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经过朱嬷嬷和陈嬷嬷教导,虽天生心性脱俗不染尘埃,但也通透些人情,当下就明白了二舅母的意思。不是在怪那位二表兄不好,而是暗示自己离她儿子远点儿。
当下心里头不好受,她又不像原书孤身子进府,林家的尊贵摆出来丝毫不比这府里差,故而黛玉心里把自己放的和这府上的小姐一般高,并不自卑自怜。便笑道:“舅母说笑了,若非长辈们召见,我自是要在房中守孝。便是在长辈们跟前,也很不敢和外头的兄弟们说笑的。”
朱嬷嬷坐在杌子上,听黛玉一个软钉子顶回去,心里自得自己教养有方,也不帮腔,只老神在在的盯着手里的茶碗。
王夫人一顿,又笑道:“我倒没这意思,只是你不知道缘故。他受老太太疼爱,和姐姐妹妹们一处娇养,纵的他常闹得姊妹们不安宁。他嘴里偏又爱说些甜言蜜语哄人,我只怕你没见过这样闹腾的人,白嘱咐一句休要信他、理他。”
坐了半刻,黛玉便告辞。王夫人又令本处的两三个嬷嬷,好生送了姑娘过去,眼看着人去了放回来。
一回房脸子便掉下来,向周瑞家的道:“老太太越发纵的宝玉任性了,这回家来,也不过来见我,也不叫我见见他,算什么道理!”
周瑞家的赔笑:“哥儿向来孝顺,必是老太太留下他了。”
王夫人用手捏捏眉心,道:“你去上院,就说他出去一天,我记挂他,叫他过来我看看。”
这等出力不讨好的事,周瑞家的一万个不愿意兜揽的,忙赔笑劝道:“太太的苦心我都知道,可今儿不见明儿见,那林姐儿和史家姑娘一样,是要长住下的。这会子去叫了,反倒惹得老太太不高兴,改明儿越发拘着宝哥儿了。”
王夫人心下不自在,在菩萨前诵了两篇经也丢三落四的。周瑞家的一旁听见,心里七上八下的吊着:太太虽不大识字,可这两篇经是静虚姑子讲了好些遍,太太早背熟了的,这会子却差三缺四的,显见是气的狠了。
“凤丫头昨儿说老太太胃口不大开,端上新做的枣泥山药糕,咱们过去瞧瞧。”王夫人扶着周瑞家的手,到底去贾母院里了。
这头黛玉方到,便见一个大红撒花袄、青缎西番莲绫裤,就连脚上蹬的都是厚底大红鞋的年轻公子正赖在老太太怀里撒娇,史湘云也坐在榻上拉着他说笑,登时就觉得索然无味。这一身大红大绿的打扮,当真是没人记得她母亲刚去不久。
眼圈微红,眼里不自觉的就想流泪,杏月一旁瞅见了,忙轻轻动一动她的披风。
贾母抬起头,见黛玉眼角带粉,正要问。
后头雪雁连打了两个喷嚏,杏月忙上来给黛玉解狐皮披风,“外头又起风了,连雪雁这样皮实的都吹着了,姑娘的眼角泛红,定是招了风了。”
贾母听了,忙命过来坐:“靠着熏笼,这里暖和。”见带着的是自己赐下的鹦哥,心里便喜欢起来,觉着黛玉看重她这外祖母的心意。
贾宝玉抬头正看见一个身穿米白菊花纹袄裙的小姐脱掉大毛披风,身形窈窕婉转,袅袅怯怯,不胜娇软,已是看痴了,心里只道,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
等黛玉近前来,贾宝玉细看形容,见她眼尾微红如蝶翼,益发酥倒,只觉得那就像点睛之笔,给这位形容尚小的妹妹平添了些妩媚。
忙抢上来作揖,黛玉忙福身还礼。此时已换上杏月在旁,杏月一边把黛玉送到熏笼旁,一边从小丫头手里接过手炉塞过去,正好挡住贾宝玉。
贾宝玉见当间老隔着个人,急的了不得。朱嬷嬷笑道:“姑娘刚进来,身上还带着冷气儿呢,宝二爷穿的单薄,仔细冻着。”
贾母听见,忙把宝玉叫过来,故意唬她:“挨着我坐好了,再这么淘气,仔细叫你老子捶你。”宝玉边嘻嘻的笑着猴到贾母怀里,一双眼睛仍黏在熏笼那边打量黛玉。
贾宝玉这般作态早惹恼了两个人:一个袭人,心里百般委屈不敢说;一个湘云,冷眼瞧着,嘴巴上已是挂了油瓶子。
黛玉此时正惊疑不已,她一见这人,就觉着像是哪里见过一样,眼熟的很。而又不知怎的,眼眶又湿热起来,她心下翻腾,只不能解。
史湘云出了名儿的脾气爽直,当下就用手在贾宝玉眼前摇晃,又做出从地上拾起来的模样,好容易把贾宝玉的魂唤回来。宝玉握住她的手,笑道:“云妹妹,这是作甚?”
