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两盏茶,林如海取出御赐怀表看一眼,笑道:“时候不早了,再不回去恐怕就误了圣上美意。”当即命外面站着的两个林家的老嬷嬷:“请姑娘来,与她外祖母、舅舅、舅母作辞。”
贾母还要拦着,贾政轻轻摇头,才罢了。
王夫人勉强笑道:“大姑娘的箱笼只怕还未收拾妥当,这……”
林如海第一次向王夫人说话:“无妨,日后再取不迟。”
贾母和王夫人相看一眼,心下微动,也不拦着了。这男人还是粗心,姑娘的东西,怎能私落在外头,若是叫外男拿去几件,多不好呐。
林如海亲自看黛玉上车,王夫人等送到二门,见林黛玉的几个贴身丫头都各自仅背了一个小包袱,也放了心。
林家来了十几个精干长随和嬷嬷,奉着林黛玉的马车先行。林如海一面与贾政说些时政朝廷之语,一面被亲送出正门。
不料林如海方想上车时,从荣国府石狮子外侧,冲出一辆极为简陋的驴车。那驴车赶到近前,荣国府门子赶紧上前驱赶,却见那车打了个弯儿,从车上跌落下一人,驴车毫不停留,哒哒哒就冲开门子跑了。门子连车夫都没看到正脸儿。
跌下的这人,肮脏恶臭,周身都是鞭子抽出来的血痕,就连乱草似的头发下面的脸上,亦是如此。
没等门子驱赶,这人把脸上乱发血污往脑后一撸,滚到贾政脚下,哭道:“二老爷!你不认得奴婢!奴婢是侍候宝二爷、贾宝玉的贴身大丫头!”
竟是个女人,声音嘶哑难听,像是被火炭烫坏了嗓子。
门子上来拉她,这女人发疯一般,死死揪住贾政的裤子袍角,任凭门子拳打脚踢,呵呵的大声嘶叫:“老爷!奴婢冤枉!冤枉!”
一个儿子房里的丫头当街揪住老子的袍子喊冤,实在是西洋景儿,贾政被熏的直恶心,却还要脸皮,况且又正在林如海面前。只得喝退门子,勉强道:“我家里从未有苛待下人的事。你若是我家的丫头,怎成了这样?果真有冤,不若进府里告诉太太,她自然主持公道。”
不提太太还罢了,一提王夫人,这碧痕呵呵的疯笑起来,大骂道:“狗杂种的太太!我这般模样,就是这个佛口蛇蝎心肠的好太太害的!就因为宝二爷知人事了,拉着我作弄,谁知叫别人惊了魂!该!活该!你们那个宝玉凤凰蛋没用了,呵呵,没用啦!他胆子小,吓得痿阳不举,干我什么事!”
“太太好毒的心肠,先还不处置我,我感恩戴德,恨不能一辈子当牛做马的报答!谁知没过一年,她叫人诓我出去,把我嫁给了庄子上的挑粪夫!天杀的贼人,她不叫庄上的人把我当人看呐!就连睡在驴棚里的傻子都能作践我!叫我喝马溺!吃粪土!日日毒打……你们听听!老天听听!她儿子自己作孽,凭什么这么作践我!纵然勒死打死我,也比这样活着强!”
撕心裂肺的喊着哭着,门子上前堵嘴都不能。
贾政脸如黄纸,已慌了,叫门子拉进去。
林如海站在一旁,静默听完,忽道:“老太太的好心,我领教了。政兄留步!此作别,还请再务登门!拜匣里一万银子,只当这几年小女借住租赁房舍之用!”
贾政忙要拉住解释。可脚下被碧痕死死抓住,只能看林如海拂袖怒去。
碧痕又哭又笑,突然把身上褴褛衣衫撸起,叫人看她身上已烂了的肉皮,深可见骨。门子见她松开,一喜,几个人忙上前拉她,谁知碧痕早就折磨的不想活了,只是往日求死不能,如今迸出最后一把力气,一头撞到石狮子上。
登时脑迸额裂,没一息就死了。
林如海在马车里,远远看见,叹一声,低声命杨林:“去查,这叫碧痕的人,怎的能从贾家庄子上跑出来?”正巧赶着这个时机。
第80章 宅男
“太太, 罗翠坞的摆设倒还在,但您说的林大姑娘的衣饰物件儿,真没有找见啊!”
