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忙脚乱过后的他有些恼羞成怒。
“你为什么会在这?谁让你进来的!”
卓九娘从屏风后面走出来,迈着盈盈的步子,脸上笑意斐然。
“殿下没说让我进来,也没说过不让我进来。”
李自琛眯了眯眼睛:“你偷听孤说话?”
“只是有些在意季琅的夫人而已,与殿下无关,殿下大可不必如此退避三舍。”卓九娘福了福身,垂着眼帘,神色疏离。
李自琛有些心烦意乱:“季琅的夫人跟你有什么关系?还有你刚才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卓九娘转过身,抬脚向前走了几步,背对着他道:“殿下对于自己身为陛下之子,常常心中抵触,比如不得不按照陛下所想娶自己不喜欢的人之时,比如困囿于太子之位不能随心所欲之时。”
她忽然转过身笑眼深深看着李自琛:“但是对于自己因着这身份才得到的许多东西,殿下似乎比想象中更在意呢,你不救季琅,或者说,为救不救季琅而犹豫,真的是怕陛下苛责吗?还是说,殿下只是害怕将来有一日,他会步他父王后尘,于殿下有威胁?”
“闭嘴!”李自琛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站起身吼道。
卓九娘便真的不继续说了。
她走近几步,两人身子隔着不足一寸。
“陛下曾说,手掌天地之人,无所畏惧,心怀天地之人,无可撼动。”
李自琛怔忪片刻,肩膀忽然矮了下去,他看着卓九娘,无声地笑了笑,眼中疑云不在,取而代之的是轻松和释怀。
“这是陛下让你告诉孤的?”
“不,这是妾身自己想告诉殿下的。”
姜幸从太子府出来,径直去了柳丁,她在柳丁的茶楼里等了一下午,等到天色渐深,茶楼都要打烊了,也一直是那副跪坐的姿势一动不动。
心中的星火快要熄灭了,她心底寒凉,却安静地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这世上最深绝望,或许就是这般静谧无声的。
“夫人,茶楼要打烊了,你看……”小二正犹豫着要怎么送客人走。
姜幸回过神来,竟发现眼前一片模糊,她急忙用袖子蹭了蹭眼睛,从钱袋子里掏出碎银子,却一下子碰到个凉凉的东西。
一块羊脂玉随银子掉到了桌子上。
姜幸一下看怔了,是季琅送给她的那块,上面刻着“琅”字,背面是“幸”,都是他一刀一刀刻出来的。
“夫人,这有点多……不用这么多钱的……”
姜幸却没管小二说的话,一把抓起那块羊脂玉,越过小二匆匆下了楼,出了茶楼,迎面吹来冷风叫她刚刚流过泪的眼睛干涩发痒。
她四下看了看,没有看到人。
就在她转身要走的时候,有人在她肩膀上一拍,姜幸急忙回过头,看到景彦一双黑眸,脸上的神色由惊吓转化为惊喜。
景彦倒是因为看到她通红的眼睛怔了怔,他张了张口:“你哭了?”
而后又觉得这个问题问的有点蠢。
他摸了摸鼻头,转身便走:“跟我来,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里?”姜幸当然不可能什么都不问就随他走。
景彦头也不回:“是你想去的地方。”
姜幸心中一动,脚不自觉地就向前跨去,她急忙提着裙子追上了景彦的脚步。
果然,他带她到了一个她最想去的地方。
景彦不知使了什么神通,竟然将她带到了天牢,她隔着铁栏,远远地看到季琅手脚被铁链锁着,侧躺着身子背对着她,不知道是睡着还是醒着。
“有什么话尽量都说了吧。”景彦拍了拍她肩膀,塞给她一串钥匙,一伸手将她推了进去,然后转身离开了牢房。
姜幸迈动步子走过去,脚步从慢到快,最后几乎是跑着到了天牢前,她慌里慌张地拿出钥匙,好几下才找到锁孔,把门打开的时候,床上的人才终于有点反应。
“是谁这么晚了还往牢房里跑啊……”他嘀咕一声,语气甚是不耐烦,可还不等他转身去看来者何人,后背上就被重重锤了一拳,紧接着那拳头是狂风暴雨般地落下,季琅本是气得要还击,却在听到那人骂骂咧咧的哭腔之后,一下子僵住了身子。
“让你和离!让你瞒着我!让你自作主张自以为是自作聪明!让你丢下我你个混蛋!”
来了!