史湘云哼笑道:“可不是怕二哥哥的眼珠子掉底下找不见,我先拾起来。”
引得贾母也笑起来,“他生下来头一次见着他姑妈家的妹妹,云丫头别作怪。”
宝玉看向黛玉,见黛玉低着头摆弄手炉,因笑道:“这个妹妹……”
还不等他说完,史湘云早已抢过话:“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二哥哥是不是想说这句?”
满屋里都是笑声,闹得宝玉也没好意思的。紫鹃就跟黛玉解释道:“宝二爷但凡头一次见姐姐妹妹,必然要说这话儿,我们都知道的,先时在宝姑娘跟前,也闹过一出儿。”
林黛玉听见,不知怎的,心窝子突觉得一丝丝凉,自以为真受了风,便往外头熏笼上靠靠。
这当头,朱绣鸟悄的从后头小门绕进屋里来,琥珀也正笑得欢实,冷不丁旁边冒出个人来,唬的她差点呛着。狠狠瞪朱绣一眼,到底没敢吱声。
宝玉笑道:“云妹妹好促狭,我虽没见过姑妈家的妹妹,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
朱嬷嬷听了,忍不住笑道:“老封君,您这孙儿可了不得!方才二太太说他嘴里像抹了蜜似的会说话,我还不信,觉着这么个年轻的小爷,经的少见得少,能多会说话呢?现在我是服了,话说的比蜜还香甜,可见这哥儿真真聪慧灵气,旁人比不得。”
贾母笑道:“他虽小,也见过些世面,又孝顺,说的话我们都爱听。”
朱嬷嬷也端详一回贾宝玉,忽点点头,道:“是了是了,这位宝哥儿瞧着倒与老国公爷有几分肖似,怪不得我方才也觉着眼熟。”
贾母奇道:“我这孙儿,果然有些像他爷爷,这些儿孙,也唯有他肖似几分。只是嬷嬷如何知道?”
朱嬷嬷看向黛玉,问:“你是不是也觉着像见过似的?”
黛玉正疑惑呢,忙点头,朱嬷嬷就擦擦眼角,道:“你母亲房里早前挂着一幅画,你还记得吗?”
黛玉捏住帕子,道:“是那幅?”说着眼圈就红了。
贾母越发不解,朱嬷嬷因道:“夫人不仅给您老人家在佛前供奉了二十四斤的大海灯,求菩萨保佑您康健遂心;还把老国公爷的一幅画像供在净室里头,每日香烛诵经是从来不落的……夫人去了,老爷便做主把那画搁在棺椁里,也算是全了夫人的心意……”
贾母想起来,早些年洋毛子画师是曾给老国公做过画,他们的画法与大庆的不同,画出来与真人差不多少。
便也心酸起来,哽咽道:“怪不得呢,怪不得呢……”宝玉说的眼熟是假,朱嬷嬷和黛玉觉着眼熟是真。
才说着,王夫人扶着周瑞家的手,进来了,见贾母又哭上了,忙上前劝解,一面又说鸳鸯:“老太太有了春秋的人,你们也该劝着些…”
贾母摆摆手,道:“不碍事。朱嬷嬷见过老国公的画像,说宝玉肖似,我一时想起老国公来。”
王夫人最爱听人说她的宝玉有祖上遗风,也就不说那些嗔怪的话了。
贾宝玉给他母亲见了礼,湘云黛玉也见过,各自归了座。贾宝玉看气氛缓和了,暗暗松口气,又道:“妹妹可曾读书?”