王夫人转念珠的手微微一顿,问吴新登家的:“果真没有?”这林丫头走的匆忙, 只贴身丫头身上背着几个小包袱, 怎么可能把随用的东西都装走?
吴新登家的也委屈呢, 谁不知道林姑娘是个财主, 她们前脚刚离开,后脚太太就叫把罗翠坞的东西整理出来,说是方便林家来搬, 也恐怕遗失了姑娘的东西。当下哪个管家奶奶不心动, 看林姑娘平时的穿用打赏, 指头缝里漏出一两件到自己荷包里, 恐怕就够一家子几个月的嚼用。好不容易太太的心腹周瑞家的被女婿连累, 折了进去, 吴新登家扬眉吐气, 赶忙抢了这个巧宗。
谁知罗翠坞里摆设倒都在, 可正屋里头别说珠翠头面,就连一见旧衣服都没有, 箱笼里空空如雪洞。博古架和高几上的玩器摆件看着也都是寻常物件儿, 并不值钱。
“太太, 真是没有。林姑娘往常闭门锁户的, 咱们也没进过她的屋子,要不然,太太指个长往那里走动的姐姐, 许是咱们不知林姑娘习惯也说不得。”吴新登家的只赔笑。
王夫人就说:“叫青锦跟着去。”
彩云小心翼翼的回道:“您前几日恩准青锦家里人把她接回去了,又赏她家二十两银子……太太忘了?”
王夫人捏捏眉角, 才想起来这事儿。这屋里的几个丫头渐渐都大了,她本来还想再留两年,谁知金钏儿被老太太横插一杠抬举成了姨娘。从那之后,王夫人心里便更不肯深信丫头,又听几个陪房谗言告状,只疑心这几个大丫头都是攀高枝的,正琢磨着或是配小厮或是与其父母自便时,青锦家里倒先提出要赎她出去。
青锦虽模样讨喜,也不爱说小话,更没沾过宝玉,王夫人心里有些喜欢,却从来不当心腹使唤,只因这丫头是外头买的,不如家生子用着放心。她家里一提,王夫人乐得施恩,叫公中赏给她家人一个上等封,又把身契给了。叫青锦再留半个月,与才提拔的金铃交割清楚,就可家去了。
谁知六月多事,王夫人的脾气一会儿好一会儿坏的。青锦来谢恩作辞时,彩云小心回禀了,王夫人当时正听说王子腾新丧,心里不自在,就叫青锦在外头磕过头就罢了。
“罢了,老太太那里的鸳鸯、琥珀,哪个都熟络,叫一个就是了。还有凤丫头那里的平儿,也叫着,与你们一同去。”
近来简直诸事不顺,王夫人心焦气躁,听吴新登家的办事不利落,已是半恼。
“是。”吴新登家的连连答应了,一面退出去。
从荣禧堂出来,吴新登家的整整衣裳,叫一个媳妇子去上院:“请琥珀姑娘来,别惊动了老太太。”她自己步子一转,却是亲自去告诉平儿了。
凤姐虽不管事了,可李纨手生面软,只愿意卖好不愿意得罪人,更不会打肿脸充胖子,把自己手里的银子填补公中。故而,不分大事小事,常来请太太示下。有大小太监来打秋风,更一推二五六,不管王夫人再三说叫她先支应,李纨却咬死了不能,跟柱子似的立在那里不走。王夫人不敢得罪内监,公中拿不出来时,只得从自己私库拿。又有家下奴才或偷懒松懈或口角打架,李纨毫无震慑力,又常把官司闹到荣禧堂里。气的王夫人没法子,只得把平儿提溜起来,平儿理事是惯了的,素日又有些威名,倒把一众上蹿下跳不安生的震住了。
这厢,吴新登家的心道,琏二奶奶这里以前多热闹呐,如今只剩小猫三两只,就连这黑漆大门都没那么油亮簇新了。
一时,琥珀和平儿与吴新登家的并几个婆子媳妇,又往荣禧堂正后方的罗翠坞里去,方一进去,就叫平儿吃一惊。
琥珀也愣了,笑道:“这可奇了,林姑娘住在这里时,分明不是这样布置摆设的,才走了半个时辰,就成了这样了?”