第105章 离京
她落下的拳头只有第一下是最重的,后面力气越来越小,声音也越来越弱,浅细的叫骂最后被哭声掩盖,忍了两日的憋屈终于在此刻发泄出来。
姜幸蹲下身去,以手掩面。
如果她还有什么办法,但分她能帮到季琅一点,她都还会忍耐下去的。
可是、可是……
“芊芊……”季琅听到她呜咽的声音,心底揪着疼,现在他身陷囹圄,就算陛下来了也不在怕的,反正没有比这更惨的境地了,但他唯独最怕见姜幸。
牢房中烛光晃晃,人影斜斜落在墙上,季琅伸手在半空中停滞,他好想摸摸姜幸的头顶,说些逗趣的话安抚安抚她,可是他早已下定决心要和姜幸划清界线了。
“呜呜……”姜幸没听到任何安慰的话,季琅就站在她身前,但却什么动作都没有,她心里更委屈了,“哇”地一下觉得好大声。
“芊芊!”季琅一咬牙,蹲下身去捧姜幸的脸,什么保持距离什么冷漠疏远都去他娘的,一听见这哭声他还管什么七七八八!
他就想紧紧将她拥入怀里,让她别哭了,然而等季琅张开双臂要把姜幸圈入怀中的时候,姜幸忽然停止哭泣,伸手向前一推,把没有防备的季琅推了个人仰马翻,正好撞到了他情势十分严峻的屁股!
“啊呦!”
姜幸随手抹了两把眼睛,站起身,反手掐到自己的细腰上,一手指着季琅:“叫什么芊芊,谁是你的芊芊?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无论有什么事都告诉我,我们一起担着,既然你瞒都瞒了,就别妄想我还会原谅你!我就是进来看你最后一眼,看完我就走,出去之后,还有人排着队要娶我呢,你就是后悔也来不及了,趁着还活着,赶紧送我几句吉祥话吧!”
刚还打算扮冷酷装狠心的季琅此时仰躺在地上,瞪大了眼睛看着姜幸,他以前怎么没发现他的芊芊嘴皮子这么利索,伶牙俐齿的模样像是个张牙舞爪的小老虎。
“连吉祥话也不想送我,那我走了!”姜幸说完,转身就走,脚步那叫一个决绝,季琅霎时间回过神来,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一下子就冲过去抱住了姜幸。
铁链发出“咔咔”的声响,束缚着二人,无法再往前一步。
姜幸只是吓唬吓唬他,哪舍得真的走。
季琅的举动完全是下意识的,他只是看到那个决绝的背影,想到她故意说来气他的话,就觉得如果不留住她,他真的会后悔一辈子。
看来他真的不适合装冷扮酷,对着眼前活生生的人,他好像永远也没办法狠下心。
季琅闭上眼,贪婪地窝在她颈肩上,嗅着她身上散发的清香,那是只属于他的气息:“我错了,是我错了,你怎么打我骂我都可以,只要你别难过。”
姜幸背对着季琅,感受着他怀里的温度。
“你这样抱着我,不合情理,我们已经不是夫妻了。”姜幸还不肯松口,但语气已经放软了。
季琅加大了力气,握紧她的双手禁锢在身前:“是不是夫妻不重要,反正你人是我的,心也是我的,别人谁也抢不走。”
姜幸一听,心中冒出一团火,她挣开他的怀抱,转过身瞪着他:“你怎么那么不讲道理!”
“没不讲道理,是我反悔了嘛,”季琅赶紧包住她乱打的手,唇角不可一世的笑容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款款深情,“我反悔了,你原谅我吧。”
“嗯?芊芊?”
姜幸忽地鼻头一酸,眼前顿时模糊了,她看着季琅的脸,慢慢伸出手,指腹扫过他眉眼,勾勒他的唇瓣,满眼满心都是他:“可是,我原谅你了,你得活着啊……”
“我去求了殿下,可他没答应我要救你,眼下朝中危机四伏,互相掣肘,季琅,你告诉我,我原谅你了,之后呢,我怎么救你?”
季琅握住她的手,轻轻放到唇边,落下一吻。
“芊芊,不用你为我奔波,你要是相信我,就出去等着我,我会平安无事的。”
看他那双摄人的黑色双瞳里满是认真,她下意识就相信了,正要惊喜的时候,理智又恢复了:“你不会又是骗我?”
“要是,”季琅却没直接反驳她的话,而是迟疑地看了看别处,说话也变得吞吞吐吐,“要是,从今以后,你过不成锦衣玉食的生活了,跟着我会受苦,还要担惊受怕,可能一辈子都只能隐姓埋名躲躲藏藏,你也愿意跟着我吗?”
姜幸眯了眯眼睛。
“那我考虑考虑。”
“啊?”
“不行还是找景世子去吧。”
“你敢!”
突然狂躁的吼声把牢房里的烛火震得一晃。
姜幸抽出手,眼睛斜斜地睇着季琅,语气寒意森森:“你又有事情瞒着我……都到这时候了,你还是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吗?”