黛玉早知王夫人并凤姐都不大识字,便道:“些许认得几个字罢了。”
史湘云却笑道:“在他跟前谦虚可要不得,人家说什么他就信什么!别闹得满腹诗书变成略略识字,叫他认真了,闹出笑话来且不委屈。”说着就咯咯笑起来。
黛玉认真看她一眼,并不言语。
第30章 颦颦若蹙
史湘云兀自笑的欢快, 王夫人的眼神一变,就连周瑞家的也忍不住斜眼看了湘云一眼。
偏贾宝玉和她嬉笑玩闹惯了的,他对女孩又常怀体贴的心思,对史湘云拿自己开玩笑是司空见惯的, 也不以为意, 仍是笑着看向黛玉, 等她答言。
可王夫人却不会这么想, 捏着手帕子的指头都发白了。试问哪个当娘的忍得了一个毛丫头片子拿着自己千珍万爱的儿子不当回事,肆意戏弄调侃。
林黛玉心思千转百回,将一切都收进眼里, 到是底有些怜惜史湘云父母双亡, 便把话岔开:“舅母拿来的这是什么?”
王夫人一摆手, 周瑞家的小心翼翼的将一个画莲纹菱花式盘子捧到贾母跟前, 王夫人笑道:“还是外甥女儿心细。我那里新做的枣泥山药糕, 奉给老太太尝尝, 清甜不清甜?”
儿媳妇吃块糕都想着自己, 贾母在黛玉等小辈面前犹觉光彩。她心下熨帖, 对着黛玉等人嗔笑道:“你们太太最孝顺不过,宝玉也像他娘, 在外头吃着一块点心看见一枝花都先想着我。”
又向黛玉道:“他是个实心眼的孩子, 又最友善姊妹不过。你别被云丫头的话唬住了, 你们兄弟姊妹一处儿久了, 就知道了。”
黛玉抿着嘴儿一笑,微微点头。
史湘云不是不会看人脸色,方才一时忘形, 这会子心内已暗悔失言,想说点子什么描补回来。
她在老太太跟前养了这几年, 知道王夫人是个望子成才的规矩人。便向来不肯在王夫人面前挖苦宝玉,更不敢当着她的面叫宝玉做小伏低的赔不是,便是与宝玉说笑,也捡着另外的话头。
只是看大家都捧着林黛玉,就连老太太,也向着她,心下不禁自思道:这在座的谁不是骨肉亲戚,何苦当着自己的面显摆?这会子舅母外甥女叫的亲热,才见了一面,能有些什么情分,这不是刺自己是什么。
朱绣站角落里看史湘云脸上的笑慢慢的收起来,都替这姑娘尴尬。她仗着贾母疼爱,一贯说话横行八道的,讥刺这个挖苦那个,还要说自己是心直口快——可河边常走,这不就湿了鞋,捅了娄子吗。叫人也怜惜不能。
这一时三春携手过来,探春进门就说:“宝哥哥回来了,今日在外头可见着什么新鲜事了,说给我们听听。”
宝玉心神被新来的妹妹占了一大半儿,搁以前早谈天说地的顽笑起来,这会子只道:“不过是照常例,没趣的很。”又笑道:“怎么偏赶上今日了,我正说不巧呢,姑妈家的妹妹你们都熟识了,就把我撇在一边儿。”
这却是见黛玉招手叫惜春挨着她坐,才有此一说。
上晌林黛玉与贾惜春一起好一会,自比旁人熟惯些。而说起惜春来,从来都是三姊妹中的一个,就是年纪最小,也从没得过旁人特别的青眼,见林姐姐待她与众不同,怎会不喜欢,忙过去偎着她坐下。
贾家看惯了这三个穿戴一样、坐卧一起,这会三春单飞出去一个,只剩俩个一处,还怪不习惯的。
贾母笑道:“往常还说四丫头性子耿介,没想着倒投她林姐姐的缘……”
