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时,许多巡兵四满城敲锣,叫人去衙门口。
人们从家里探出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切切私语。
苏世黎和陈意也跟着去。衙门门口挤满了人,苏世黎好久没见到这么多人了。
到了时候,开始鸣锣,纷闹的人群安静下来,果然有个穿官服的中年人带着师爷出来说话。
嘴里知乎者也一堆,陈意好半天也听不明白,只看苏世黎脸色很坏,显然是怒极了。人群有人急着问“他说什么呢?什么意思啊?”
有个读书人模样的应声“就说,新皇帝已经上位了,以后天下太平了,但说我们这儿划归外邦了,他们要在这儿开矿,不日会有外邦人过来了,叫我们收拾了行李等着,之后会给我们另行划拨往所。”
许多人已经叫嚷起来“我们祖辈就是住在这儿的,凭什么就不叫我们住了?”
一时群情激奋。
几乎要与维持秩序的巡兵打起来。
但人家是配了枪的,几声枪鸣,便把人吓住了。人群又退开去,只是有人不停地在叫“就不信你能把我们全杀光!”
那官也怒极了“你来试试!”喝斥“谁在说?公然挑衅治官?煽动民愤?给我揪出来!”
师爷指向一处,便有巡兵过去揪人。但有人故意在下面一乱挤,很快那人便跑得不见了。
大概他们以为这样就算了,可没想,人巡兵也不管,顺手就抓了另一个出来,提到了台阶上去。竟然真个一枪就打死了。
一瞬间,一片寂静,下头人没有一个说话。全被震慑。
那人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看打扮,也根本不是本地人。年轻轻,莫约十几岁的样子。脑袋破了个大洞,一脸不可置信倒在血泊之中。
血一直流到苏世黎脚下,她低头怔怔站着,陈意拉她离开人群,一直拉她回到小门外的巷子中,她才仿佛活过来似的开始大喘气,抚胸坐在门槛上一阵比一阵急,陈意知道她身体一向不好,连忙跑去院子里给她拿热水来。她抖抖索索地喝了,总算是好过些。
小门对面是个小户人家,男人正因为今天的事在门口骂爹,拿了家里的扁担,说要去讨个公道。“这屋子是我祖辈就在的,当时是个小泥棚,后来我祖上做点小生意赚了钱,才换了红砖的。祖祖辈辈不是大富之户,可也勤勤恳恳。如今说没就没了?怎么地,我们自己的家还不让我们呆了?这是哪门子的皇……?”
苏世黎猛然打断他的话,看了一眼他身后一脸惊慌几个孩子,劝慰“民不与官斗。孩子也都还指着您呢。只要家里人都在,在哪里都能再挣个新家来。”现在正是枪打出头鸟的时候,他去不过是白白送死。
男人回头看看自己婆娘和孩子,叹了口气,总算打消了去闹事的念头。
陈意扶苏世黎回院中,她坐在花树下的石凳上,陈意看着雪厚寒气重,说要给她拿个垫子来,她也摇头,只问“是张浊其做了皇帝吗?想来你与外头应该是有些联系,应该是知道的。”
陈意没有说话。但也没有否认。他确实刚才与同伴们已经有了联系。
苏世黎又问:“要是我不肯走呢?”
陈意正要劝,她打断他的话“我不会走的。你和他说。这里是我的家,我苏家祖辈都住在这里,都说我苏家没后,说我父亲没后,但只我还在,他就不叫没后,我就是他的儿子!两个皇帝哪个好我不知道,但人家再差,没有把自己的子民从家园里赶出去。他要做的,就是这样一个皇帝吗?”
果然接下来,不论外面怎么吵,怎么动员,她都没有要走的意思,更不收拾什么行李。她每天,吃完饭就摆个凳子坐在苏宅大门口。有不知事的巡兵要过来,远远就被人拉住,只绕着走。陈意劝也不是,拦也拦不住,只得侍奉在一旁。
边蔓感到害怕,私下问陈意“大姐姐会不会出事?”这 些日子,两个人相依为命,苏世黎已经是她世上唯一的亲人。她完全想不到如果苏世黎也不在,自己该怎么办?以后怎么生活?可是她也说不出叫苏世黎不要再这么做的话。
因为,这里是家呀。大姐姐在这里长大,每一花一木都有她无数的记忆,有苏家无数的记忆。
怎么能家都不要。
但城中的人还是越来越少了。许多人被巡兵带着离开了县城。原本只是小小的地方,人口稠密些而已。但渐渐整个城变得死寂,白日也看不到人影。有时候苏世黎坐在门口,觉得自己好像坐在一个不真实的梦里。
比起她的淡定,不淡定的是本地的治理官。
他每天在衙门里踱步不止,眼看时限就要到了,可这小姑娘偏就要和他死嗑。“她身边那个,拿令牌来见,真正是陛下身边的亲卫才有的玉牌。苏家似乎一直与皇家的人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咱们实在也惹不起。”
“但您也是受陛下之命前来此地呀。”师爷轻声细语。
两个人正说着,便听到外面有人急步进来,一脸惶恐,结结巴巴“那个,那个,那个来了。”
治理官不解“什么来了?”
