这里十分肃穆,但现在不了,大门大开,里头也没人,被翻得乱七八糟,威武棍随便丢在地上,后衙还盘踞了几个难民,见到有人来,纷纷戒备。
回去苏世黎正在灶上炒菜,她原是不会干这些的,连灶也不会烧,还是老仆人学,如今手艺竟然也还可以。老仆看着她,她掌勺,怕油烟头发用布巾包起来,只掉出一缕,垂在耳侧,见他回来,问他“外头如何了?”
他只说“还是原样。”并不多说些什么。只去把小院门又加固了些,又找了些碎琉璃渣,和了泥插在院墙上头。
夜里吃火锅,四个人也不讲究那么多,围坐在饭桌前。因为有兔肉,苏世黎从地窖里开了一坛酒,应着雪景大家心情都很好。陈意也少少喝了一些。吃完老仆起身收拾,边蔓去帮忙,桌上便只剩他和苏世黎两人,苏世黎坐在门边,侧脸望着门外的大雪,不知道在想什么。他也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坐着。
夜里边蔓睡在苏世黎身边,怎么也睡不着,小声叫她“大姐姐,你说,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吗?我阿娘会不会在哪里看着我呢?”
苏世黎想到大奶奶,她虽然不是个好人,可对子女却实在肯掏心肝“我也不知道。”她有时候会想,四乐、麻姑、桃若,现在都在那儿?那些白楼里出来的人,分别去了什么地方,在这乱世之中又有什么际遇?感到难过之余,又深觉世事无常。有些人能活得很久,有些人不会,有些人一生顺遂,有些人不会,没有为什么,只是刚刚好就是你而已。“也许已经在别处开始更好的生活了。”
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
夜里突然被惊醒,夜外灯火通明的,十分吵闹。不知道什么人在敲锣,喊着什么新皇登基了。苏世黎披着衣服爬起来,陈意也起来了。他对苏世黎说“别出来,吹了灯。”然后就快步向院门去。
苏世黎提着心,跑去厨房把刀拿在手里。边蔓紧紧地跟着她。
但那些吵闹很快就停了,也没有发生什么事。不一会儿陈意也回来,相比出去时,他神色轻松了不少,对苏世黎说“没事了,放心吧。”但看着苏世黎回去的背影,又有些黯然。回首看看这小小的院子,在雪中站了许多。
第二天一大早,苏世黎和陈意出去,发现街上多了些巡兵。府衙也有人正在扫地补漆。陈意上去打听,杂役说“新官儿昨日夜里到了。一大早就请咱们来修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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