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姜府的门房打着哈欠将门闪开一条缝的时候,就看到马车上慢慢走下来一个女子,女子披着披风,戴着兜帽,看不清模样。
门房有些不耐烦,冲着那人喊道:“你是谁啊?”
话音刚落,就看到兜帽下的人仰起头来,精致娇艳的脸蛋有些苍白,一双眼睛却红通通的,好像才刚大哭过。
“元娘?”
门房愣了一下,赶紧将门打开,姜幸蹭了蹭眼角,喉咙哭得有些沙哑,失魂落魄地边走边道:“将马车上的东西搬下来,天色已晚,不要打扰府上其他人了。”
门房下意识应了一声,回身要去搬东西,神色却疑惑不解。元娘不是嫁到武敬侯府上去了吗,怎么会深更半夜地回娘家,还这么狼狈,甚至带着一包行李。
难不成,元娘是被赶出来了?
要不,就是和小侯爷吵了架,气回了娘家?
门房不敢想,也不敢问,只能听话地将东西搬到锦绣阁,来回两趟,不可能不惊动侯府上的其他人。
老夫人方氏住的寿安堂距离前院最近,去锦绣阁的路上也必须要路过,她睡眠浅,大半夜里被外头的声音惊动,让身边人出去问,回来才知道竟然是元娘回来了。
“她回来做什么!”
陛下颁下赐婚的圣旨之后,方氏就对她的态度大为转变,可是私下里,她还是看不上这个丫头,言语间尽是嫌弃。
“会不会是……被武敬侯府的人厌弃了?”
方氏眯着眼睛,闻言冷哼一声:“也是必然,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惯会以色事人,男人玩腻了也就丢到一旁去了,别说现在两府撕破脸皮,就是还跟以前一样面上过得去,她在侯府也不会长久的。”
说完,她重新躺下去,闭上眼睛啐骂一句:“被厌弃了就回娘家,没用的东西!”
第二日一早,姜幸推开锦绣阁的房门,踩着朝露去给方氏请安,后面跟着两个丫鬟,都是低头走着,谨小慎微,生怕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主子不快。
元娘回府的消息已经传便了整个尚书府,虽然不清楚原因,可流言蜚语已经满天飞了。
到了寿安堂,迎面就碰上对从对面走过来的姜嫣,姜幸顿了一步,视线率先挪开了,神色戚戚,一副不愿多说的模样。
姜嫣还记得那日季琅搂着她腰身,亲昵无间的模样。
没想到这么快就被赶回来了,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哟,怎么是大姐姐?你一大早就回来了吗?”明明知道真实情况,还要故意问这么一嘴。
姜幸撩开帘子:“昨儿晚上回来的。”
不等姜嫣张口,她就碎步走过去,给坐在罗汉床上的方氏请安,“好些日子不见了,祖母身子可还安康?”虽语气弱弱,却又有一丝故意的讨好。
她以前可不这样的,方氏怔了怔。
难不成知道在季家站不住脚了,所以把希望寄托在姜家人身上,期望有一日能接回她?
方氏嘴一撇,再看姜幸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也不回答她的请安,只是神色一立,架子端了起来:“你怎么大半夜地突然回府,是发生什么事了?”
姜嫣已经跟着走了进来,今天的寿安堂倒是清静,李氏并没有在此。
听了方氏的话,姜幸抬起头,眼圈立马就红了,可是她死咬着唇,就是不说话。
明明都这么卑微了,还像以前似的嘴硬高傲呢,方氏冷笑一声,突然觉得心里一阵快意。
“哭什么!有事就好好说!”她横了一句,是管教的话,嘴角却慢慢扬起。
姜幸掏出手帕捂在脸上,半晌后露出一张旋即欲泣的脸,她盈盈走过去,蹲在方氏膝头,手握上去:“祖母,让我回来住几日可好,只要住几日就行,求求你了,祖母——”
“这怎么行?”姜嫣从后面走上前来,“要是有什么误会,或是吵架了,总要尽早解开心结,大姐姐躲回府来,总不是个事啊,咱们姜府要被人嘲笑的。”
一听见姜幸这样做可能对姜府名誉有损,方氏幸灾路过的神情立马就变了,她抽回手去,冷眉看着姜幸:“你既已嫁到武敬侯府,生是武敬侯府的人,死是武敬侯府的鬼,总归是陛下赐的圣旨,他们不会休了你,你想要回来,却是一万个不可以。”
姜幸低下头,突然握着手帕低泣起来。
“哭什么,闭嘴!”方氏大吼一声,把姜幸吓得一激灵,后面的丫鬟也吓得后退一步。
姜幸站起身,倔强的脸好不退让:“我若不走,祖母难道会赶我走吗?我既是季家人,同样也是姜家人,在那边受了委屈,我连回娘家住几日都不行了吗?”