跟着跑出去,看到门口经过的人,下巴掉到地上,连忙一咕噜跪下。等人都走得没影才敢起来。一时与师父面面相觑,半天都缓不过来“不是我眼花吧?”
张浊其一路走到苏家大门口,才停下来,与坐在条凳上的苏世黎大眼瞪小眼。
他满脸胡渣,没有半点别人想像中的意气愤发,也没有平素的吊而郎当,一身黑,穿着马靴,手里拿着马鞭,身上的大披风上全是雪,下摆皱得乱七八糟,眼睛里全是血丝。只看着苏世黎问“你干什么呀?啊?”嘴唇干得裂开,皱眉看看陈意“拿水来。”
陈意连忙跑到门房,他在那里给苏世黎温了燕窝的――从恢复了联系之后,他能拿到的物资多得多,也丰富得多。苏世黎身体不好,他总记得时刻温补。
张浊其顿顿顿喝了好几碗,才缓过来。
只冷眼看着苏世黎“能耐呢?我做不好皇帝,你做得好是吧?不给外邦国好处,我他妈能活到现在吗?她要我死!我就活该去死了算了?没束手待毙是我错了?!”他猛地把手里的碗砸到苏世黎脚下“我他妈一家人,凭什么就得死得干干净净!凭什么!我张家,凭什么!张子令凭什么!我母亲!凭什么!我想活下来,我有什么错!”
他冷笑连连,大步上去一把拉住苏世黎向外拽“你给我过来!”。陈意上前一步,却不敢去拦。
苏世黎不肯,死死扣住身上的板凳不放。他也不管,连人带板凳一起拽出去,将她一直拉到街对面。对身后看呆的治理官怒斥道“拆了!给我拆得干干净净!”
治理官根本没有准备,可也不敢触这个霉头,连忙叫人跑着去拖了工具来。
连巡兵都用上了。
苏世黎从来不知道拆一个房子能这么快。在砖墙倾倒的巨响中,她无声地挣扎,一口咬在张浊其的手臂上,他一动也不动,只是紧紧抓住她的手腕。盯着她的眼睛厉声说“我做的不好,你就做得很好?你一生,本该顺顺利利。可你不肯。结果呢?丈夫没有了,孩子没有了,父亲没有了。你总嘀咕什么重生,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像一条死狗倒在那儿,抓着我,第一次说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告诉你,没有什么重生。你做错了就是做错了。永远不可能重新来过。人死了就是死了,孩子没了就是没了。受你连累烧死的人,就是烧死了。那些命 ,你不愿意背也得背。”
“有的!”苏世黎终于无法忍耐。
“如果有,为什么你还在这里呢?”张浊其怒急一脚踢掉她手中的条凳“不过是自欺欺人!一遍一遍骗自己!你小时候,伪帝来过苏家,当时就是为了玉佩来的,人在高位惴惴不安,便忠情于鬼神!生怕地位不稳。你把玉佩的事听在耳中,不知道怎么的就记在了心里。等到软弱无能的你步步失败,无足可走的时候,却又想起这个故事来了。编了一通鬼话来骗自己。和那个老贱妇一样神神叨叨。”
他一句句如针扎在苏世黎耳中,她不敢信。不可能的,她根本不知道玉佩的事。明明她是听到了那个声音。
“你以为我和张子令没有去查吗?老贱妇信这个,刀都悬在我们脖子上了,我们会不查?你以为张子令为什么要用那个玉佩做聘礼?他这个人,生来心善,不知道怎么的就是鬼使神差得要帮你,他跟我说,就当是积福吧,他这辈子命不好,寿数不长,多行些善事,下辈子说不定能活得不这么疲累。”张浊其一句句痛斥,不知道是在发泄积日来的怒火,还是真个就因为苏世黎不肯挪走这么一件小事而大怒难耐“心善的人在这世界是活不下去的,苏世黎!张子令如果心狠一些,怎么会死得那么早!”
他把苏世黎提起来,逼她看着苏府在她面前轰然倒塌。“失去的就失去了,死去的也永远被埋在地下。犯下的罪孽永生如附骨之疽。”他冷冷看着苏世黎“什么都不能重新再来。你也该醒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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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结局
青桃从里面出去,手里拿着换下来的衣服,外头人问“苏小姐怎么样?说话了吗?”
