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琅慢慢走过去,在半拉下的幔帐后面看到了那张小脸,她的脸贴着红艳的被褥,手里还攥着一颗咬了一半的大枣,脸上印了两个花生的印子,小小一只缩在那里,让人看了就心里一软。
季琅脸上浮现出一抹柔和的笑意。
他蹲下去,将幔帐挑开,忍不住趁她睡觉的时候多看几眼,好像只有这种时候,他才能肆无忌惮地看着她。
景彦曾问他,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姜元娘的。
他夜里想了很久,想了很多个黑夜。
好像从见她第一面起,他就在心里留存了每一个属于她的记忆,他越不承认,却偏偏在意,娇艳欲滴,妩媚天成,就算是死犟眼子的他,也忍不住为她的容姿臣服。
可是真正吸引他的,却是那副空壳子里的东西。
季琅是在遇见姜幸的很久之后才反应过来,竹林里那次见面,她以鲛珠做礼,真正感谢他的,却是最初的那次相救。可是仿佛能看透他的心意一样,她知道他想努力撇清关系,所以她没有选择说出口。
她常常颤颤巍巍地迈出一步又退后一小步,一面勇敢地向前闯,一面又害怕。
没有人比姜幸自己更能看清自己,旁人诸多的嘲讽和轻视,她一一清楚,而这种看清,某种程度上和季琅何其相像……
他唯独比她幸运的是,自己身边有许多人支撑着,而她从始至终已有一个人独行。
空荡的房间里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
季琅转过眼,看到她还放在地上的双腿,轻轻地抱起姜幸的脚,帮她把鞋子脱了,然后放到床上。
扯过后面的被子,从下到上给她盖上,手放到她身前的时候,突然看到一双亮亮的双眼正看着自己。
季琅吓得一松手,一把将被子扔出去,向后退了一步。
“你什么时候醒的?”
姜幸坐起身,上下扫视了一眼,见他已经将喜服脱了,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直裰,头上的发带却还是红艳艳的。
已不知外头是什么时辰,只是看着天还未亮,想着是他喝完酒回来了。
“刚醒……”姜幸揉了揉眼睛,声音粘糯,她想了想,双腿放到床下,坐在床头问他,“小侯爷要沐浴更衣吗?”
这声音听着酥软,着实让人没办法冷静,季琅虽然某方面还略显青涩,但好歹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郎,哪见识过这等场面。
姜幸早已经脱下喜服,脸上的妆容也褪去,身上只着了一件薄薄的红衫。
桌上的红烛还在烧着,屋里别处的灯灭了,映着各处都是红彤彤的,将人脸上的绯红遮去不少。季琅握着拳头咳嗽一声,忽然觉得脑中发昏,那淡去的酒意又冲上来了,顿时感觉一阵闷热。
他摇晃着走到床边,褪下鞋子,慢吞吞地爬了上去:“不洗了,本侯累了。”
其实已经洗过了。
姜幸也没戳破,淡淡嗯了一声,却没躺回去,而是踩着鞋子走下了床。
刚给自己盖上杯子的季琅有些愣怔,他看了看姜幸的背影,忍不住出声问道:“你做什么去?”
就看着她身子僵了一下,良久后才转过身来,脸上的笑意有些羞涩,手轻轻按在肚子上:“刚是被饿醒了……”
季琅撑着身子坐起来,想起刚进来的时候桌子上摆着饭菜和点心的,就问她:“你没吃吗?”
姜幸摇了摇头:“原本想等着小侯爷回来一起吃的。”
“你等我做什么?”季琅皱了皱眉,从床上走下去,一边越过她身子一边道:“以后想吃就吃,不用管我!”
他撩开水晶帘,做到桌子旁,手拿了筷子:“坐下吃吧,正好我也有些饿了。”
他指了指桌上的饭菜。
姜幸也跟着坐过去,眼神向下瞥,握着筷子吃了几口,心里却七上八下,本来刚回新房喝合卺酒的时候,季琅的模样慌张无措,现在却跟以往没什么不同了。
她第一次成亲,以前在楼里,那些姐姐们哪里经历过婚事,大婚头一晚,也没有人过来教她该怎么做,洞房洞房,怎么开始洞起来呢?
姜幸正低头吃着,眼前却突然出现一个酒杯,她抬头,就看到季琅扬着嘴角,一边倒上酒一边问她:“你看起来好像很怕我?”
“没有!”姜幸急忙摇头。
酒杯漫上了,他端起自己那杯跟对面那个碰了碰:“你今天很不一样,居然敢和鸾阳郡主直接叫板了。”
看他喝酒的模样和口气,似乎把自己当成了他外面那些酒肉朋友,姜幸怔怔地喝了一小口,被辣得放下,眼里浸出泪花:“小侯爷也是,姜府的大门被拆下,父亲的脸都黑了。”
“你父亲气着了,你怎么那么高兴?”