她义愤填膺,说话时都带着哭腔,方氏没想到都这种时候了她还敢冲自己发火,顿时冷下脸看着她,伸出手指戳她额头。
“你个身份卑贱的浪蹄子,也不看看你给姜府招来多少议论了!当初就不该认下你,一个出身青楼的妓子,配得上尚书府嫡女的身份吗?你受的起吗?就算嫁到了侯府,不还是难逃被人厌弃的结局?如今都一文不值了,竟然还想给尚书府蒙羞,姜家的老脸都被你丢尽了!”
“你怎么没跟你那个商女娘一块死了?”
姜幸眼中闪过一抹戾色。
她突然转过身,走到姜嫣身前:“妹妹,你能不能先出去一下,我有话要和祖母单独谈谈。”
“你又干什么幺蛾子?”方氏嘀咕一句。
姜嫣神色一顿,有些茫然,她以为听见祖母说了那样的话,大姐姐会崩溃失控的,没想到还能保持这样的冷静。
虽然很想看她被骂的狗血淋头狼狈落魄的模样,可是方氏说的话未免太过难听,连她都感觉到一阵不适。
姜嫣点了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祖母为什么,那么讨厌我的母亲?”
姜嫣走了之后,姜幸一直保持着背对着方氏的姿势,看不到神色,也不知她情绪。
方氏不知道她这又是唱得哪出,皱了皱眉头,脸上的褶子沟壑纵横。
“母亲是父亲的发妻,陪他走过最艰难的时光,用自己的嫁妆供一家老小生存,怎么到祖母嘴里,就那么卑贱浅薄,微不足道呢?”姜幸转过身,眼里满是愤怒之色。
方氏一时间还真被她吓住了,没能接上话,等反应过来,才知道这丫头是在跟自己兴师问罪。
“我儿资质甚好,前途无量,你那个娘亲,充其量不过就是商家女,在安阳城内最上不得台面,难道我说错了吗?”
“所以祖母就派人将她杀害?伪造成马儿失蹄坠落悬崖,让母亲死无全尸,然后多年之后,还如法炮制,又买凶来暗害我,就是怕我以妓子之身回府会有辱门楣,对吗!”姜幸字字珠玑,丝毫不给方氏反应的时间。
她脸色霎时就变了,盘着的双腿挪到床下,一只手指着她,厉声问道:“这是你从哪听来的?”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姜幸冷哼一声,还是一贯的高昂姿态,可是掩在长袖里的拳头却在狠狠攥着,几乎要握出血痕来。
可是瞥到一旁人的眼色,她才瞬间回过神。
反应过来后,在方氏错愕的目光下,她突然捂住脸,蹲在地上哭了起来:“是我命太苦,托生到了这样的人家,祖母,你的心太狠了,如今我回不去侯府,家里又满是豺狼虎豹,该如何是好啊!”
方氏本是心虚害怕,听姜幸这么一说,忽然心胸开阔,将脊背挺直了来,如今她是姜尚书的亲生老娘,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陈年旧案,难道还能动摇他儿子的根基?只要姜有卢坐得稳,她什么样又有什么所谓。
“元娘,人从出生那日起,就要信命,认命,”方氏重新盘起腿,手肘搭在床上放着的案几上,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你娘低贱,你骨子也流了她一半的血,当年我没想连你一起解决掉,可是你娘偏偏带走了你。现在想想,你还不如死在雪地里,如今过得这般苦也是应得,这就是命。”
“我儿高中,前途似海,岂能被你那个破落户娘亲拖累?她要是知趣,就该自请求去,还能落得个体面,可她偏不!晋王爷的爱女相中我儿,那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她连做小都不配,有什么资格占着正妻的位子!”
姜幸忍无可忍,双手垂在两侧,慢慢站直了身子:“你说的还是人话吗?”
“我母亲再不济,也用自己的嫁妆让你儿子读书,供你们吃喝,含辛茹苦养了一儿一女,到头来,你不记得她的好,反而嫌弃她的身份地位?她是破落户,你是什么?”
“你不过是个半年吃不得一点油星,趴在我母亲身上不断吸血的蜱虫!”
“你给我住口!”方氏掷出去一个空茶杯,气得胸口发颤,指着她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我说的不对吗?你害死我母亲,我定会要你付出代价!”姜幸愤而出口,眼睛死死地瞪着她。
方氏却是嘲讽般地一笑。
“让我付出代价?元娘,你还不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吗?你现在就出去,把我说的话,原封不动,一字不漏说与他人听,看看有谁会信你!如今你在季府失势,不想着在祖母这里做低伏小,竟然还想讨要代价,你真是好大的脸!”
