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过这一席话,院子里的小丫头们都明白过来了。三股辫涨红了脸,还有一个系着梅子青裙子的小丫头已经害怕的抽泣起来。
笑眼儿身子微微颤抖,不自觉往朱绣身边靠,朱绣余光瞥见她一双弯月似的眼睛已经红了,悄悄拉住她的手,攥了攥。
“那这个呢?这个可是长了张讨喜的脸,皮子也白。”柴大娘气急败坏的掐着笑眼儿的脸道。笑眼儿抖得厉害,抓着朱绣的胳膊,死活不撒手。
秦鸨子嗤笑:“如今的爷儿们都爱窈窕娇美,弱柳扶风的女孩儿,你这个,倒像是小门小户里头的那些醋老婆子会喜欢的模样。”又指着那个梅子青裙子的小丫头,挑剔道:“要我说,这个也就算个捎带的,脚也太大了些儿,下力气养出来也没头牌的命。”
这一下可是砸手里两个,柴大娘看朱绣两人的眼神都带刀子了。三股辫虽怕得很,可看见那两个,心下只觉总比没人要强。
朱绣忐忑的很,虽这两户妓家没看上是好事儿。但依着柴大娘的性子,若是今儿做不成她俩的生意,落了她的面儿,恐怕明天就给卖到最下贱的地方去了,她心里早就打定主意,哪怕一头撞死了,也绝不让自个儿落到那样境地。
柴大娘无法,只得抬眼去看石阶上头戴鎏金簪的妇人。却原来那妇人也是个人牙子,只与柴大娘不同的是,这周牙子专往高门大户里钻营,听说还有个在国公府里作管家的亲戚。周牙人从不走街串巷的去收罗人,反倒常常截其他牙子的胡,仗着亲戚的势,出价极低。
柴大娘恨的牙痒痒,同行是冤家,她可没请这周牙人,谁知这老虔婆消息这般灵通,知道她这里有好货,厚着脸皮就自己过来了。
“我这里历来只给深宅里的太太奶奶们选人。”周牙人装模作样的抚抚鬓角,“我原都看不上,只是那府里太太催的紧——头年珠大爷一病没了,发落了多少奴才,若不是这缘故,有多少家生子儿不够使,谁稀罕外头的?”偏还故意找茬儿一般,一指除了朱绣两人的另外四个,又道:“这几个我都要了,姐姐们别跟我抢了罢。”
柴大娘脸都涨紫了,恨不得撕烂那张嘴。偏又不敢真得罪她。
秦鸨母娇笑:“周姐姐看上的,谁敢跟您抢啊。就是这几个丫头太没看头,让妹妹带回去调理几年,到时候出落的花儿一样,再请姐姐带过去侍候老爷少爷们,岂不更好?”说毕,又大有深意的冲柴大娘一笑:“不过……”
“倘若柴姐姐要的价儿忒高了,妹妹买不起,那就还得劳烦周姐姐了。周姐姐家底厚,我们可比不了。”
柴大娘这才明白,她这是教秦老鸨子和姓周的涮了,姓周的今日压根就没打算买人,这两个在这里唱双簧呢。有心一个都不卖,又不敢。
到底不敢强犟,耷拉着脸道:“这三个二十五两银,这一个八两。这两个一共十二两。”
这如今,风调雨顺,除非从拐子手里,一般二般的还真寻不着出色的女孩子。搁平日里,这几个女孩子,每个卖十三、四两都使得。柴大娘只觉流年不利,心疼的抽抽。
秦鸨子眼睛一亮,当即高声叫大门外的婆子拿银子进门。又摆腰扭胯的转过脸对三股辫说:“好孩儿,以后你就是我女儿了。我那里还有一个好孩子,生的单薄娇弱,唤做雨儿。你也可人疼的很,以后你就叫云儿。云儿雨儿,过两年,可就是我锦香院里头等地心肝宝贝了。”
簪花的妇人也奉上了银子。