姜幸晕晕乎乎的,闻言轻笑一声:“只是看着有趣……”
季琅瞧着有些不对劲,就看姜幸又喝了一大口,辣得“哈”一声,然后自己满上,学着他刚才的样子碰了下酒杯:“以后,还要仰仗小侯爷,继续……”
继续什么,她想了半天,想不出一个适合的词,季琅喝酒本是想没话找话说,结果一看她这个样子有点搬起石头砸自己脚了,也不管她醉醺醺的话,忙按住她的手:“你不会喝酒?”
漾春楼里的姑娘哪有不会喝酒的?可是转念一想,这丫头又不一样,被十三娘保护得很好,不会酒也很正常。
姜幸拂开季琅的手,撑着桌子站起来,迈着小步子,慢吞吞地走到季琅跟前,双手交叠,一边弯身一边拱手:“以后,还要仰仗小侯爷,继续保护我!”
她一弯身,本来就迷迷糊糊的她没控制好身子,一头扎进了季琅怀里,季琅赶紧抱住她,发现她还在往怀里钻。
结果弄得季琅哭笑不得,他只好扔下这一桌饭菜,把姜幸拦腰抱起,重新搁到了床上。
几步的距离,她便闭上眼睛睡着了,忙活了一整天,她应该也很累了,现在借着酒意沾枕头就着,季琅喝了满肚子酒,这会却越来越清醒。
“不该喝酒的。”他看了她半晌,摇头叹了一句,脱下鞋翻身上了床,耳边的呼吸声清晰可闻,他双手交叉放在肚子上,手指一下一下地点着,看起来十分焦躁。
他转过头,看到她近在咫尺的脸,心上像有数十只小狗爪子在挠,他伸出手,刚碰上她的被子,那丫头咕哝一声,拱了拱身子,伸手抱住了他。
抱住还不够,下巴还在他肩膀上蹭了蹭,似乎很舒服的样子。
房里一声幽幽长叹,久久不曾散去。
第二日清晨,紫绢算好了时辰,想着要叫元娘起身,她跟红绸一脸不悦地到房门口,刚要敲门进去,门却被推开了。
季琅伸着懒腰走出来,把两人吓了一大跳。
“小侯爷?”
她们守了一夜,没听见季琅回来的声音啊。
季琅心想哪能让你们知道,一边冷哼一声一边让开半个身子:“进去服侍你们元娘起来吧……”
他说完,感觉不对,又重新说了一遍:“进去服侍夫人起来吧。”
紫绢和红绸听见这称呼的变化,许久没有反应过来,元娘也不能叫元娘了,要叫夫人了,还是煊赫的武敬侯府的侯夫人,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欺负她了吧。
而这个小侯爷,看起来也是很关心她们元娘的。
“哎!”红绸应了一声,拉着紫绢走了进去。
季琅看着两人神色地转变,心里也放下心来,昨夜这两人还满口嫌弃他呢……
他揉了揉眼睛,晃了晃头,虽然一夜没睡,但也不觉得很没精神。他走到偏房,自己打水洗了脸,以前这些都是清风做的,现在他成了婚,那小子也不好再进内院,他身边又没有其他女人服侍,只好自己亲力亲为。
姜幸被扯着身子叫起来,脑中还昏昏沉沉的,一听时辰寅时已过,立马清醒过来,今日还要敬茶认亲进宫谢恩,哪个都是耽搁不得的,忙顶着晕乎的脑袋起身梳妆。
用过早饭,马上就要去见太夫人了,这侯府里疑点重重,姜幸总觉得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简单,但是她对太夫人楚氏的印象很好。
去福禄堂的路上,季琅脸色晦暗,也不知在想着什么,眉头轻轻皱起,一副纠结不安的神色。
到了福禄堂,姜幸一眼就看到首位上端坐的人,还是一如既往的英姿飒爽,屋里还有别的人,看她进来,都齐刷刷地看向她。
季琅率先走过去,跪到地上,给楚氏磕了个头,姜幸急忙也走过去,周妈妈这时递上茶,一脸慈祥笑意。
“幸娘给母亲敬茶。”姜幸脊背僵直,有些紧张地说出这句话,手里托着茶杯。
楚氏抿唇笑了笑,瞥着季琅的脸,就看他好笑地看着局促不安的姜幸,连敬茶都忘了。
“咳咳。”
“哦……孩儿给母亲敬茶!”季琅回过神,赶紧亡羊补牢。
“嗯,好在你还记得为娘我。”楚氏点了点头,接过茶喝了,又看向姜幸,“以后在府上就当做自己家一样,不用拘束,这里没有苛刻的人。”
她声音温和,让人听着心里舒服,姜幸应声站起身,外头却匆匆走进来一个人。
那人身穿官服,手里端着官帽,形容整洁,一丝不苟,虽是满身书生气,又有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傲之气,看起来也不苟言笑。
他匆匆走过来,看了季琅一眼,又对楚氏弯了弯身:“祖母。”
这就该是死去的武敬侯留下的唯一的孩子季家大郎了,跟那个猴儿一样的季衡宇是堂兄弟,也是季琅的侄子。
正想着,那人转过身,对姜幸也弯了弯身,很是一本正经地叫了一声“三婶”。
看起来比她要大七八岁,如此称呼着实让她没反应过来,紧接着外面又跑进来一个人:“小叔!小婶婶!宫里又赐下东西了,还来了一辆马车,说是接你们进宫谢恩去!”
