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从鼻子里重重冷哼一声,而后拍了拍陈鸾的手背以示安抚,声音沙哑疼惜:“鸾丫头莫怕,祖母为你做主,谁也欺不到你头上来。”
陈鸾纤长的睫毛上下扇动几下,一大颗水珠子便盈盈而出,悄无声息落在老太太的手背上。
“叫跪在外头的人回去吧,老婆子受不得她这样的大礼!传到外头不明就里的人耳里,还以为我亏待后院姨娘了呢!”老太太声音不重不轻,却带着一股子摄人心魄的寒意。
这话说得重,陈申也不敢接,只是擦了擦额上细密的汗珠,陪着笑道:“母亲这是说的什么话,府上无主母,后院的事皆是母亲一手操持,康姨娘是晚辈,听您训导是应该的。”
老太太不想再看见这个惹人心烦的嫡子,有些疲惫地挥手,将人赶了出去。
“鸾儿,祖母觉得有些闷,缓不过气来,你去将窗子打开些。”
屋子里药味袅袅,陈鸾膝盖跪得有些发麻,这会站起身来将窗子推得半开,暖风涌入,她半眯了眯眼,缓步走到老太太的床前。
方才陈申一出去,老太太就屏退了左右伺候的人,陈鸾心头一颤,直觉老太太要将她母亲的事告诉她了。
可这样的预感却是错的,老太太只是和蔼地拂了拂她细碎的鬓发,昏暗浑浊的眼里闪着密密的水光,“还好鸾儿有了那般好的归宿,日后必定大富大贵,光耀满门。”
陈鸾微微动了动嘴角,而后垂着眸子点了点头,道:“祖母对鸾儿的好,鸾儿都知晓。”
说罢,她顿了顿,有些失落地道:“祖母别气爹爹和姨娘,他们都是为了恒哥儿有一门好的亲事。”
瞧,以德报怨这事她也会做。甭管她心里想的是什么,这话,她一定得说得体贴漂亮了。
这还是她从陈鸢那儿学到的本事。
老太太闻言,也是叹了一口气,幽幽道:“这事你别操心,恒哥儿自有他的造化。”
陈鸾从福寿院回来的路上,踩着青石路上的碎石子,些微的愉悦从那一双澈澈清眸中流泻出,流月心思细腻,也笑着道:“得亏老夫人没听了国公爷的将康姨娘扶正,可见老夫人啊,是站在小姐这边的。”
陈鸾心底也是松了一口气,她勾了勾唇角,道:“祖母注重嫡庶,想要一跃登天,哪有那么容易?”
葡萄却是懵懵懂懂,紧跟着问:“小姐往日里不是很欢喜康姨娘与二姑娘吗?上回御赐的香墨都给二姑娘送去了,自个儿一点也没留。”
陈鸾侧首,将鬓发挽到耳后,有些感慨地道:“我对人好,人却不记着我的好,白白付出真心,临到头还要被反咬一口。”
葡萄皱眉不解,还想再问,就被流月使眼色止住了话头。
小姐明摆着与庶出那头离了心,多问无益,日后多防着点那头才是正道。
陈鸾回到清风阁后,便听小丫鬟来报,说是国公爷在康姨娘院子里发了好一通火,连带着二小姐都掉了几回眼泪,最后国公爷拂袖而去,直到晚上也没回来。
陈鸾听到之后,并没有感到意外,陈申就是那么个人,再爱狠得下心,好叫老太太那瞧见消了心里的火。
再说,都是做戏罢了。
罚了康姨娘那边,府上顿时清净许多,陈鸾每日里去福寿院陪陪老太太,再不就是应付着陈鸢一日精过一日的变脸术,日子倒也过得飞快,且乐趣十足。
国公府上都是人精,一段时间下来,大小姐和二小姐不合的传言便悄然流传开来。
四月十一日晚,天微暗,院子里的花草叶子边缘开始染上墨黑,一点点被暗夜侵蚀,清风阁各个角落都点起了灯,晃悠悠的与天上的星子遥相呼应。
葡萄推门进来,皱着眉头禀报道:“小姐,康姨娘带着二小姐来了。”
陈鸾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瞧着夜色勾了勾嘴角,淡笑着颔首,道:“算着时日,也该来了。
“去请进来吧。”
日前倒是看着消停了,只是明日就是南阳王府的小宴,这康姨娘到底沉不住气,将一向心高气傲的陈鸢带来了。
康姨娘和陈鸢并排走进来的时候,衣裳上带起一阵浓烈甜腻的花香,陈鸾笑得再自然不过,一双盈盈杏花瞳里满是亲近。
仿佛前世那些不堪与卑微,全是一场浮生梦。
康姨娘一直僵着的身子悄悄松了下来,风韵犹存的面上表情也自然了许多。
陈鸢十分自然地挽上了陈鸾的胳膊,声音带着点熟悉的撒娇,柔柔腻腻,叫人生不出拒绝的心思来。
“姐姐这段时间一直没去梨花轩瞧我,我心里惦念着姐姐,用过晚膳后就拉了姨娘往姐姐这边来了。”
陈鸾被她环着的半只胳膊都起了细小的疙瘩,她朝着伺候的丫鬟吩咐:“去沏两杯青竹茶进来。”
说罢,她借故与陈鸢拉开了些距离,道:“前些日子我身子不怎么舒坦,恐染了疾给姨娘与二妹妹,这几日才好过了些。”
陈鸾体弱体寒,身子娇贵得很,日日都是一副不胜娇楚的模样,清风阁每回请医问诊动作都不小。
这样一想,陈鸢的心里才好受点。
病死了才好!