朱绣见状,心一横,冲着周牙子福下身去:“大娘且慢,我虽丑些,但灶上油炸蒸酥,做炉食、摆果品,我都做的。” 她瞅准周牙人爱炫耀、贪便宜性子,又听说她只做大户人家的买卖,方有这话。
周牙人眼睛一闪,这丫头虽黄黑了些,这礼却不错,说话口齿清晰,听她的话音还会些灶上手艺。心下暗忖:走这么一遭,只赚秦鸨子的二两不免亏了,把这丫头买回去,荣府里头正要买人,她原准备了四个,加上这丫头凑成一掌之数倒也使得,况且那府里美人还少了?这丫头有手艺又识几个大字,送过去,兴许还能得个好儿。
周牙人已是意动,来来回回的端量朱绣。柴大娘亦是一喜,又咬牙心道:果然咬人的狗不叫,今儿才知道这绣丫头还有手艺,只这识字还有手艺,这绣丫头自己就能值十六、七两。
柴大娘已下决心不卖了,忙喝骂道:“作死的小娼妇,你哪儿来的甚手艺,还不滚回后边去。”说着就来拉扯她。
谁知朱绣矮身一躲,只不理,反倒拉着笑眼儿朝周牙人笑:“我这妹子最讨太太、奶奶们的喜欢,还会给人按脚。不如周牙人把我们姐妹一起买了,还便宜。”
柴大娘恨得心都颤了,就要上前来撕打她。
不曾想那赵绣娘往前一站,正挡了柴大娘的路,还帮腔道:“哎呀,这小嘴儿,真是不错的两个丫头,才十二两,可是值了。”
周牙人睨了柴大娘一眼,笑问朱绣道:“小丫头,你叫什么?多大了?从哪里学的灶上手艺?怎么到这里来的?”
朱绣笑回:“我叫朱绣,刚七岁,是我娘教我的。我娘原是大户人家的陪嫁,打小儿跟着小姐,灶台上有手好手艺,后儿被聘给我爹,我爹是个童生,我娘从小儿就教我上灶,她也识几个字,也都教给我了。前年我娘得病没了,我爹又聘了后娘,后娘趁我爹去考秀才,把我卖了。旁的大娘又把我卖给了柴大娘。”
这纯是胡诌,她睁眼就到柴大娘这里了,上哪知道原来的事去。只不过偷听柴大娘跟儿媳炫耀说二两银从赶路的牙子手里收来的病丫头,倒生了副好骨相,命也硬,灌上一回草药就缓过来了,等养上几年,兴许就是百倍的利。这柴大娘也不知道她的底细,更不知道二两银醒过来就不是原来那个了。
周牙人听她声音清脆,说话调理,更满意了,道:“可怜见的。”又看笑眼儿。
笑眼儿刚就已吓呆了,只管粘着朱绣站着,朱绣拉她笑道:“我这妹妹是她祖父病了,家里没法子才把她卖了。她娘是个稳婆,教了她些捏按的手段。”实际上笑眼儿是因她家里人觉着她生辰不好犯克,才把她卖出去,从小就不受待见,哪儿来的机会学按摩的手艺。不过是朱绣她自己会,等过去这关背地里教给笑眼儿些手法就是了。
笑眼儿唬的倚在朱绣身边,只管连连点头。
柴大娘恨得那样,周牙人只当看不见,从秦鸨子那里借了十二两给她。
赵绣娘还要去另一家牙子那里,而两个老鸨子是坐马车来的,周牙人坐了一架青帷子小轿,朱绣两人跟在轿旁。
出了这牢笼似的两进小院,身后柴大娘鹰钩子似的眼狠狠盯着她的背影,朱绣一晒,虽前路仍漫漫,到底还有些盼头了。迈过大门槛的时候,朱绣悄悄从荷包里抠出那块有些干瘪的石榴皮,随手扔到门里…………
柴大娘看着自己手上掐石榴皮染上的黄色,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尖声嘶吼:“那小贱皮子……”未及说完,就捂着胸口往后头仰,惊得闫娘子连声惊叫。
作者有话要说: 周牙人:我是荣国府的亲戚!