青桃直摇头。不知道主家从哪里带回来的,只说姓苏,叫她们好生照料。后来院子里的嫫嫫说,似乎是叫苏世黎,在老家省城可是个问得着的人物。
“听说落了孩子和男人私奔,却被男人抛弃,一个人回了家,气死了亲爹被赶出家门。去投奔亲戚吧,不知道怎么勾上了张家那位,一嫁过去转头就把帮过她的亲戚家产业占为已有了。怎么料,张家出了事,见势头不对沾不到什么好处,调头就自请和离跑了。这样一个人,实在坏得头上生疮脚底留脓,却不知道怎么被主家带回来。”嫫嫫讲得直咋舌。
天下竟有这样的人。若是自己的儿女,她可羞也羞死,要一根白绫吊死自己。
正说着话,扭头看到一直不动的苏世黎却不知道为什么站在窗户边上,望着外头的晴空,吓得她连忙收声忙自己的事去。边跑还边有些害怕,苏世黎要叫住自己。但等她出了院子再回头,苏世黎仍站在那儿。
拍拍胸口,松了口气。
扭头就遇见主家身边的下仆带着一个陌生女子正往里来。
见她便问“苏小姐今日如何?”
她只含糊地说“仍是不理人。”
下仆点头,带着人往院中去。
她伸头偷看,那陌生女子先还只是快步,后来几乎要跑起来叫着“姑娘。”
可苏世黎像没听见似的,只专注地看着天。好像那里有什么叫她移不开眼睛。
“是四乐呀,姑娘。”那陌生女子带着哭腔。
嫫嫫觉得好笑,凭你是谁,这人都失心疯似的了,哪还听得进旁人的话呢?
可苏世黎似乎回过了神,扭头看窗外看过去。
一时是认不出人的样子,只看着,渐渐不知道想到什么,突然开口问“麻姑呢?”
送四乐来的下仆十分紧张,一直打眼色,四乐会意,忍着眼泪,笑说“大家都好着呢。”
苏世黎没有应声,又问“大奶奶那几家怎么样?”
四乐这到没有迟疑“说是从出城后就没有音讯,想来是出事了。”兵荒马乱的。边蔓能活着都是万幸。
苏世黎却不看她,又望着天去了,嘴里却说“麻姑要是好着,她该和你一起来看我。可见是不在了。”也不需得她回答,只问“你兄弟们如何?”
四乐再忍不住,眼泪掉下来。只摇头。
两主仆一个哭着,一个面无表情站着,许久都没有动作。
等四乐情绪渐渐缓些。苏世黎不知道想到什么,突然又问那下仆“张宝千呢?她现在该当是风头正劲了。”
下仆正要开口,苏世黎说“要把我当傻子来哄?”
下仆话便噎在喉咙里,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许久硬着皮道“张小姐为护着主家,已经过身了。不过小少爷健在。”
“那么光彩照人的一个人,轻飘飘也就没了。”苏世黎只望着一处,喃喃地说。人总以为一生很长,有很多故事,可往往一生却短得可怕,连带着这些热热闹闹的故事也嘎然而止,像是突然被叫停的大戏,个个黯淡离场。
苏世黎一时不言语,只转身回到塌上,不知道是累了还是倦了,只躺着发呆。
这床幔上的宝珠在窗外漏进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极为华贵。一颗也不知道顶寻常人家几辈子的花销。在这儿却像白来似的,坠得满满的。
四乐进来陪着她。
她即不说话,四乐也不烦她,只在一边静静地坐着。
夜里听到外面有男人说话,四乐起身去看,是侍卫打扮的,只问苏世黎如何,又问吃了多少东西,问完便走了。留下个小盒子,说是主家从哪里收罗来,觉得新奇,奉来给苏小姐打发时候。
下仆送进来,轻声细语,说完把东西放在桌上。苏世黎也不理,只躺着。
下仆早习惯了,问四乐苏世黎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苏小姐也不大说话,是以我们一向只好猜着来。恐怕并不合口味。”
四乐跟着她去厨房,跟上听到几个下仆在低声说话,听着局势并不怎么好。“那位日前一死。如今却更乱了。听说七王爷在北方封地自立了……”
等四乐备好了吃的来,却见个一身打扮得十分仆素的女子站在院门口,似乎有些犹豫。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便回头来看。四乐与她打个照面,心里不由得一突,这女子实在与苏世黎有些相像。
仆妇出来领她进去,见四乐已经返来,索性便把她手里的食盒接了,只低声道“说是苏小姐的亲戚,得了信来看苏小姐的。”
四乐问“您是?”
那女子并不大愿意和她说话。只向里走。
四乐犹豫了一下,并未阻拦。
女子进了屋,见到屋中摆设,先是一惊,后又有些苦涩。看着床上的人,语气也涩得很“人人都为几斗米折腰,可你从来是不曾想这些的。我记得有一年,家里受过一场风波,那时候我怕极了,母亲连我这边的用度都减了。可独你没有,反而父亲还特特地给你添了几件大好的宝石首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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