一盏茶,品到最后,陈鸾也没主动提起王府小宴的事,眼看着夜深了,康姨娘频频朝陈鸢使眼色,示意她赶紧开口。
陈鸾倒是不急,指尖摩挲着茶盏上温润的花纹,脸上的笑意越积越深,直到最后缓缓起身准备送客。
“姐姐——”
陈鸾回眸,一脸茫然,极轻地从喉间嗯了一声,问:“妹妹可有什么事?”
陈鸢一看她这样淡然自若的模样就极其想冲上去撕烂那张伪善的面目。
说什么姐妹情深,那日她与姨娘跪在福寿院前,她陈鸾看笑话一样地盯了许久,最后头也不回地去了里屋。
而将姨娘扶正的事,若是陈鸾早早的就点头应允下来,老太太那又怎么会闹得那样厉害?
说来说去,她不过就是占着一个嫡字罢了。
陈鸢咽了咽口水,有些艰难地出声:“姐姐……明日南阳王府小宴,妹妹能否跟姐姐一同前往?”
上次老太太恼了康姨娘,连带着恼了她,几次入不得福寿院的门。
眼看明日就是赴宴之日,她这才有些慌乱地来了清风阁,原以为陈鸾是个聪慧的,可坐在这好半晌也不见她提起半句。
陈鸾上下打量她几眼,而后倏而笑出声来,道:“妹妹还在为这事烦心?祖母早与我提过了,小宴自然是要带上你的,咱们姐妹之间,也好有个伴。”
“你怎么还忘了?”
陈鸢的目光一瞬间阴沉下去,指甲深入到肉里。
绕了这么久,陈鸾就是想这样羞辱她一番?
等两人走了,陈鸾在外头的罗汉小床上斜躺着,窗子开了一条缝,夜风如水流泻进来,吹动着层层轻纱床幔,也吹乱了陈鸾蜿蜒及腰的乌发。
流月轻手轻脚地进来换了熏香,又将窗子关严实了,才道:“小姐早些睡吧,明日还得赶个早呢。”
等人都退出去,红烛印着陈鸾精致的面孔,在屋里投下一片黑影,她皱了皱眉,无端端的又想起前世里,天牢里的森森刑具,牢房中的爬虫,以及养心殿中稳坐皇位的男人。
他漠着脸,一字一句地问她,当初为何不嫁他。
四月的夜里,陈鸾无端端被一阵寒意惊醒,起身细瞧,才发现自个就在外头的罗汉床上睡着了。
这一惊醒,便再也睡不着了。
前世她万念俱灰,这小宴自然也没去,可听着南阳后来提起,纪焕和纪萧都是有去的。
此时此刻,她心里竟又生出一股子胆怯来。
她可还一直记着,她对纪焕说过什么口不择言话。
那男人肯定记到骨子里去了!
第7章 见
十二日一早,天边还泛着乌青,一团团隐在暗里的乌云正缓慢的完成蜕变,准备开始一日复一日的忙活,清风阁里烛光黯淡下来。
陈鸾醒得早,葡萄和流月进来伺候的时候,她已呆坐在梳洗台前许久,一头如瀑的情丝三千缕,中衣素白,倒是隐隐将她脸颊上勾人摄魄的媚意压下去几分,衬出些清冷素净的美来。
陈鸾一向不喜争强好胜,年少一腔的心思都放在了纪焕身上,而男人性子孤僻,时常都是一身清冷冷的黑衣,她也就配着一身白衣,素淡得不成样子。
加上陈鸢每次的明示暗示,也因此,每次的风头都叫盛装打扮的陈鸢得了一半。
京都明珠中,竟也有了她的一席之地。
陈鸾想起那些往事,眼神蓦的冷了几分。
“我记着上回宫里赐下来一批散花锦,老太太拿出去叫人做了件桂子绿堆花长裙送了来。”
“今日就穿那件吧。”
葡萄与流月诧异地对视了几眼,而后迟疑着道:“小姐,老太太那日也给二小姐送了一件,若是二小姐等会穿了那件儿……”
那岂不是就撞上了吗?
陈鸾挑了挑眉,眼尾勾起一抹深意,她站起身来,望着西南小角的方向,轻言低喃道:“梨花轩现在必定十分热闹吧。”
可不得忙得人仰马翻吗?