今天早了一点点,换新地图开始要一点点揭开男主的咪咪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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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太子
季衡宇撩袍子进来,嘴上不停,一大清早就给武敬侯府增添生气。
卓氏本是坐在旁边嗑瓜子,看见季衡宇进来急忙放下手,拍拍手坐端正了。
里面的人对视一眼,心里想的都是季衡宇方才说的事,陛下爱重武敬侯府,时不时赏赐点东西下来,他们也见怪不怪。
就是派人来接他们进宫的举动却有些太过了,尤其季琅也非重臣,一般不应有此殊荣。
也不知道宫里有什么事,季琅和季清平都看向上面坐着的楚氏,楚氏却没什么神色变化,她冲姜幸抬了抬下巴,挥手让他们走:“都是一家人,认亲早晚都可以,陛下既然来叫了,你们也莫要让宫里来人等太久,先去吧。”
姜幸却扭头看向季琅。
季琅弯身告退:“那我和幸娘先走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来抓姜幸胳膊,动作十分自然,又看向季清平,“你要上朝,咱们一起出去呗。”
季清平点了点头。
姜幸还沉浸在方才他的那声“幸娘”里。
手腕被他握在手心里,脚步也为了配合她慢了下来,虽然出去后他一直在和他侄儿说话,手却始终没松下。
好像这样一直被他拽着,不论去哪,心里都十分安定。皇宫,她不是第一次去了,两次的心境却截然不同,她也从未想过有一日自己能以侯夫人的身份去进宫谢恩。
说起来,这位世间少有前无古人的女皇陛下,待她也算不薄了。
出府的路上,季清平一直沉着眉,似乎有话要说,视线偶尔挪到姜幸身上,欲言又止,好像碍于她在这没办法说出口似的。
虽然他举止恭敬守礼,也未曾用异样的眼光看自己,但姜幸总觉得他对自己有所戒备。
季琅却不管这么多。
“大郎,最近胡主事那事有什么进展吗?你近来忙,我都没时间问你。”
季清平脚步顿了一下,三个人齐齐停住脚步,姜幸看到他又看了自己一眼,心中微微有些不悦。
“你看她做什么?”季琅直接问了出来,语气十分不解。
姜幸看季清平神色讳莫如深,遂扒开了季琅的手,指了指前面:“你们两个说,我先去前面看看。”
她也不想听,也不想自己在这自讨没趣。
谁知道她刚向前走一步,就被季琅粗鲁地扯了回来:“你自己去前面看什么?再丢了……”
他重新把她拉回自己身侧,再次握上她的手腕,看着季清平道:“你不用避着她,胡主事的事就是她告诉我的,这件事始末她都知道。”
他原来懂季清平的意思,知道他对自己戒备,姜幸抬头多看了他一眼。
侧旁的季清平神色微微一怔,有些讶然地看向姜幸,随即又皱紧了眉头,比刚才面色还沉,他突然卸去先前的尊敬,眼中的怀疑不加掩饰。
“你说的都是真的?这件事非同小可,不是能当玩笑话说的。”
季琅脸色一变,把姜幸向后拽了拽,自己挡在她身前,语气突然严肃起来:“你就是这么跟你小婶婶说话的?”
姜幸隐在季琅背后,看见季清平转而凝视他,两人对视了良久。
最后是季清平眉头松了松,眼中似是闪过一丝无奈,他叹了口气,神色缓和不少。
“方才是我逾矩了……但这话却是要问清楚的,别到最后白忙活一场,却发现是个子虚乌有的事。”
姜幸心思玲珑,一下就明白季清平的话是什么意思了,他觉得自己是为了接近季琅而编了这些话蒙骗他,打心底里也没将她当成个好女人。
她突然想起,这人给她的感觉和大哥很像,只是季清平更心机更深些,看起来有些高深莫测,也比大哥更冷,眼中的轻蔑丝毫不少,并非只针对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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