……
三股辫:大家记住我,我是锦香院的云儿,就是唱“荳蔻开花三月三,一个虫儿往里钻”的那个云儿。——说我唱的粗?!哎哎哟,那薛大爷还唱“女儿乐,一根鸡吧往里戳”呢!
……
作者:我小学头一次看红楼梦的时候,家里那本书有些破,缺了不少页,等我高中自己买了新的,才发现缺的那些页,原来都是些贾宝玉初试云雨情、香怜玉爱、绣春囊等等的情节——感谢我妈,这大概算是人工净本吧。然鹅,正因为我把那本书上缺的都一一找了出来,所以我对这些被撕掉的情节记得比其他的深刻的多……
第4章 花珍珠
内九外七皇城四,丫头一梦入红楼
此时的京城已初初有“东富西贵、南贱北贫”的格局,达官贵人的府邸多在西城。
西城这一带外三海水面开阔、青柳垂岸,又与玉宇琼楼、湖光山色的皇家西苑所在的内三海联通,且有数座佛寺林立,风水之好,令人嗟叹。
朱绣走的腿都酸了,才过了西直门进入京都内城,许是周牙人今日赚足了便宜,兴致颇好,索性掀起一侧轿帘,一路上都在与朱绣闲话。
见两个小丫头四顾流连、眼都不够用的样子,周牙人颇看不上,“这不过是穷酸九流才住的地方。等去了我那儿你才开眼呢,若是得幸被选入府里,哎哟哟,你就知道神仙住的地方是什么样儿了!”
听周牙人口沫四溅的炫耀了盏茶功夫,朱绣才知道原来柴大娘家的小院位于南城,而南城与北城皆属外城,因南城三教九流、手艺人还有妓院多,时人颇以为诟病,渐渐地就有了“南贱”的说法。
其实这南城却是热闹的很,虽不比东城高贾如云、牌匾相望,但亦是百货云集、喧嚣交易,居于东城西城的纨绔子弟常出入南城来寻欢作乐,捧戏子、包头牌的比比皆是。
“那府里什么样儿?”朱绣权串一回捧哏的,顺着周牙人的意,两眼亮晶晶的套话儿。
周牙人心下越觉这小丫头机灵会来事儿,黑珠子般的两眼清澈雪亮,不免叹息道:“你这小丫头,鬼灵精似的讨人喜欢,可惜了的,若长得再白嫩些,周大娘保管你能进正院当差!”
摇摇头,又道:“也说不准,太太不喜欢那些狐媚妖妖的,嫌不大成体统,倒爱粗粗笨笨的丫头多些。”说毕,又摇头,“仔细一瞅确实算的上个美人坯子,不合太太眼缘。”又指着笑眼儿道:“她倒是像能讨太太喜欢的模样。”
朱绣心内有些忐忑,这家的当家太太不喜长得好的,必然是她自己长得一般些、家里男人偏又好美色的缘故,若是去这样的宅第,日后还得想法子把自己往丑里扮相,免得招了人眼。
周牙人又笑道:“你只从现在起,求神仙奶奶让你越长越白净罢,咱们府里头,老太太是最稀罕长相齐整的丫头,若是入了老太太的眼,日后说不得你周大娘还求你提携呢。”
不过是打趣的顽话,朱绣听过就算,一面儿走一面儿变着法儿打听那豪门府邸的情形。
“咱们国公府的门槛儿高着呢,等闲的小官儿都扒不上咱们的门槛儿,拜贴都送不进老爷的书房去。”说话间已到了一条院落林立的后街,不似之前走过的那条街气派肃穆,这街上房舍挤挤挨挨,闹闹吵吵,不时有几个顽童从身边疯蹿出去。
小轿左拐右弯进了处偏僻小巷,周牙人从袖里摸出十来个大钱赏了轿夫,带着朱绣两人入了一处半掩着门的小院,笑说:“我这院子虽小些,可在这宁荣后街也算数得着的了,府里出去五服的族亲有些儿还不及我这儿呢。”
宁荣后街?朱绣只觉耳熟,还有那什么国公府?未等她发问,周牙人一个晴天霹雳就砸在朱绣头上:“小蹄子们!猫也不喂、茶炉子也不烧,都只疯顽!等明天送你们进府,荣国府的丫头就这样儿?仔细回头都撵出来!…不替我挣脸面也罢,要是丢了我的脸,一个个仔细你们的皮!”