季琅抿了抿唇,手脚有些躁动,不知道该放哪,见姜幸又生气了,很可能还是哄不好的那种,便拉过她的手,将她拽到自己身前。
“不是故意要瞒着你,只是我现在也不懂陛下的意思究竟是什么,唯一可以知道的是,陛下大概并不想我死。”
“为什么?”
照理说,李庭玉跟季琅之间的仇恨可是实打实的,虽然这么多年一直很纵容他,可是那也是基于季琅是季家子孙的基础上,一旦真相揭露,他们之间只有仇恨还差不多。
季琅摇了摇头:“如果陛下真要杀我,大可不必将我关在天牢里,直接一刀把我杀了不是更简单吗?”
姜幸觉得也说得过去,可是又觉得没什么说服力:“那万一陛下是想办个大大的仪式把你斩首呢?”
季琅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噎过去,他咳嗽半晌,哭笑不得地看着姜幸:“哪有把斩首说成仪式的!”
“就是……为了解恨嘛……”姜幸嘟囔一句。
“如果是为了解恨,”季琅抱着手臂,一手掐着下巴沉思,“那我可能就真的要死了。”
姜幸急忙抬头看他。
季琅轻笑一声,伸手抚了抚她脑后的乌发:“没有比现在更坏的结果了,最开始做好的打算不就是我不在吗,我只希望我不在了,你也能过得好好的,我把你托付给了好多人——”
“没有你我不会过得更好!”姜幸急急打断他的话,眼中有泪光闪烁,“你托付再多的人,也跟我没关系,我只要你!”
“芊芊,你这一套一套的都是跟谁学的啊,说得我心肝脾肺肾一颤一颤的,我一点也不想死了。”季琅还是笑着看她。
“除了你,还能有谁。”
姜幸声音渐低了,她垂下头,轻轻说了一句,却突然感觉到额头一热,季琅搂着她的头,弯着身子,两额相贴,四目相对,一双错愕的眼睛撞上一双深情的双眸。
“所以,你一定要祈祷我没事。”
“一定要等着我。”
“这次不论我去哪里,都绝不会丢下你了。”
——
姜幸从天牢里出来,心中一直想着事,路上无话,直到景彦将她送到了姜府门口。
景彦牵着马,把姜幸扶下来,见她心不在焉地往门里走,终是忍不住叫住她。
“姜元娘。”
“啊?”姜幸回过神来,好像才发现景彦在这里一样,后知后觉地对他屈了屈身,“今天还是谢谢景世子了,如果你不带我见他一面,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景彦站在台阶下,身边的马儿打了个响鼻,他无声地笑了笑,笑容在灯光的映衬下显得有几分落寞。
“我叫住你,不是为了让你谢谢我的。”
姜幸怔了怔。
“算了,谢就谢吧,反正我确实也是做了好事,这一礼受的起!”他牵着马转身,扭头冲姜幸摆了摆手:“你放心吧,季琅会没事的!”
说得如此轻松而笃定,反倒让姜幸不知道这是在安慰她还是的确如此了。
说罢,景彦回过头,悠闲地迈着步子离开了,姜幸看了一会儿他的背影,转身进了院子。
也许是季琅和景彦说的话让她少了几分担忧,这一夜她睡得很安稳,第二天醒来之后,就听到姜府里有人在窃窃私语,说的正是季琅的事。
姜幸一问才知,原来是武敬侯府的太夫人楚氏,大清早冒着风雪,拿着那杆上可打昏君下可揍佞臣的九头蛇杖去宫门前给季琅求情去了,太夫人一把年纪,跪在雪地上不说,还维持着磕头的姿势拜服,听闻陛下在寝殿里一听到这回事,连洗漱都忘记,匆匆赶至正未门把太夫人扶起。
楚氏当年随老侯爷征战四方,一手组建了一支铁血娘子军,论军功,绝对也值得封个爵位了,只是季府当时声势太盛,一门两爵之事也从未有过,这才委屈了楚氏。
先皇尚且对其尊敬有加,李庭玉自然也不能寒了众武将们的心。
于是当日早朝,李庭玉就季琅之事展开朝堂辩论,朝中分为三派,其中两派各执一词互不相让,唯有中立派坐山观虎斗,最后还是太子殿下跪地陈词,为这个打小跟在自己身后交情颇深的“伴读”求情,才让陛下动容几分。
且太夫人也一直在朝堂上,每个坚决要赐季琅死罪的大臣都要被楚氏死亡逼视一眼,渐渐的话音就淡了,除了本就心怀不轨的,剩下那些人掂量掂量,为了一个罪臣之子得罪楚氏可不值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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