为了获得八皇子殿下的青睐,自然得精心装扮一番,好拔个头筹。
“可不是?奴婢天未亮就出去剪花枝,瞧着就梨花轩的灯亮得最早。”葡萄撇了撇嘴,小声嘀咕了几句。
陈鸾垂眸,瞧着手腕上温润水白的玉镯子,一双润透的杏花眸里沁着柔柔的水,她嘴角一扬,牵扯出两个勾人的小梨涡,有些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手钏,道:“无需多想,她今日穿的定是老太太那送去的衣裳。”
一则为了讨老太太欢心,二则送去的东西也确实是精品。
老太太素来在意国公府的形象,再加上她那日说的几句话,自然会对梨花轩那边格外注重些,就是小玩意物件,都送过去两回了。
这下子,流月也皱起了眉头,不解地问:“既然小姐猜到了,为何还要穿那套?”
陈鸾轻笑着解释,声音如淌过山涧的泠泠山泉水,“老太太向来嫡庶分明,陈鸢的东西再多,也越不过我去。”
再好也好不过她去。
这只怕也是陈鸢费尽心力算计她叫她跌落云端的原因。
再说御赐的东西,本就稀少,送去陈昌恒那的一件长袍就已匀出不少去,再多的肯定是没有了。
老太太做事不糊涂,相反很精明。
今日是个好天气,天幕撒下柔和的光,微风带着四月的甜香柔和,拂过府中每一寸土地,枝头树梢,红粉莹露。
所以陈鸢与康姨娘的心情也是极好的。
只是两人脸上的笑容,在看到珊珊而来的陈鸾时,就迅速消失了个彻底。
马车早早就在府门口侯着了,一前一后,一辆等会去南阳王府赴宴,一辆去寺里上香。
陈鸾由葡萄扶着站在了陈鸢与康姨娘的跟前,先是蹙着眉轻咳几声,而后抬眸柔柔地问:“姨娘与二妹妹来得真早,这四月的天,也是有些冷的,可别染了风寒。”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陈鸢紧了紧手里的帕子,目光又在陈鸾的身上扫了一圈,有些僵硬地开口道:“姐姐多虑了。”
“姐姐今日怎的穿上了这身?那日我去清风阁小坐的时候,姐姐可是瞧都没瞧一眼,就叫人收起来了。”
这是在怨她悄无声息的就穿了这衣裙抢了她的风头?
陈鸾脸上的笑缓缓敛了去,皱眉反问:“二妹妹这是说的什么话?祖母送来的衣裳,我怎会看也不看一眼?”
“这不孝的高帽子,我可戴不起。”
觉察出她话语里的不虞,康姨娘急忙笑着出来打圆场,“大姑娘别气,你二妹妹的性子你也是知晓的,口无遮拦,没什么坏心思的。”
实际心思比谁都要黑。
陈鸾配合着缓了神色,但还是皱眉说了几句:“在府上我不同二妹妹计较,可外头人不知二妹妹脾性,谨言慎行该时时记在心上,不然上回就不会惹得三公主不快,说你小家子气了。”
这一番话下来,陈鸢彻底哑了。
这么多人站在这里,各种异样的眼光投过来,陈鸢恨不得缝了他们的眼睛。
她知道陈鸾说的是哪次,那回还是老太太带着去的,建威将军府的老夫人生辰,许多王公贵族皆上门贺寿,她少见那样的大场面,许多人也认不全。
竟一时惹得乔装而来的三公主不快,最后还是多亏了陈鸾和小郡主出面赔了个不是,这事才平息下去。
陈鸾见她面色灰白不定,嘴角弯出一个细微的弧度,余光又瞥见前来的老太太一行人,心头略感遗憾,随后有些不忍地宽慰道:“罢了,二妹妹也别将此事放在心上,等会子小宴,你跟在我身后便可,我将小郡主等人介绍你认识。”
陈鸢极勉强地蠕动嘴角,道:“多谢姐姐好意,鸢儿一定听姐姐的话。”
陈鸢目光落在她那身曳地描花粉霞长裙上,同是眼下时兴的长裙,描的花样却不尽相同,陈鸾身上的是大气至极的芍药,花枝从腰间蔓延到裙底,衬得那张本就精致清冷的脸庞妖气横生。
而自己呢,只是几朵素白芙蕖,细看对比之下,高下立现,敷衍至极。
话说到这里,头顶的阳光破开重重云霞,散发出暖意光芒,老太太拄着镶金嵌珠的蹒跚而来,后头跟着一大帮伺候的丫鬟婆子。
临行前,老太太特意拉着陈鸾叮嘱了几句,“鸾丫头好生看着你二妹妹,可别再叫她的急性子惹了贵人。”
她这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陈鸢霎时间白了脸,绞着帕子憋着眼泪水,心底的委屈一个接一个冒了上来。
若不是老太太从小拘着她,不叫她跟着去那样的场合,她又怎至于如那井底之蛙一般走到哪都叫人笑话?
三公主那日装扮的和书童一样,不男不女的,她又如何认得?
这一切怎么能怪她?
康姨娘面色也不太好看,但到底是经历过风浪的人,当即就握了她的手,悄悄使了个眼色。
陈鸾这个不可一世的嫡小姐,好日子马上就要到头了。她得忍着,过了这最后一个月。爹都说了,以后镇国公府,定会全力支持她的夫主。
八皇子不会拒绝一块这么大的肥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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