王夫人看着府里的姑娘都在,只差了宝钗一人,就笑着跟周瑞家的说:“去把宝丫头叫来,就说姊妹们都在老太太这里说笑,让她也过来,一个人闷屋子里有什么意趣。”
周瑞家的方答应了,就听贾母道:“你孝顺我,疼爱孩子们,可这当姊妹的就忒不会心疼人了。你虽只叫宝丫头来热闹,可你知道姨太太最守礼,听这么传话哪有不来陪的道理?姨太太也有些岁数的了,才回去歇息,你又叫过来,这一来,可不又得梳头换衣裳的折腾。”
王夫人听了,只得替薛姨妈谢老太太体恤。
这头,贾宝玉到底又凑上来说话,赞道:“妹妹这一双罥烟眉极妙,淡如流云烟霞……”
林家的丫头都微微皱眉,谁家的小姐能让人品评,才见头一面,这位宝二爷未免忒轻狂了些。
偏贾家是见惯了他这样子的,前两年还小点儿的时候吃丫鬟唇上的胭脂也是常事,都不当回事,就连王夫人也没往心里去。
就听贾宝玉又道:“凤姐姐那里有一斛波斯进上的螺黛,画眉最好,《隋遗录》上说‘争效为长蛾眉’‘号为蛾绿螺子黛’。妹妹调螺黛描画,岂不妙上加妙?”说着就急着兜揽应承跟凤姐要螺子黛的事情,恨不得立刻就取来。
林黛玉本就为了他穿红着绿毫不避讳的态度着恼,不过后来看着眼熟,又拉出亡母供奉外祖遗画的事故,这才暂放下了,此时一听这话,不禁深恼,噌的一声站起来道:“二表哥这话我却听不大懂,母孝在身,我岂敢扮妆盛服!”
贾宝玉登时讪讪的,有些脸上下不来。贾母在旁边听说,忙嗔怪他:“又冒撞了不是,还不给你妹妹赔不是。”又劝黛玉:“他见着你高兴,想着给你寻些稀罕物顽,你且恕他一回,他若再犯,我替你锤他!”
黛玉忙也微笑应了,只是再不愿理会贾宝玉,坐下来不是端着茶碗喝茶,就是与惜春说话。
贾宝玉有心赔罪,偏生插不进去,急的了不得。
朱嬷嬷任黛玉撒性儿,只当没看见,与王夫人说些没咸淡的家常话,心里却觉着如今这脾性才有些风范,若是一味的温柔懂事儿,那是假大度,反让人看不起。况且她这样出身的小姐,没点子脾气坚持,出阁后也压服不住夫家的小辈下人的,一辈子就算毁了小半了。
朱嬷嬷也就一想而过,只是虑着还要与陈嬷嬷商议,再养养姑娘的性情。可朱绣的心情就复杂很了,书里的神仙妹妹一改过分的自重自怜,变得底气足起来。
原书里头她也常有言语尖刻、小性爱恼的时候,可那有多自尊,就有多自卑,言语上的尖刺,不过是为了掩藏卫护她高贵的自尊心罢了。但现在,当着贾母和王夫人的面,黛玉的脾气并不掩饰,不论表现的如何婉转,也不带一丁点的畏缩,比书里更添一分气势神采,叫人看着就喜欢。
林黛玉恼了贾宝玉。史湘云自幼与贾宝玉相厚,看不得他那样儿,便推宝玉过去,和迎春、探春说话。
贾宝玉纵然有千百样的款语温言想讨好新来的妹妹,也只找不到机会。忽看见紫鹃在黛玉身后端茶递水,服侍的十分周到殷勤,忙像寻着宝一样,遥遥问紫鹃:“鹦哥姐姐,老太太叫你去服侍林妹妹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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