平儿细细打量,又凝神回忆,越想心里越觉古怪,只沉默不语。
吴新登家的问:“平儿姑娘常到这里来,可知林姑娘平日坐卧起居有什么习惯?”她不好说卧房里的箱子都是空的,只得转着弯提醒。
平儿闻言,就笑道:“我们奶奶病了,大奶奶还时常使唤我过去,真得旬月没得来这院子了。况且姑娘家的习惯,不是贴身侍候的谁知道呢?嫂子巴巴的把我们叫来,是为什么事?”
吴新登家的讪讪的:“林姑娘走的急,太太叫咱们帮着收拢收拢,恐怕丢了姑娘的东西。谁知……”吴新登家的唯恐王夫人怪罪,只死命请琥珀和平儿一起去回话。
两人无法,只得都往荣禧堂来。东侧三间小正房里头,王夫人面沉似水。
“除了摆设玩器,都已搬了?”
吴新登家的回道:“是,不过花帐和锦被缎褥都在。”
王夫人一愣,忙道:“她们小孩子家做事,到底疏漏些,你们倒是把这铺盖收好了送上来。女孩儿用的这铺盖和梳头的家伙,倒不好叫外人碰触。”
平儿本不想出声儿,见状,只得上前回明:“这花账和铺盖,只怕不是林姑娘用的。”
“这些玩器古董,还有那花帐子,和锦被缎褥都应该是咱们家的东西。方才我看了下,有好几样都是我记得的。林姑娘头一次进府来,老太太命我们奶奶收拾布置妥当罗翠坞,给林姑娘住。我看着,这些东西倒都像当时开库布置的物件儿,想来林姑娘不好意思用咱们的东西,好生收起来了,如今又重新复原了。各房各屋子铺就装饰的东西,都是录在册子上的,一查就知道。”
吴新登家的心里咯噔一下:怪不得那桃红的花帐子有些眼熟,仔细想想,几位姑娘那里的确有挂着一个样式的,还有那被褥,一股子樟木箱子里头搁久了的味儿。
听说这个,王夫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林家的马车常来给她们姑娘送东送西,必然是偷偷搬空了的。况且自家不知道林如海何时上京,可林家丫头定然是知道的。这林丫头果然藏奸心滑!
她猜的八九不离十。荣府的消息林如海是尽知的,急赶着回京也有这里头的原因。自打老太太不经姑娘意思,就指了大观园的一处轩馆,说叫一起搬进去,林安家的就亲自张罗,跟蚂蚁搬食物一样悄悄把林家的东西都运了回去。
昨日,朱嬷嬷家去,程家派来的马车转了个弯儿,就把几个丫头的铺盖都运走了。今儿,林如海来接女儿,黛玉虽从荣庆堂离开,可还有两辆青帷子马车去罗翠坞接陈嬷嬷、菊月等一众嬷嬷丫头的,仅剩下黛玉的铺用,早已收拾进陈嬷嬷所在的马车里了。另有一些零碎东西,杏月等人一人一个小包袱就全装好了。菊月仔细,来的时候就把这里原本的东西都记清入库的,她指挥几个大力嬷嬷,不足一个时辰就给‘完璧归赵’了。
王夫人平了一下郁气,正要起身去向老太太回明此事,看看别的地方还有什么转圜的余地,就听见外头一阵喧闹,还有外男的声音,院子里听命的丫头媳妇避之不及,乱成一团。
王夫人正要问,就看贾政一把掀开竹帘,铁青着脸走进来。
“老爷?”王夫人看他形容狼狈,袍子上还有污迹,一走动更有一股子臭味扑面而来,惊得急忙站起身来。
“彩霞,快去取衣裳来。”王夫人忙忙的用帕子给他掸袍角,一面急道:“您不是去送林姑爷了么,这,怎么?”