这位周大娘刚说什么!荣国府?!还有再之前的……珠大爷!
先前所有的话在朱绣脑子里这一刻终于串成了串儿。
卧槽!这不科学!若不是还有一丝丝的理智尚在,朱绣能立刻给周牙人表演惊恐暴漫脸。
还好身边有个笑眼儿小妹妹,一直如同鸡崽儿跟着鸡妈妈那样,时时刻刻用紧抓朱绣胳膊的手来提醒她,人间尚在,珍惜狗命。
一直到用了晚食,朱绣躺在炕上,仍旧做梦似的,还是没有‘姐这就穿到红楼梦里啦?’的真实感。
笑眼儿心惊胆战地看她一会儿眉开眼笑,一会儿摇头哀叹;转眼儿若有所思,一瞬间又信心凿凿。只觉得她疯魔了,又怕又担心,含着两泡眼泪战战兢兢地问:“你、你怎么啦?”问着问着眼泪便大颗大颗的掉下来,宛如下一秒就得替朱绣发丧出殡的绝望。
“咳咳咳!”朱绣终于被凑到眼前头的那张涕泪滂沱的脸给吓醒了,几乎就被自己口水呛着。
“没…好不容易从柴大娘那里逃生出来,我高兴,”朱绣忙转移话题道,“对了,你叫什么?”
笑眼儿勉强收住眼泪,又想笑了:“我没名字,在家时都叫我妞子,我、我也高兴!真好!”
她心里记着朱绣的恩,忙又道“谢姐姐救我…”
朱绣不等她说完,就赶忙打断了,笑问:“你多大了?原来家中有几个兄弟姊妹?想家不?…”等语。其中一些其实朱绣早就听到过,现在问起来不过是怕小姑娘忒羞窘。
原来这笑眼儿已八岁有余,比朱绣还大上一岁呢。
朱绣猜自己现在应是七岁,皆因她醒来时身上的衣服虽是人牙子给的,但有一个破烂些的小荷包是挂在她脖子上的,那荷包里面上绣有‘巳蛇、戊辰’字样,系绳虽然发黑发硬了,依稀也能看出这原是一条红系绳。
柴大娘给她新添的金孙儿脖子里就挂了一个红绳荷包,听柴大姐儿嚼舌根,那荷包里还放有一个如意状的小银锞子——时下的风气,富人家的孩子脖子里自然是戴着金银打的平安锁,穷人家一般就是给孩子系个红绳荷包应景。今年是戊子年,朱绣猜想原身应是七岁,也因为荷包上有字,她想着家中应有识字的读书人,胡诌身世的时候才那般说法。
两个小丫头逃出升天,后知后觉地兴奋、恐惧都涌上来,不免叽叽咕咕的说些话儿。谁知就惹着墙那头的人了,只听咣!的一声,不知什么砸到墙上,有人骂道:“三更半夜的叽咕甚,吵的人睡不好觉,也不怕烂了你们的舌头!”这原是一间房隔出的两个小间儿,小的可怜,这头睡着她俩,那边睡了周牙人之前买的四个,晚食的时候都见过的。
巡夜的人刚打过一更的梆子,此时也不过戌时半,正屋里周牙人的灯还未熄呢,怎么就三更半夜了。朱绣耳朵灵,方才明明听到那边也在咕咕哝哝的议论她们两个,这会倒打一耙,骂起她俩来了。
显见的是找茬了。
还没进去给人当奴才呢,就开始争个三六九等了?
“睡罢。明天周大娘见咱们精神好也喜欢。”朱绣故意大些声对笑眼儿说话,安抚的拍拍她的肩。
从来无视最气人。
那边咣咣咣砸了好几下墙,听这头就是不应,才骂骂咧咧的消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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