姜幸看着方氏,一时间不知是该愤怒还是该兴奋。
方氏从来都是这样,仗着自己有个三品大员的儿子就趾高气昂目中无人了,实则却像个井底之蛙一般,跳梁小丑而不自知,又蠢又毒。
别人做了坏事都要在受伤害的人面前遮掩,她却忍不住相告,然后再露出“你奈我何”的模样,获得莫大的快感。
面对的这个人是姜幸的话,她就更敢了。
一直以来她都是这样做的。
倘若姜幸还有她动不得的靠山,她也不会这么快就原形毕露。
这个家最大的疏漏,不是姜有卢,不是李氏,甚至也不是姜嫣,而是她祖母方氏,唯有她,你不用逼问,最后也能将真相引出来。
她太想在姜幸面前耀武扬威了。
“你真以为,这件事会烂在你肚子里,永远不为人所知吗?”姜幸忽然冷笑一声,从唇缝里发出讥讽的声音。
“是你看不通透,”方氏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这家里人知道了真相,也不会拿我怎么样的,外面的人知道了真相,也不会得罪尚书府的。”
“要是父亲官场上的政敌知道了呢?”
姜幸冰冷的话音让方氏为之一震。
随即她眼中厉色疾出:“你倒是提醒我了。”
“我早就觉得留你不得,既然想要硬碰硬,也不想想自己还能不能离得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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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对峙(二)
姜嫣从寿安堂走出来后,心里正幸灾乐祸,祖母将话说得那么绝,一会儿里头还不定要闹成什么样子,可大姐姐被夫家赶回来,本就处在弱势,最终也一定是她受罪。
正想着,她刚转过头,就看到面前一个黑影,差点撞上那人的胸膛,她受了惊吓,急忙后撤,抬头去看,发现竟然是搬出府去就再也没回来过的大哥——姜修时。
“大哥?”姜嫣眼中满是惊讶,“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姜修时望了望寿安堂里面,神色微微焦急,顾不上回答姜嫣的话,张口问她:“元娘在里面吗?”
“嗯,和祖母正在说话,”姜嫣眼珠子一转,过去拉上姜修时的袖子,嘟起嘴扮可怜,“大哥好久都没回家了,嫣儿很想你,不管发生了什么,你也不能不看我呀……”
当务之急,是把姜修时引开,要是被他听到了祖母说的那些话,他肯定更不会回家了,没准还会倒向大姐姐那边,这让一直都被人捧在手心上宠爱的姜嫣感觉到一丝危机感。
谁知道这次姜修时没有像以前一样弯下身耐心地哄她,而是冷漠地抽出手,越过她径直进了寿安堂,再没分给她一丝眼神。
姜嫣彻底错愕了,因为刚才的姜修时给人的感觉,竟然让她感觉到难以名状的恐惧。那个温柔的大哥,好像突然消失了一样。
被忽视的姜嫣恼羞成怒,跺了一下脚就匆匆离开了,而姜修时踏上台阶,着急地想要推开门进去,手刚要碰上门边,就听到里面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那只手一直没放下来。
他的神色由最开始的愕然,转而变成愤怒,到最后,那张脸逐渐阴沉下去,颤动的脸颊上尽是隐忍,他保持理智和教养,却还是忍不住心底发寒。
那种感觉,就好像突然跌落深渊一般,悬崖峭壁上的尖利岩石将他撕扯地四分五裂,与此同时,他方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么愚蠢。
他曾以为父亲是庇佑家族顶天立地的当家人,然而他发现并不是这样。
他曾以为母亲是精明贤惠一视同仁的好母亲,然而他发现并不是这样。
他以为最疼爱自己的就是祖母了,慈祥,宠溺,然而今日,叫他听到那些侮辱他亲生母亲的话,语气极尽讽刺。他们吸干华家身上最后一滴血然后弃若敝屣,还一副理所当然的姿态,竟然还在这里耀武扬威,这真是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尚书府吗?
平静无波的尚书府内竟然藏着这么多丑陋的皮囊,令人作呕,然而曾经的他在幸娘眼里,是不是也像这般肮脏呢?
“我早就觉得留你不得,既然想要硬碰硬,也不想想自己还能不能离得开这里!”
就在这时,姜修时听见屋内传来不带一丝感情的冰冷威胁,他脸色一变,再也顾不得许多,直接推门而入。
姜幸转过身,就看到一个高大的黑影直冲自己而来。
姜修时拉着姜幸,把她护在身后,已是怒不可遏:“有我在这,祖母试试看,能不能动得了她!”
身后没反应过来的姜幸懵懂地看着他,姜修时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这,她不知道,可是像是这样的场景,她从没经历过,两年前她回府后,甚至想都不敢想。
卸去了一生的温润守礼的气场,姜修时生平第一次这样毫不顾忌地对长辈呵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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