贾政养尊处优,自小文弱,往日亲自打贾宝玉几板子都累得气喘吁吁,更何况今日那阵仗。况且一个活生生的人顷刻碰死在眼前,吓得贾政连困窘、羞愤的心都顾不得了,撑着叫驱散闲人、收裹尸体已是极限,门子才扶他进了书房,贾政就险些一口气上不来。
幸而他那些门客里头有懂医理的,施展了一番,又给灌下了一碗安神汤,才叫贾政缓过来。只是随着缓过气的,还有铺天盖地的羞愤欲死,几个清客先生都知道他的性子,见他醒了就连忙托词毕了去。
若是往日,贾政兴许还觉着清客们知机识趣儿,可今日实在不同,叫一个奴婢在大庭广众之下指着鼻子辱骂,还有宝玉的事,只叫贾政觉得连门下清客都瞧不起自己了。这下子,性子越发起来,挣扎着就往正院里来,长随们生恐出事,百般劝阻。才有荣禧堂小媳妇俏丫头哄乱的事情。
“毒妇!蠢妇!列祖列宗的颜面都被你们母子丢尽了!我也没脸活了,索性勒死那小畜生,再给祖宗磕头碰死谢罪!”贾政一掌推开王夫人,端着文士派头惯了的人,连巴掌都甩不利落。
王夫人被一掌打在肩上,当着一地的丫头媳妇的面,也觉脸都丢尽了,哭道:“老爷,这话怎的说?纵然要我和宝玉的命,也该说明白了!”
贾政铁青的脸,嘴直哆嗦。他的长随在外头,唯恐再把老爷气厥过去,只得替出声儿:“太太可知宝二爷有个叫碧痕的丫头?”
王夫人一懵,随即疑惑道:“是有这么个丫头,只是这丫头早就放出去了,如何又说?”
长随无法,只得挑着把事情一说,“……那碧痕撞死在外头,说是太太逼得,把她嫁给庄子上的粪夫,百般折磨她。”
王夫人冤道:“可是奇了!丫头们的去处,我从不管!这等小事原先是凤丫头操持,现在是珠儿媳妇管着。若她不好,撵出去或是卖了,如何不成?倒要费事磋磨!我只怕给娘娘积福不够的,怎会做那样的事?”
外面长随就叹一口,心道太太果然厉害,几句话里头带出了同出王家的二奶奶,带出了珠大爷,还有娘娘,搁在平常,这个个都是护身符。只如今,“那丫头说是因宝二爷……太太把宝二爷的病赖给了她,才……”
王夫人眼一黑,竟把宝玉的病症给扯了出来。贾政听这话,火上浇油一般,气的胸膛起伏不定。
王夫人看已瞒不过,心口一阵阵的绞疼,只向贾政哭道:“如何是赖她,她哄着宝玉作怪,害的宝玉病了几年,这才好些了,又来戳人的心窝子!况且哪个逼死她了,老太太开的口,拿的主意,撵到庄子上做活。庄子上的事情,我何曾管过?老爷要打要杀,也该查明白了!”
这话却是实话,王夫人纵然恨得牙痒痒,也都是想着弄哑了卖出去或直接药死,不会费心费力的使人年深日久的折磨人。发落碧痕时,亦是如此,灌了哑药撵到庄子上做活,庄子上辛苦,料碧痕舒坦不了就丢到脑后去了。若非今日出事,王夫人几乎都不记得这丫头的名字了。
可碧痕貌美,被厌弃的美貌丫头落在庄子上是什么境地,这些深居后宅的夫人太太根本想不到。京郊的庄子庄头又是第一等的吃赌混账,赌输了喝醉了都会抽人撒气,他家娘子也是个恶的,戳哄着把碧痕收在屋里。那庄头耍鞭子时喜听人求饶,光打还不足兴,还花了银子从其他贵人庄头手里买了药,碧痕吃下去吐了几天血倒勉强能言语了。碧痕会讨好卖巧儿,初时不挨打的时候倒还过的,却不妨又碍了庄头娘子的眼。在庄头把银钱输光的时候,又戳弄着庄头把碧痕典给别人换银子,这言语多了,碧痕就落到了泥淖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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